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不雅,郑老屁。其实他原名叫郑三麻子,咳,这也不是原名,真不知道他原名大号叫什么,姓郑是没错的。府上还有两个包月的车夫,是兄弟俩,脸上都有麻子,是大麻子、二麻子,郑老屁就成了郑三麻子,大家为了省事,把郑字也舍了,干脆就三麻子了。他小时候得过天花儿,脸上就落了麻点儿,不多,还都是浅麻坑,不那么显眼,不注意也就糊弄过去了。郑老屁这个名儿是大伙儿后来给他起的,严格地说比前边儿的准确。

郑老屁怎么进的宅门儿,说起来挺逗的,这也叫不打不相识吧。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挺没溜儿的,爱打架,每提起当年的郑老屁,老爷子就特别得意和炫耀地叫我摸摸他的头顶:“你摸摸,你摸摸这儿,这儿,对,秃了一块,就这儿……”我摸到了一块五分硬币大小的极光滑的头皮:“这是跟郑老屁打架落下的,他连着头皮揪下我一绺儿头发,我把他扔河里了。”

每次说这些事,老爷子的话就多了。

他有三个最珍贵的宝贝儿,一是乌子鹞鹰,二是狼犬大青儿,三是骡子大青子,后俩都叫青,一个是青儿,另一个是青子。大青骡子是老爷子亲手喂养大的,所以每次见面儿,大青骡子总是摇头拱嘴地往老爷子身上蹭,以示亲热。在马圈里它单是一棚,也就是开了单间儿的,不住集体宿舍。它吃的料也比族内其他房头包括公中的牲口精细得多。老爷子出门一定是自己赶车,每次必套上大青骡子,大青子是任何别的人都不能使唤的。有一次老爷子病了,好几天没去马圈,大青骡子不安生了,竟然咬断了拴它的缰绳,冲出马圈,顺着新开路往南拐过东兴隆街,直闯进了新宅大门口,谁拦它冲谁尥蹶子。一帮人跟在后面吆喝着追,大青子一直跑到上房院,撞了竹帘子进了北屋堂屋,老爷子听到喊叫声忙从东里间走出来,一看见大青子,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大青子就摇着头在老爷子身上蹭啊蹭的,老爷子说:“大青子,想我了是吧,你爸病了出不了门儿,回去吧。”大青子不走,老爷子忙叫仆人快去买几斤小笼包子。大青子把大铜痰盂拱倒了,当啷啷地在地上滚,拱来拱去的玩儿上了。直到吃完了小笼包子,老爷子吼了一声:“回去吧!”它这才跟着管马圈的陈三儿回去。

说起这大青子吃包子,又是个事儿了。老爷子赶着骡车去办事,功夫不大也没拴车,大青子溜到街边一个卖包子的小摊儿前,拱翻了人家十几笼小包子吃上了。卖包子的气急败坏地连嚷嚷带喊也不敢上去拉,老爷子来了说瞎叫唤什么你?!吃了你的包子给你钱不结了吗!卖包子的非常惊讶,您这牲口怎么还吃肉包子?老爷子特别开心,说我还真不知道,大青子爱吃肉包子。打那以后,大青子接长不短地就有小笼包子吃了。

这是一个非常令人不解的现象,小笼包是猪肉馅儿的,可无论马、驴、骡子都是食草动物,怎么成了食肉动物?对老爷子说的这个事,我一直表示怀疑,也没机会实验。直到二〇〇〇年,拍摄电视剧《大宅门》,其中有这个情节。到了拍摄现场,道具拉来一匹马,我担心地说它吃肉包子吗?要是不吃,这场戏可就没什么劲了。等场工把包子拿来,我忐忑不安地忙拿了两个包子给这马吃,摄制组的人也都围过来看新奇罕儿,哇!它吃得很香。实拍的时候它还主动把一摞小笼屉拱翻狂吃起来,这场戏拍得真是很精彩。看来不光是大青骡子,马也吃,驴没试过,应该也可以吧,这还是食草动物吗?不清楚,这是生物学家的事了。再有,都说老马识途,是说只要马走过的路,它都是有记忆的,骡子也应该是吧,大青子从马圈跑出来找到宅门口是没问题的,老爷子常在门口上下车,可怎么就一路跑进上房院进了北屋呢?难道像犬科动物一样嗅觉灵敏,闻到了主人的气息?都说不清,反正它们是特别地通人性,是好朋友,大青子还是个训练有素的好朋友。

有一年春节,老爷子赶着骡车回家,走到鲜鱼口。这条街不宽,正赶上两旁店铺、住家等在放鞭炮,大青子一下就惊了,四蹄乱蹬狂奔起来,两边路人吓坏了,一边躲一边大叫“跳车!跳车——”老爷子心想跳不好摔不死也得半残,再者说没人驾的惊马在闹市里狂奔不定闯下什么祸事来,他两腿紧夹车辕,左手把住车帮,硬是把大青骡子一点点儿稳住。大概是老马识途吧,一直奔到马号大门口才慢慢停下来,老爷子吓出了一身冷汗,说这哪儿成啊,大青子胆儿太小了,他要抻练抻练大青子了。从香烛店里买了一大箱鞭炮来,拿出一挂五百头的,往马槽边的柱子上一挂,一到大青子低头吃料,便将鞭炮点燃,噼啪一响大青子就狂窜乱跳起来,马缰绳拉扯得马棚乱晃。就这样隔三差五地坚持了几个月,只要一低头吃料就放一挂鞭,终于习惯了,放就放吧,它照吃不误。第二年春节,老爷子又来了,赶着骡车进了鲜鱼口,路两旁鞭炮齐鸣,大青子如入无人之境,悠悠地拉着车走着,路上行人驻家店伙无不喝彩,老爷子很得意。后来此事传开,赞为京城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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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访大宅门,我身后那三个窗户就是门房,郑老屁就住在这儿
我的养父乐敬宇(亦作“乐镜宇”),我们都叫他“老爷子”

这就要说到不打不成交的郑老屁了。

老爷子赶着骡车从花园子回来进城,走过护城河的桥上,与也正赶着马车过桥的郑老屁走个对头儿。桥面本就不宽,两边还有好多摆地摊儿的,错不开车,总得有一个退回去,俩人谁都不让。郑老屁急了,上前拉住大青子的缰绳强行往后捎,老爷子最忌讳别人动他的牲口,真急了:“你小子敢动我的大青子!”跳下车就动手了,先还是推推搡搡,接着大打出手,老爷子是练过点儿功夫的,说别瞧那小子壮,真打起来他不是个儿。没想到郑老屁一把揪住了老爷子一绺儿头发,就是不撒手,揪得老爷子直不起腰来,心想小子,豁出我这绺头发不要了。躬身搂腰抱腿,往桥下一㨄,郑老屁四仰八叉掉河里了,老爷子也着着实实叫他带着头皮揪下来一绺儿头发。老爷子拽着我的手说:“不信你摸摸,摸摸。”好像是个什么光荣的标记,至少让我摸过三四回。郑老屁也很骄傲,经常臭显摆说:“我揪过老爷子一绺儿头发!”

乡下闹大灾,郑老屁来投奔老爷子了。那会儿还叫他三麻子。他来了以后,老爷子不再自己驾车,鞭杆子交给了郑三麻子。直到他年纪大了,才又分派到门房看大门儿。后来怎么又改了名儿叫郑老屁呢?因为他特别能放屁,用他自己的话就是从小爱放屁,又放不好,净蔫屁。没错儿,这是我领教过的。有一次放学回来,一进大门,正好郑老屁从门房出来往里院走,我就跟在他后面,他一路断断续续、啼哩吐噜地不停放屁,声很小还是听得见。从头厅走到厨房院儿,我拐弯进了屏门,他还没放完,笑了我好多天。不知他是消化不良还是肠子有什么问题,他也知道这很招人厌,可他无能为力,根本管不住自己。有时还很自卑,有一次他赶车跟老爷子去办事,也是走到鲜鱼口,老爷子忽然侧着身一撅屁股放了一个十分响亮的屁,声儿太大,惹得路上行人都往这边儿看,郑老屁一惊问老爷子这是你放的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