宋淑芬站在内科住院部十一楼楼口的落地窗前,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这栋大楼后门出口处,那里停着一辆殡仪馆的灵车。尽管在医院每天面对生生死死,宋淑芬静静地看着已经被推上灵车的张老遗体时,还是有种无力的落寂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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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能看到,灵车周围还聚集着几位张老的家属,行动显得平静、平缓、又小心翼翼的,能感受到家属克制的悲伤。宋淑芬心想:真不愧是张老的子女,老一代知识分子的家风:分寸,克制。

灵车慢慢地启动,宋淑芬在心里对自己说,张老送您最后一程吧。

“宋淑芬”,突然身后一声,让宋淑芬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骨科的李郝存,跟她一同进医院的同班同学。“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喊你半天呢”,李郝存比宋淑芬高大半个头,随着话语落下,已经大大咧咧冲到宋淑芬正前方,拍着宋淑芬的肩膀,也不避嫌。宋淑芬皱了皱眉头,看到李郝存身后还跟着两位实习医生,为了不让他没面子,忍了忍,不然早就给他两脚了。

“恩,有心事?我看你看什么呢”,说完,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越过宋淑芬头顶,看向宋淑芬刚才看的方向,“这十一楼看得都是云彩吧”。宋淑芬被李郝存逗乐了,随后恢复严肃表情,瞪了一眼李郝存,“你今天没手术?跑我们内科楼干嘛来了?”其实,宋淑芬跟李郝存同班同学,平时还真不见外。

医院一直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上下级医生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分。不过这同年入院的,虽然很多年以后可能职称不同,资历不同,但彼此之间还是有那么点惜惜相惜的感觉,毕竟当初大家都是菜鸟医生时,谁没见过谁的囧样。

宋淑芬说完,不由自主地回头又看了看楼下,目送灵车缓缓从视线消失,一转头看到李郝存也在好奇的往楼下看。李郝存看到宋淑芬回头看他,尴尬地笑了下,收回目光,指了指楼下,“你的病人?”。宋淑芬点点头。

“我说你怎么失魂落魄的感觉?什么病?认识的关系?”,李郝存一连串地问着。宋淑芬张了张嘴,想了下,没回答,直接问李郝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上班时间,来我们消化科溜达啥呢?会诊?”。“恩,专门溜达你们消化科来看你呗”,李郝存满不在乎的回答着,一副没个正形的样子。

“噗嗤……”,传来几声笑声,是李郝存身后的两个实习医生。宋淑芬白了李郝存一眼。李郝存也不介意,咧嘴一笑,“别生气,还是有正事的”。“有正事说正事”,宋淑芬说完,假装要离开。

“宋淑芬,别走呀,我错了,我就是想求你会个诊,我一个手术后3天的病人,出现上腹疼痛,查体就是剑突下压痛,墨菲氏征、麦氏点[注1、2]都阴性,腹部彩超做了,没有阳性发现”。

“手术做完,应激溃疡了吧,你发会诊单不就好了,我今天不值班”。宋淑芬这会是真的准备离开回病房,听了李郝存的叙述,觉得完全可以走正常程序。

李郝存跟上宋淑芬:“我也觉得,但是给了抑酸剂,效果不好,这不咋俩这关系,我呢,就专门请你会诊看看”,停顿了一会,“恩,更重要还是想看看你”,说完还把两只手的食指、中指分别比划了2个“V”放在耳边,做出一副萌萌哒的模样。

宋淑芬停下脚步,看到李郝存身后的实习生憋着笑,对李郝存无可奈何地说道,“哎,你30好几了,能成熟点不”。李郝存嘿嘿地笑着也不反驳。

宋淑芬嘴上这么说李郝存,心里知道其实他在工作中非常认真,也非常有天赋,深得骨科主任喜欢。当住院医师的时候,就可以拿下二,三级手术,但是鉴于手术分级管理制度,考了主治医师,主任才慢慢放手三级手术让他独立带人做。

宋淑芬曾问过李郝存,外科医生能早早上手大手术,是不是更有成就感。李郝存觉得大部分病人,还是以常见病为主,能把常见的手术做得熟能生巧,更有成就感,所以也不会急于求成。当然更高级别的手术,也需要扎实的基本功。

看到李郝存一副自己怎么说都可以的讨好表情,宋淑芬心一软,“好了,好了,多少床?我回去取下听诊器,就帮你看行不?”

李郝存见宋淑芬答应,满心雀跃:“35床,35床哟”,然后招呼着身边两个实习医生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地哼着小曲离开。宋淑芬从两个实习生背影都能感觉到他俩快要憋出内伤的笑。心里也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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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同学到进医院十多年时间,宋淑芬知道李郝存对自己的态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宋淑芬总觉得自己跟李郝存走不到心里,就像你跟一个人,明明很近,但就是无法靠近。宋淑芬目送李郝存他们进了电梯口离开,也转身回到科室。

回到科室,经过护士站前的一排监护室,在监5床的门口停下。刚好米楠护士长也路过病房,两个人看到:满地细碎的杂物,抢救后的凌乱,病床已经空落落,保洁人员正在打扫病房。

孙护士长拍了拍宋淑芬的后背,安慰道:“我们护士都挺喜欢她的。”宋淑芬点点头,既是感谢护士长的安慰,也是同意护士长的话。这是张老的病床,宋淑芬还能清晰回忆起她的模样:80多岁的老太太,个子不高,身材略有些消瘦,是某大学的退休老教授,一直保留着20世纪初期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气质,不卑不亢、礼貌和善,宋淑芬一直很尊重的叫她张老。

住院期间,对每一位给她扎针输液的护士都会说,“麻烦你了”,哪怕最后因为身体消耗厉害,血管充盈不好,护士们很难找到血管,也都很耐心的安慰护士说,“没关系,让你们又费心了”。

这时同科大夫唐慧鹏,看到宋淑芬,走了过来,说道:“宋淑芬,人都走了,再别想了。”宋淑芬长舒一口气,看了眼唐慧鹏:“总能想起第一次见张老的情景。”

第一次接诊张老,宋淑芬记得,她是一个人来看病。因为自感吃饭不好来看病。问诊的时候,宋淑芬注意到她的巩膜(就是眼睛眼白部分)发黄。身体四肢裸露出来的皮肤也有些泛黄。给老太太查体,腹部没有压痛。宋淑芬有种不好的预感——无痛黄疸。进一步做了腹部CT后,证实了——“胰头部恶性肿瘤”:是因为胰头长大的肿瘤压迫胆管,导致胆汁不能顺利排出,胆汁淤积,使血中胆汁酸和胆红素均高于正常值,导致皮肤,巩膜发黄。因为未合并胆道感染,没有炎性刺激,没有胆囊炎性水肿,故而病人不会觉得疼痛。

老太太看着宋淑芬看了半天腹部CT没有说话,自己主动问道,“大夫,是不是不好?”宋淑芬欲言又止,“嗯,老太太,明天让孩子陪着一起过来,我再详细给您们说,您可以考虑住院了”。张老向宋淑芬倾了倾身子,接着宋淑芬的话说,“孩子们平时忙,我的事情我可以做主,你直接告诉我吧,我是不是得了肿瘤?”。宋淑芬一愣,万万没想到这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一样,毫不避讳谈起肿瘤。

宋淑芬还是沉默了一会,斟酌着应不应该告诉病人真实情况,“嗯,只能说目前倾向考虑胰腺的占位病变,入院以后还应该进一步做检查,再确诊…… ”,宋淑芬看着张老认真的眼神,感觉自己像撒了一个蹩脚谎言。老人笑了笑,也没继续追问,让宋淑芬松了口气,心里有点喜欢上她。

只是这恶性胰腺肿瘤,从发现确诊,基本都是晚期,手术已经失去最佳时机,即使化疗,放疗,意义也不大。病人的生命期也就2、3个月吧。“大夫,我知道了,如果不介意,我能明天过来办理住院吗?我还需要回家整理下东西,给孩子交代下。”宋淑芬点点头,“那老伴呢?”问完,就有点后悔自己多嘴。“老伴已经走了20年了”,老人好似并不介意。“恩,那行,你安排好过来住吧”。“我过来住院还可以找你不?我希望你是我的主管医生”。“恩?恩”,宋淑芬笑了笑,赶紧点头,“当然可以的,你明天过来,可以到消化科住院部直接找我”。

住院期间,张老子女都到齐,整个检查结果不理想,黄疸指数高于正常10几倍,但转氨酶并不高,呈现酶胆分离[注3],这是肝功能衰竭表现,病情恶性进展很快,唯一可以考虑外科做个胆管引流减黄手术,也只是姑息治疗,并不能遏制疾病进展。以目前情况来看不容乐观,向家属讲明病情后,儿女们掩面而泣。张老自己拒绝手术。

宋淑芬每天查房,看到的是张老一天天因为肿瘤侵蚀,身体日渐衰退,但还是力所能及的将自己收拾干净整洁。并且常常安慰大家:生老病死谁都要经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昨天早上,宋淑芬还像往常一般查房。恰好儿女们不在病房,宋淑芬看着张老虚弱的靠在床头,当了快十年的医生,有种不祥的预感。

宋淑芬轻轻走到张老跟前,老太太虚弱的抬了抬手臂,向宋淑芬招招手,宋淑芬伸手握住因为肿瘤消耗,已经枯干的手,不得不自欺欺人地问道,“今天好点没有?”

张老长长出口气,就像使出全身力气,回答道,“宋医生,今天想求求你,能再救救我不?我还想多活几个月,哪怕几天也好,我孙子刚回国,我想能再多陪陪他,求求你,救救我吧……”

听完张老的话,宋淑芬一愣,鼻子一酸,眼泪已经快要涌出来。这是与张老认识后,老人第一次提出要求。可是宋淑芬无法做到,她不知道怎样回答老人。恰好这时候老人的儿子推门进来,张老赶紧抹了抹眼角的泪,恢复往日平静的语气,“宋医生,辛苦你了,我觉得我好多了”,宋淑芬点点头,赶紧落荒逃离,出了病房,站在门口,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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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张老便陷入昏迷,家属放弃抢救,只是给予多巴胺,肾上腺素维持血压,强化心肌功能,直到今晨 ……宋淑芬对唐慧鹏说起老人最后的请求,唐慧鹏叹口气。宋淑芬能感受到唐慧鹏和自己一样,有种作为医生的无力感。

“慧鹏,你还记得我们常常说的那句话吗?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恩,当医生时间越长,越能体会到这句话,我们太多的时候,总是无能为力。可是还要全力以赴,医生呀,医生,我们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摆渡人”,许久,唐慧鹏小声地回答。

摆渡人?宋淑芬听清楚了唐慧鹏说的,心头一震 - - 从此岸到彼岸的摆渡人 -- -- 此岸、彼岸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