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上的六章我集中讨论的是中国京剧的艺术特性。接下来还有一个问题,我觉得必须放到我们的讨论视野中——这就是“京剧到底是国粹还是国渣”。

我为什么要在讨论京剧艺术精神的书中想到要写这一章?一方面是因为从“五四”以来的一百年中,京剧像是被翻的烧饼似的,一会儿是国粹,一会儿又是国渣,乱纷纷地就这样过了百年;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能够有一种对京剧艺术精神的领会,我们就会对京剧是国粹还是国渣,产生一种全新的理解。

一、无可争议的国粹,无法回避的国渣

有人总结中国有十大国粹:刺绣、武术、陶瓷、书法、丝绸、剪纸、围棋、中医、茶道,还有就是京剧(是京剧,不是戏曲)。相比之下只有京剧最年轻,不过两百多年的历史,其他均千年以上。其中遭遇最坎坷的就是京剧,还有可以称为其难兄难弟的就是中医。中医从一九二〇年至一九四一年曾四次遭难,中医的阴阳五行,经络气脉均被质疑、否定,它被质问:国医系统是什么?解剖?生理?病理?物理?血液循环?中医回答不了。于是按照文化名人傅斯年的观点,那些不解“化学”的国医,还是哪儿凉快去哪儿待着吧!京剧自“五四”前后至一九七八年,遭难次数也有三四次之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中医和京剧都活过来了,而今被列入国粹之中。活得怎么样呢?一言难尽。不谈国医,只说京剧,若期望它活得好点,不妨从“国粹”与“国渣”这一对反义词入手,探寻和辨识个中真谛。

先看我们的先辈怎么说京剧是国渣的。

一九一九年的五四运动前后,中国文化界掀起过一波激烈攻击、彻底否定京剧的大浪潮,反对派的主要人物就是傅斯年、钱玄同、周作人、胡适、鲁迅等那个时代的文化巨匠,他们主张废弃京剧,因为京剧是“野蛮”时代的产物,称戏曲为“百衲体的把戏”,是历史的“遗形物”。至于鲁迅对梅兰芳的批评,更是用语尖刻,攻击不断。这段历史被太多的史学家、评论家所引用。我想,这段历史是应该认真分析、解读的。

这些文化巨匠对传统的中国戏曲并不都有认真的研究和思考,有些人是信口开河,既武断又偏颇,既不严肃又不严谨,包括鲁迅在他的诸多篇文章中对梅兰芳的批评,充满戾气,也有失公允。在这些前辈大师的眼中,京剧纯属“国渣”。一个世纪过去了,现在京剧被称为“国粹”了。对这两个极端的结论,我有些不同的看法。很多理论家谈到这些前辈大师,出于敬畏,总是强调时代背景处于文化的大动荡时期,有些不当立论,可以理解,我觉得没必要。一九五六年,作为文联副主席的梅兰芳,没有出席鲁迅逝世二十周年的纪念活动——这说明梅先生是受到了伤害的。

但与此同时我们不能不看到另一面,鲁迅先生等在否定京剧的同时,也提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就是对京剧“粹”与“渣”、“雅”与“俗”的具体看法,这是要进行具体分析的。直到今天这个问题在很多人心中还是很模糊的:有人说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不看京剧,因为京剧太陈腐,节奏太缓慢,与时代脱节,于是列入国渣;又有人说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不看京剧,因为京剧太高雅看不懂,于是列为国粹。前者便要把京剧雅化,西化,现代化,后者则尽其所能向俗文化靠拢,以便大众能接受。

回头看看鲁迅先生对于京剧是“粹”还是“渣”、是“雅”还是“俗”的论述对于我们是有意义的,我们看看鲁迅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是怎么评价京剧的吧:

二十年间,只看过两回中国戏。

是“玩儿把戏”的“百衲体”,毫无美学价值可言。

梅兰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宠儿,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为文言,将“小家碧玉”做为姨太太,但一沾他们的手,这东西就要跟着他们灭亡,他们将他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教他用多数人听不懂的话缓缓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都是他做戏的,这时确为了他而做,凡有新编的剧本,都只为了梅兰芳,而且是士大夫心中的梅兰芳,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

脸谱和手势是代数,何尝是象征,他除了白鼻梁表丑角,花脸表强人,执鞭表骑马,推手表开门之外,哪里还有什么说不出做不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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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在《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一文中曾说:“看看梅兰芳姜妙香扮的贾宝玉林黛玉,觉得并不怎么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