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砷

《大佛普拉斯》不仅是近几年最出色的一部台湾电影,胜过当年在金马奖击败它的《血观音》。

它很可能也是近年最棒的华语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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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佛普拉斯》(2017)

影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台湾黑色幽默电影的经典之作——王童的《稻草人》和吴念真的《太平。天国》,三部电影都在开头展示了丧葬场景,都选择了两位小人物做主人公,更有互文意味的是,《稻草人》里同样有一位时常冒出来解释剧情的稻草人,而《太平。天国》的英文译名是「佛祖保佑美国」(Buddha bless America)。

《稻草人》拍摄在三十年前,台湾尚未解严,于是借日据末期的故事讽刺当局。《太平。天国》则拍摄于台海局势危机的1996年,美军重新进入海峡,影片中的美军演习某种程度上是现实的翻版。

《太平。天国》(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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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1987)

《大佛普拉斯》则处在当下,大时代早已过去了,一切坚固的东西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但实际上却并没有散去,只是沉淀下来,沉积成了许多阶层。大家再没有共同的敌人,却壁垒分明,兜兜转转,四处都找不到出口。

电影里,文创公司接到项目,为即将举行的护国法事造一个大佛。垃圾回收者肚财和文创公司的看门人菜脯,在传达室看老板的行车记录仪打发时间,两人除见识了老板活色生香的风流韵事,也不经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事情的秘密藏在了大佛里。而大佛封住了这个秘密。法会上,大佛里隆隆作响,似乎有什么要挣脱出来。但秘密终究仍是个秘密。

大佛在台湾是个很有意思的隐喻。八十年代以来,台湾的佛教空前繁盛,但却日渐强化了中产阶级的色彩,而淡化了解脱的意趣。佛教慈善活动作为社会力量和财富的宣泄口,成了上层社会日常社交和寻求归属感的重要一环。

片中大佛的去向是上层人士参加的大佛山佛陀园区护国法会,小人物为造佛工厂看大门,却拜不了佛陀,连蒋中正的庙都进不去;菜脯穿着二十多年前证严法师「预订人间净土」的T恤,人间净土也注定不属于他。议员一口一个阿弥陀佛,却不会给百姓遮风挡雨,只能拿他竞选后丢弃的海报来糊糊漏雨的屋顶。

导演黄信尧时常跳进剧情,间离开叙事。黄信尧小时候喜欢听布袋傀儡戏,有时候把主人公也做他的傀儡,让肚财不时撂给观众一两句案语。

叙事过程中,他把布袋戏里的口白带到电影里,除了偶尔的喧宾夺主,这种特殊的画外音为影片增色不少。

口白常常冒出来驱散肚财和菜脯聊天的尴尬,有时又解构启文老板的风流,让潇洒带上些不堪。肚财在「菜会面」吃最后一顿餐的那段口白,可以说有布列松《死囚越狱》的风范,剧情被事先告知观众,让观众的情绪提前发酵,在后续的画面中沉淀下来,进而关注情节之外的视觉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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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囚越狱》(1956)

画面因而得以从蒙太奇效应中脱离出来,以自身的意义显现,而不再依附于蒙太奇之下。与此同时,相同的事情得以在不同的时间发生了两次,情感的冲击的维度被分化,让肚财的死照应了命定的无路可走,并因此获得了多维的悲剧效果。

《大佛普拉斯》的主创人员大部分来自钟孟宏《一路顺风》的班底,钟孟宏担纲制片和摄影,他在《第四张画》里显得喧宾夺主的摄影,在这部电影里终于能够与主题相得益彰。

人物有一搭没一搭的尬聊,匀速的横移镜头,都透着贾木许式的陌生疏离的趣味。摄影机喜欢将画面拉平,角色并排处在画面正中,人物的运动与银幕平行,画面中是一个平行的世界,无法纵身一跃,与其他的世界产生交集。

人物的绝大部分生活发生在各自封闭的容器里:高议员竖了挡板的办公桌、黄启文的奔驰车、菜脯的传达室、肚财无人拜访的居处,还有封住秘密的大佛。不管窥视别人的容器还是走出自己的容器,在电影里都是危险的事。

行车记录仪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道具。它拍摄到的是汽车这个容器外面的画面,拍摄画面沿着车道和路牌均匀地延展,波澜不惊;但录下的声音却是车内封闭空间里躁动的肉欲、软语和呻吟。

视觉与听觉的对立直观化了容器内外的分裂。两个小人物利用它观看一段二手的时间,车外的世界因为两人对车内的臆想而成了彩色,而实际上,电影里只有行车记录仪里的世界是彩色的。

每个人自己的世界都是黑白的,只在他人的窥伺中才会变成彩色。众生皆苦。每个人看到的都是变形的表象,「却永远无法探索人们内心的宇宙」。

就像电影里说的,所有人都在大佛里。任何挣扎与纠缠,都是大佛的肚里乾坤,狼奔豕突,左冲右撞,只能换来大佛肚里的隆隆回声,震得自己头痛欲裂,看佛的人却当是金声玉振,如来显灵,匆匆受降混沌的启示。

所有人都在大佛里,没有出口。只不过不同的人被密封在大佛的不同部位,菜脯的上面是老板,老板的上面是特助,特助的上面是立委。

上层是头面人物,是眼耳口鼻,喊得出竞选口号,玩得了红男绿女。

底层则困在肚子里,是大佛肠胃里的菌群,好比回收废弃资源的肚财,将上层社会的垃圾分解,或者掩埋。他们靠翻拣上面阶层的代谢产物,过二手的日子。菜脯(萝卜头)、肚财(肚脐)、土豆,和菜脯的妈妈咸菜婶,都是肚子里的东西,东奔西走,只为应口腹之役。

到生命的终点,他们认命地死去。

没有反抗。一切事情在表面上和谐而平滑地发生,发现老板杀了人,肚财夜里不敢进门,和菜脯立在空旷的水田里,两个人笨拙地沉默不语,天上下着毛毛雨,落在身上,无知无觉,头上却渐渐的湿了。

在这样绵绵的环境里,被黑暗的没有知觉的世界日复一日地缓缓侵蚀,他们对自己的感觉变得木讷了。到头来,凡事只有放在别人身上,他们才喜欢拿出来谈谈,才可能去咂摸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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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只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动用自己作为菌群的长处,靠种柔韧的力量,将它默默忍耐了。被别人问起到自己时,就只是说“到处逛逛”,倒显得超脱了,就像电影里的释迦一般。

缓慢发生的事,权当作尚没有在发生。突然发生的事,遮掩说早晚会过去。

导演黄信尧知道,人们最不想探知的,倒恰恰是自己的事。他在博客写道,自己「应该去探索人们不想探知的事情,把事情从阴暗中取出来。」

他拍过纪录片《带水云》,缘由是每个人都知道千里之外淹大水的三峡,却不了解同样被淹没的近在咫尺的口湖。口湖的人明知自己的土地很快会消失在水平面以下,却仍按部就班地种水稻和地瓜,浑当一切都不会发生。

《沈(shen)没(mei)之岛》,是黄信尧去拍摄即将沉没的图瓦卢岛,却发现,人们往往夸大别人的问题,这个由于海平面上升而备受世界关注的岛屿,情况反而比台湾乐观。

《沉没之岛》(2010)

图瓦卢享受着全世界的援助,虽有远虑,却无近忧,而遭遇「八八水灾」的台湾,自顾尚且不暇,眼中却只看到别人的问题。「沈没之岛」并没有沉没之虞,于是《沉没之岛》变成了《沈(shen)没(mei)之岛》。

而真正的「沉没之岛」,也许恰恰是我们自己站的这块地方。

它的沉没不是因为外界汹涌的海水,而是因为每个人明明身处在壁垒森严的茧缚之中,却总是习惯性地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