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坛/布衣诗人孟浩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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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01

同治二年三月二十四日,晚清名臣曾国藩给弟弟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中,曾大人倒是没有多提家中杂事,反而和弟弟聊起了诗词歌赋和人生理想。大概是他弟弟最近在读邵尧夫的诗作,并将自己的感悟写信告诉了哥哥曾国藩。曾大人对于弟弟的长进甚感欣慰,并在回信中多有提点。

他说“自古圣贤豪杰、文人才士,其志事不同,而其豁达光明之胸大略相同。以诗言之,必先有豁达光明之识,而后有恬淡冲融之趣。如李白、韩退之、杜牧之则豁达处多,陶渊明、孟浩然、白香山则冲淡处多”

曾大人就是曾大人,从诗歌的角度将“志趣”两字解读得如此透彻。

接着他更是现身说法,悉心教导弟弟治事和远趣之道。他说“吾辈现办军务,系处功利场中,宜刻刻勤劳,如农之力穑,如贾之趣利,如篱工之上滩,早作夜思,以求有济。而治事之外,此中却须有一段豁达冲融气象,二者并进,则勤劳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

曾大人口中的“劳谦君子”想必就是中国士人心目中最完美的人设。可惜,封建社会前后2000年,真正能够臻至此境者凤毛麟角。就像他信中提到的李白、孟浩然,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勤事”的机会;而隐逸丰碑陶渊明,后世敬仰的冲淡里又有多少的“委曲求全”?

02

或许是孟浩然经常在诗作里有意无意地提及对偶像陶渊明的崇拜,后世诗评家们向来喜欢将孟浩然的定位延展为“山水田园派”。似乎只有陶征君的田园,才能安放孟襄阳的满腔失意。

私以为,孟浩然的“田园诗人”之称实在是有些牵强。细读孟浩然的作品,涉及真正田园生活的实则不多,而最出名的那首《过故人庄》更像是酬唱之作,离陶渊明的“带月荷锄归”的躬耕境界远矣。

《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中国人向来有好客的天性,每逢客至,家里便杀鸡宰羊,杯杯盘盘堆满一桌,大有要将桌腿压断的趋向。孟浩然的这位农友显然也是如此,早早就准备了肥美的土鸡和新鲜的菜蔬,以候贵客临门。村落宁静,绿树成荫,“青山郭外斜”一句写得灵气十足,也极度贴合襄阳城郊的风貌。

大约是微风不燥的春末夏初,所以他们在院子里开筵,在长势喜人的田园中,喝着小酒,聊着农事。喝到兴起,便相约待到秋高气爽之时,再来把酒赏菊花。

03

置身于田园的孟浩然是极度适意和放松的,他仿佛天生就属于这片乡土,了了数句,就能摘得情深意厚。

但他又并非真正甘愿于此,你看他的《田家元日》,“我年已强仕,无禄未尚农”,字里行间皆是不甘。对于这片田地他从未真正倾情融入,因而“桑野就耕父,荷锄随牧童”的情景,怎么看都像只是贵公子的闲远雅趣。

孟浩然的诗总有一般静谧幽独的气息,尤其是他的一系列禅院诗作,读来总有一番幽然自恰的况味。如果非要从前代诗人里找出相同范型,私以为在后世名不见经传的郭璞的作品倒与他颇有相通之处。最喜欢郭璞的《幽思篇》两句,“林无静树,川无停流”,字字句句不曾写静,却通篇皆是静气。

孟浩然的诗作也是如此这般的静气弥漫。山水清灵的襄阳城郭给了他无数隐逸的灵感,比郭璞幸运的是,他生活在安宁的盛世,因此诗作里的老莱子、漆园吏,不是崇拜的偶像,而是模仿的范式。郭璞时代的“静啸抚清弦”、“嚼蕊挹飞泉”之苦隐,也早已升级成为焚香煮茶、鹅趣鹤舞的盛世富隐。

04

你看他的一首《晚春远上人南亭》,就写照了多少的闲人雅趣。

《晚春远上人南亭》

给园支遁隐,虚寂养闲和。

春晚群木秀,关关黄鸟歌。

林栖居士竹,池养右军鹅。

花月北窗下,清风期再过。

这首诗是他为远上人南亭写的题壁诗,开篇两句写远上人于虚寂之中养闲和之气。晚春时节的南亭,枝木葱茏,鸟鸣悠悠,闲来种竹养鹅,怎一个逍遥了得。清净雅致的环境,高雅脱俗的意趣,是孟浩然为我们织就的一派田园隐逸的梦境。

他这样的诗作还有很多,《游精思题观主山房》里有“舞鹤过闲砌,飞猿啸密林”;《寻梅道士》里,也有“彭泽先生柳,山阴道士鹅”;《宿立公房》里,“自入庭户间”的一方石岩让他颇为得趣,竟然“吟卧不知还”;有位滕逸人的别业就更加厉害了,不仅有“涧影见藤竹,潭香闻荠荷”,更有“野童扶醉舞,山鸟笑酣歌”。

这就是年轻的孟浩然为我们留下的,大唐开元年间乡野隐士的生活样本,也是让他眷恋一生的涧南园为他笼织出的清幽的梦境。这样的田园,也是我们大多数人求而不得的韶光幽韵。

05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旷古的诗意。可田园里更多的是“草盛豆苗稀”的尴尬和无奈,还有“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的悲哀。

陶渊明用半辈子的躬耕,提炼出了源于田园的原始的诗意。这些残酷的浪漫充斥着永恒的哲学命题,都来源于农人的自洽和自赎体验,也恰恰是田园生活的本质。

孟浩然的生命,显然是缺乏这种伤痛的锤炼的,所以他无法如陶渊明一般,将这些刀凿斧劈般深刻的伤痛,化解成那些更催人心肝的肺腑诗语。

如果说陶渊明是静水流深般的渊峙,那么孟浩然就是涓涓溪流般的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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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如一个优秀的田园风光摄影师一般,忠诚地用诗歌记录着襄阳城的繁华与宁静。一帧帧唯美的田园画卷,是盛世大唐的有力注脚,也掩盖了生活的不堪。

不是说孟浩然不深刻,也不是说他不慈悲,而是他的阶级圈层和时代背景,决定了他的狭隘和单薄。

这也并不是说孟浩然不如陶渊明,只不过每一个个体在每一个时代,都会有自己的因缘际会。大唐盛世的孟浩然学不来东晋乱世陶渊明的静穆,相反的,繁华盛世滋养出来的孟浩然刻在骨子里的闲雅,也是于乱世中挣扎的陶渊明绝难拥有的。

400年前,陶渊明在南山下时时眺望远方,而400年后,襄阳城外汉江畔的孟浩然,则时不时眺望着陶渊明。

两个永远无法交集的生命,在浩瀚的历史河流里,写出了华夏田园的正反两面,一面是生命的庄重,一面是生活的自在。

终究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