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看影视剧的朋友,大多有这样的体会,偶尔遇见在屏幕上常见到的演员,就指着鼻子:“你你你……你不是……那什么……”只觉得脸儿熟,就是说不上名字来。其实他(她)是演过无数片子的主角儿了,具体演过什么,对不起,一个也想不起来,只弄了个脸儿熟。相反,有些小角色,就一场或一集戏,能让你记住十几年。电视剧《大宅门》中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是个当铺的小伙计,由著名导演何群客串的,有句台词:“写——虫吃鼠咬,光板儿没毛儿,破面儿烂袄一件——”此剧播出后,何群一上街,就有无数不相识的人大叫:“嘿!光板儿没毛儿!”何群自嘲地说:“我拍了几十年戏,没人认识我何群,演一小伙计,得,我满大街的改名儿叫‘光板儿没毛儿’了。”

《大宅门》剧本第一次送某领导审阅时,他顺手翻了几页,当看到人物表时很不耐烦地说:“七十多个角色?叫我看谁?叫编剧先把角色删去一半儿再拿给我看!”剧本就被枪毙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角色不论大小,有魂则立!

这世上多的都是小人物。小人物只要能折射着时代风貌,表现出独特的个性,树立起鲜明的形象,让读者从这个小人物身上读解出万千思绪,小人物就站在中间,成为大角色。比如阿Q、祥林嫂、孔乙己……这当然很难。

我一辈子没结识过什么大人物,在小人物的河流中蹚来蹚去,随着年龄的老去,这些小人物却越来越清晰,在我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并引动我一声声的叹息。读懂和发现小人物挺不容易的,因为他们太不起眼,没什么丰功伟绩,几乎没什么值得记载的事。像树叶子,“春风又绿江南岸”,这绿就是叶子,多气势!可你再霸道也是绿叶配红花,叶子是配角;“一叶落知天下秋”,多气派!可终归也只是个报信儿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一个轮回就被大扫帚清理了,或深埋,或焚烧,命最好的落叶归了根。我幼时有收集叶子的爱好,夹在一个精装的大厚本子里,有时拿出来看看,挺好看。细细品味,每叶各有不同,颜色除西山红叶较绚烂热闹以外,都是各种不一样的绿,比花儿平和、漠然、不张扬,味道就略显孤寂苦涩了些,那叶脉、纹理、图案是文章,是历史,是林木大家族中的芸芸众生,是容易被忽视的真实的过去。我到过原始森林,落叶厚厚的,踩到上面软塌塌的,假如不是自然销蚀的话,早就把参天的大树掩埋了。

都知道陆地上的河流向海。但也都会觉得“海纳百川”是陆地上的事儿,陆地是海的边儿。一九六三年夏,我随渔民出海驾着渔船“赶溜子”——“溜子”,就是海中的河。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海中还有河。陆地上的河无须辨认,明明白白地在那儿奔腾着,到了海上不行了,河的边界是海,那流动是隐秘的,那水的颜色却是不一样的。只有经年累月与大海生死与共的渔民汉子,才能辨识出来。赶上溜子,渔民们撒了几十里的大绳钩钓鱼,个个脱得精赤条条躺在船板上享受阳光,待鱼上钩。面对大海,人真小,不由得感叹,人哪,你算老几?!我唱起了京剧《空城计》里的“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船老大蹲在船头,边拉屎边为我叫好,充满诗意。

海当然是大角色。海中的河呢?流向哪里?沿着这条河,逆流而上寻源头,顺流而下找归宿,一任上下求索,终是一头雾水,方知这“溜子”也不是小角色。渔船浮于海上,很突出,虽是一叶扁舟,倒也像是主要角色,可渔民汉子主宰着一叶孤舟,又似乎他们也是海上的主角。

说不清大海和溜子,孤舟与汉子,谁是大角色。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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