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将要上的几个片子里,《我本是高山》是排在我观影序列最后的。甚至也可能略去不看。因而前两天有点映我就没去。等网上吵起来的时候,我再想去看,点映已经取消了。

我原以为在《刀尖》和《涉过愤怒的海》这种强剧情猛片夹击下,《我本是高山》也会像那些主旋律传记片一样,在表彰大会的呱唧呱唧中登台,在呱唧呱唧中下台。大家虽不热情,但很有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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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从营销猛推海清如何超级模仿秀张桂梅老师、站张老师身旁跟杜莎夫人蜡像似的开始,有点感到不对劲。这片可不是要拍一部《任长霞》或《焦裕禄》。不然它的片名不如就叫《张桂梅》。

从片名就有点鹤立鸡群或企图出类拔萃的意思。另从一些线索看,它要整合的元素很多。作为核心人物的张桂梅是女性,她办的学校是女子高级中学。拯救一代大山里的女孩,改变三代山里人命运。这是一个绝佳女性题材故事。

同时这也是主旋律传记片无可挑剔的当代典型人物。张桂梅是教育工作者,更是一个忠诚无私的共产党员。她的故事天然是《焦裕禄》《孔繁森》《张思德》《任长霞》《杨善洲》系列的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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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贫穷,有教育,有女性,有主旋律。有山村一隅的低语,有时代洪流的强音。这都是当下关切的议题,现在都可以从张桂梅一个人身上得到集中表现。从选题来说,是没问题的。

看不了电影,我就去看一圈相关采访和纪录片,这是头一回真正了解张桂梅老师的故事。整个过程中眼眶始终温热,泪水始终盈眶。这种散发着强大人格感召力的人物,对我们的眼睛总是不太友好。

也许从了解张桂梅其人其事来说,如一些看了电影后怒补纪录片的观众所劝,电影都别去看了,看这个不比看电影香吗?还有的说,两个多小时的电影的信息量还没有一个40分钟访谈大。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表明先不谈电影拍的好不好,根本就没有拍的必要。实在想拍,也就拍了,结果拍出了种种问题,现在未上映口碑崩了一小半。

尽管我对本片并无太大兴趣,至今也未看成不知好坏,却仍要为它说句公道话,同时也分辨一个质朴的道理:纪录片是纪录片。电影是电影。这是两个东西。

这个破道理我真是说过好几遍。

《奥本海默》上映前就有人妖言惑众:宝子们,你们得去先看他那本700多页的传记,不然看不明白。就不。我连奥本海默的百科词条都没看就去看电影了,看完还写了两篇影评。总结经验是,幸好没看700页传记。否则我一个字写不出来——

我是冲着电影去看的奥本海默。而不是冲着奥本海默去看的电影。诺兰不拍这屌片,你奥本海默再屌我也没兴趣认识。

难道我去看一个传记片就为了显摆自己对传主信息掌握得多全面,然后指着银幕骂娘:你们这些导演编剧懂个屁?这种细节都能错?

骂完真爽。这样,看什么片都是爽片。

不能说这种刷存在感和优越感的方式不好。只是又花钱买书又花钱买票的,成本还是有点高,不宜推广普及。

电影和传记书、纪录片的关系是,后者是前者的故事基础,前者是后者的艺术化处理。换句话说,电影要努力的方向,不是纪录片的纪实性,而是电影自身独特的艺术魅力。

肉麻地说,我去电影院看电影,是为了享受电影这门艺术,而不是别的。

纠缠这一点并以看了一点张老师纪录片就好大喜功、从而认为拥有对电影创作指手画脚点头戳脑的正当性的人,别说看电影了,看什么都不合适。从什么里都能看到一个伟大的我,正确的我,恨不得看到镜子里的我先磕一个。

这是要说的第一个事。

我看了一眼关于影片内容的争议。主要是两个,一个是说电影设计了一个酗酒的母亲的形象。而据说这是对张老师采访原话的篡改。本来这是个酗酒的父亲。

我乍一听呢,确实觉得超出了我的认知或偏见。咱们见得多是酒鬼父亲,如果在短视频里赶一趟山东大集,从早上就开喝的老少爷们大葱一样遍地都是。再细想,身边就不少,我爷爷温得刚好的小酒壶和我爹酒席散场后的喋喋不休,便开始在脑子里推杯换盏。不能再想了,再想我也想喝了。

而若是村里出一个善饮的妇人,几乎要被当做不守妇道看待。

抽烟喝酒打老婆,一个落后山区没出息的男人人生三件事。一个约等于共识的大众印象。现在咱们来一个酗酒的母亲,这太美剧了。中国乡村的绝望主妇只会灌敌敌畏,不会嘬威士忌的。对于这一点改编,有失控国骂的,也有人拿出学者态度,找出一些关于云南少数民族饮酒风俗的民族学论文,试图论证在这些地方,酗酒,是男人的特权。

但是不是就说一定不能有一个酗酒的母亲形象呢?当然可以。少不代表没有。

这个讨论,即便是激烈一点,也是没问题的。

可是主创,尤其是负责写这个角色的编剧受不了这个刺激和委屈。等不及影片正式上映就在自己微博上怒怼一切质疑声音,认为网友都是激进女权,只看前情不看后续(后续是张老师把酗酒母亲和她的女儿都拉回正轨),然后把张老师学校那句高山溪流伟人懦夫的誓词拿过来当子弹扫射一通,大叫一声姑奶奶就是高山,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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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这个过激反应体现了她在编剧工作上的用功——张老师是革命英雄故事和红色叙事爱好者,酷爱红色经典《红岩》和红色歌剧《刘三姐》,编剧显然浸染了这种女豪杰气质。

但是她豪杰了一把,影片整个宣发立即变为一个惨案。

主创如此心胸肚量,观众的敌对情绪一下子被挑起来,现在是说什么好话都不会往好了听。我刚还刷到导演在点映现场被当面问起这个问题,导演说这是他们实地调研的结果,他们得到的数据显示,酗酒的女性就是比男的多。

这个解释观众一点不买账。即便真有调查报告支撑,恐怕现在拿出来也是起的反效果。我以为现在无论怎么说都是错,还是等正式上映再说。

其实我是理解主创非要设计这么个角色的用意的。仅就我看到的几个张老师纪录片,我就立即明白,编剧的创作支点何在——

有两个信息。张老师在十几年十几万公里的家访中,观察总结出一个现象,一个低素质女孩,会成为一个低素质母亲,然后生出低素质的下一代,如此形成一个低素质的恶性循环。

张老师同时还是华坪县儿童福利院院长,她说,每一个孤儿背后,都有一个悲剧性的母亲。

低素质的母亲,悲剧性的母亲。这两个表达一定引起了编剧的思考。但如何表现呢?忍辱负重自我牺牲型的母亲我们见多了。但这不是张老师多年实地走访深入山区见到的那种母亲。放过表现这一类母亲的存在未免可惜。

思来想去,她们认为塑造一个酗酒的母亲是解题思路。酗酒的人可以提供低素质和悲剧性这种丰富的层次。再有实地调研数据做支持,这个角色身份设定就有理有据地成立了。我想在剧本阶段,这样的处理必然让主创都很兴奋。

谁也没想到,观众看后是这么个反应。阿城说得好,电影是不能翻字典的艺术。不管创作初衷和逻辑多么好,拍出来,观众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那就完了。

反倒是我这种事先有了心理准备甚至有了答案的观众,可能去看了会比较容易接受。

另一个争议点是,影片似乎把张老师对亡夫的怀念设计成了支撑她追逐办学理想的动力。这一方面是矮化了张老师的格局与境界,把一个拥有崇高人格和悲悯情怀的伟大教育工作者局限在了夫妻之情的小天地里。另一方面,这也是对支撑张老师不辞万难艰辛办学的真正动力的偷换——

我们看过张老师报道和纪录片都知道,她是一个纯粹、坚定而又热忱的共产党员,红色革命叙事和红色歌曲是她的精神食粮,对党的信仰是她最强大的内在驱动力。

当你听到张老师眼含热泪说那些感谢党和政府、一名共产党员的责任等所谓主旋律话语时,你一点不会感到空洞、虚假和尴尬,你知道这是她的肺腑之言,你会被她那种充满信念以及被信仰照耀前行的燃灯者形象深深打动。

但是主创在这一点上对观众信心不足。他们可能觉得我们没有足够的理解力去接受一个共产党员张桂梅。

但也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很大的创作难题。怎样才能让一个共产党员张桂梅不显得假大空呢?其实我们看到的很多张桂梅式主旋律传记片,即便传主是看一眼生平简介都让人落泪的时代楷模,但电影评分都不高,就在于这一点很难处理。

总得来说,《我本是高山》可能存在的问题是没有做到像张老师这样纯粹,既要当红炸子鸡女性叙事,又要《八角笼中》式的励志故事。既要凸显人性(怀念亡夫的设计也不太高明),又不敢直面 dang 性。

但我看张老师的故事只看到一个简单的内在逻辑:这些大山里的女孩子,我来管总比没人管好。走出大山总比呆在山里好。这样,能救一个是一个,能干一天是一天。仅此而已。

把这条内在的简单的逻辑线绷直,讲顺,讲扎实,它会回报以惊人的叙事弹力。

到底怎么样,等看完再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