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抢救室内,36岁的周晓雨痴望着女儿那张已彻底归于沉静的小脸,久久不愿离去。
数分钟前,医生撤掉孩子身上所有仪器和管子,宣告了她的死亡。
被她捧在手心里,刚过完9岁生日的小宝贝,还来不及长到与她一样高,也来不及兑现养她老的诺言,甚至连高山与大海都没亲见过,就走了。
周晓雨感觉,似乎有谁正拿一根粗齿锯条,一点点地将她的皮与肉强行分开,一边忘我地粘连,另一边亡命地撕扯,极限对抗着。
殡仪馆工作人员到场后,她才猛然记起,自己的微信余额已为个位数。
就在她犹豫着该怎样和工作人员商量付款事宜时,身后有人发出“哇”一声叫后,歪倒在地。
落地时发出“咚”的闷响,把周晓雨震得浑身一颤。
她只回头看了一眼,便大脑发慒,差点儿晕了过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女儿刚咽气,那边64岁的周妈妈,吐出一口浓稠的鲜血后,栽往了地上。
反应过来的周晓雨,一边大喊着“医生”,一边以百米冲刺之势跑向了护士台。
检查结果表明,周妈妈这是经受不住外孙女去世的打击,引发了脑溢血。
周晓雨悲哀地觉察到,这下哪怕希望再渺茫,也只能去找严咏平了。
02
五分钟后,周晓雨骑上她的老旧小电驴,卯足劲冲往了严咏平爸妈家。
背靠电梯扶手跟着电梯徐徐上升,离严家也越来越近,她心下却没有丁点故地重游的欣喜感,反而满满都能否找到人的忐忑,和厌恶。
好几年过去了,严家门外走廊上的声控灯还是坏的,不过这也正好给了她以空间,调整状态。
站门外静静看了看后,她没有半点迟疑地按响了门铃。据她所知,严咏平自打离婚后,就一直住在这儿。
连按几次,没听到门内有响动,她开始大力拍门:“严咏平,我知道你在里边!”
可任她喊也好拍也罢,屋内都静寂无声。透过猫眼看去,窗外阳光照进来的空气中,可见的扬尘都少。
周晓雨的情绪在这过程中慢慢被引爆,她仿佛看见世界末日正朝自己走来,忍不住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地板上,掩面痛哭起来。
哭着哭着,她又开始拍门:“严咏平你这个懦夫,不要脸的东西,你出来!女儿走了,我妈中风,正等我拿钱救命呢。为给女儿治病,我把我爸妈的老房子卖了,自己的房也抵给了银行,信用卡逾期8万多,亲戚朋友和邻居都借遍了,我再也挤不出一分钱来了,你心肠咋这么硬呀……”
可她话里的悽凉和悲苦,似乎只有墙壁接收到了。
折腾到精疲力尽后,她又强撑着来到楼下物业办公室,希望能帮忙查看一下,严咏平大概什么时候能回家。
可得来的答复却是,严咏平一家已有近两年没回来过了,连去年的物业费都没交。原来留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他们也在为找不到人郁闷。
原地怔愣片刻后,周晓雨彻底绝望,坐上小电驴准备回去。可偏偏电驴电量耗尽跟她撂起了挑子,她狠狠踢它两脚后,无奈地推着踉跄往回走。
出小区门口瞄见左侧路边的第一棵玉兰树,忍不住顿了顿。
数年前严咏平带她来见家长,二人还曾在这棵树下,为了给他爸妈买啥礼物吵过几句。后来是严咏平把她裹在他风衣里,哄老半天才重归于好。
似乎只是一眨眼间,她就变成了一条被命运拍上岸,不能自主的鱼儿,与他也早已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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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回家路上,周晓雨的心情颓丧到极点,她不知该怎样去面对守在医院的父亲,那殷切的眼。
她也不断反问自己,当初与严咏平明明是抱着过一辈子的心奔向结婚的,为什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23岁那年,在金融公司上班的周晓雨,因工作原因认识了大她一岁的严咏平。
严咏平身材高大,笑容纯朴,给人一种尤其稳重可靠的感觉。周晓雨只看了他一眼,就羞涩地低了头。
同样,严咏平也一眼相中了皮肤白皙,温柔可人的周晓雨,二人恋爱一年半后结喜结连理。
周晓雨是家中独女,父母工作都很好,严家过来的彩礼一分没要,还在市中心买了套150多平的复式楼作为陪嫁。
周晓雨自己收入也很可观。
她满以为,以这样的条件嫁入任何家庭,日子都坏不到哪儿去,严家应该也不例外。
严咏平有正式工作收人稳定,爸妈虽来自农村,但做生意赚了点钱,早在市里买房,严咏平姐姐也已嫁去千多公里之外。
在旁人看来,这样的结合一定会是锦上添花,如蜜里调油般幸福美满的。
但是,这世上很多看上去很美的故事,并不一定会有称心如意的结尾。
04
周晓雨爸妈早年因周妈妈身体原因,年近30才好不容易生下她。
晓雨打小能唱能跳也能说,小嘴儿噼哩啪啦的,经常逗得大家眉开眼笑。加上还成绩优异,是在长辈们的百般呵护下长大的。
所以她本性善良单纯,但也养成了说一不二,谁的劝告也听不进去的性格特点。
周晓雨与严咏平婚后一直住在周爸周妈陪嫁的房子里,周晓雨身边一直养着条宠物狗。
严咏平虽不喜宠物,但见替狗狗洗澡穿衣都不用自己管,也就随她去了。
结婚没多久,周晓雨喜被查出两道杠,全家人都喜滋滋的。
但矛盾分歧也随之而来。严妈妈见周晓雨除上班外的在家时间里,和狗几乎形影不离,提出让她把狗送给别人去养,或干脆卖掉。
在她看来,狗哪怕再干净也是个四脚动物,身上的菌体与人类不同。以前周晓雨一个大人,抵抗力强没关系,但现在怀宝宝了,到底还是不宜的。
周晓雨见婆婆把她最心爱的狗说成了畜牲,还要把它送出去,心有不悦地反驳说,那狗自打大三时就跟她在一起,卫生疫苗一样没落下,要同菌也早同了,死活不愿。
后来周晓雨肚子大些,严咏平见医生也说孕期最好少与猫狗接触,也劝她,说哪怕是送给别处寄养一段时间也行。
被周晓雨圆瞪双眼怼了回去:“那你说,送给谁养?送我爸妈那儿我倒是放心,但我妈对动物毛发过敏,他们对所有宠物都深恶痛绝;送给不喜欢的人养是负担,送给喜欢的人养,那铁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人家会想方设法据为己有的。”
严咏平想继续怼下去,但念及妻子有孕在身情绪不宜波动,只得强忍了。
05
十月后,女儿严琪扑愣着红胳膊红腿如期到来。
包括严咏平在内的所有人,都对这两眼骨碌打转的小家伙爱不释手。周妈妈因身体原因来不了女儿女婿住处,也会经常让周晓雨带着宝宝回家住几天。
严妈妈也兴高采烈地从店里抽身出来,到儿子儿媳妇家帮起了忙。
真正住一起,见周晓雨老听任狗狗去舔小孙女的手和脸蛋,严妈妈再次提出,让周晓雨把狗送人,也再次遭到了拒绝。
老人连撞两次铁板,彻底死心,只要瞄见狗狗走近孙女,就夸张地大声驱赶。
周晓雨都看在眼里,但她知道老人的出发点是关心爱护孩子,也不想把矛盾激化到不可收拾,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起了糊涂。
转折点出现在孩子四岁那年。
年初开学不久,严琪高烧不退,起初以为是感冒,没多重视。
后来高烧长达20多天,医生建议他们带她去正规医院做个详细检查,夫妻俩才紧张起来。
辗转好几个大医院后,周晓雨的女儿严琪,被确诊患有一种罕见的免疫系统疾病。不能说治不好,但效果堪忧,还有就是,费用高得吓人。
起初,严咏平和他爸妈还能轮番上阵,配合着,拿钱又出力,送饭送衣物。
后来时间长了,严妈妈开始左右寻借口不来,严咏平也借口请假太多要失业,溜钩子。
一向对孩子爱不释手的严爸,也推说资金周转不过来,不再掏钱。
周晓雨想起自己近段时间为带女儿看病,先是请长假后又干脆辞了职,同为孩子长辈的他们却推三阻四,气不打一处来。
可她深知,要想孩子真正康复,一定离不开他们的帮助,只得一忍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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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但她到底涉世未深,不明白这世上真正棘手的事情,几乎没有哪件是靠忍解决的。
周晓雨的忍让并没换来严家的妥协,相反地,她再打电话跟严咏平或严妈妈要求帮忙,或要钱时,他们都异口同声谴责起她来。
他们说,严琪之所以会患上这种发病几率极低,超级烧钱的病,全是因为周晓雨不愿将她那宠狗送人,孩子的病一定是从狗身上传过去的。
周晓雨几乎气笑了。
但气归气,孩子的病却刻不容缓,早一天治好她便可以早一天步入正常的学习与生活。
爱女如命的她,只得向自己爸妈伸出了求助的手。
周爸周妈心如明镜,知道严家这是在惧怕被高昂的治病费拖垮,找借口逃脱责任。他们劝周晓雨一定不能妥协,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得要求孩子父亲严咏平参与其中。
周晓雨却说,治孩子要紧,等孩子好了再找他算账也不迟。
单纯的她怎么也想不到,就在她拉上退休赋闲的母亲带孩子治病这段时期,严咏平已勾搭上别人,准备从头再来了。
无意间撞破严咏平带外边女人做妇检的一刹那,周晓雨真想拽住他一起从医院楼顶往下一跳了之。
可她不忍扔下女儿不管。
于是,她不得不开启了与严咏平的离婚战。协议不成,起诉到法院。法院综合孩子的实际病情,建议他们还是走协议。
那时的严咏平还算良知尚存吧,见周晓雨同意离婚,还愿意独自带严琪看病,只需他付抚养费和平分治病与将来读书用的钱,欣欣然签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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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可后来,他婚内出轨对象见他自带一个超容量要钱瓶不辞而别,他自己自私凉薄,对亲生女儿不管不顾的名声传出去,没人愿意跟他交往后,一切都变了。
严咏平不但开始拖欠抚养费,还拒绝分摊治疗费。
每次周晓雨找他要钱,他都像个男款祥林嫂那样叨个不停:“孩子是因为狗才得的病,狗是你要留下的,自己闯的祸,没理由也要把我拉下水……”
周晓雨听得一次比一次咬牙切齿。
自打离婚后,她就奔赴在带女儿求医的路上没停歇,她带她去北京,上海,新疆,云南多处的医院和老中医诊所,凡是有一线希望的地方都不放过,从无退缩。
反过来,严咏平和孩子爷爷奶奶却一次也没来看过孩子,更别说给钱或替孩子过生日什么的了。
卖父母老房子和抵押自己的房之前,她都亲自去找过严咏平,迫于压力他也给过一个3万,一个5万的。
但这点钱相比于女儿所花掉的钱,无疑是杯水车薪。
后来,不管她去公司还是家里,严咏平都避而不见,她实在拿不出钱来时,也去严爸严妈店里闹过几回。
但到底他们于孩子来说没有义务,除了借助舆论压力给他们施压让严咏平出面,也没别的什么意义。
再后来,严咏平干脆辞职另谋,沉入了人海。
这几年为了赚钱省钱,她把自己最心爱的狗放网上卖掉了,还趁晚上孩子休息时当过代驾,送过美团,替人代写过文案……
只要不影响带女儿看病又能赚钱,她就干。
黔驴技穷时,她发动过众筹,找邻居亲友借过,木着神经找各平台也借,还反复借,逾期还或还不了。
遗憾的是,最终还是回天无力,孩子永远地离开了她。
08
坐在殡仪馆冰冷阴森的大厅里,周晓雨试图把自己的感观代入女儿小小的身体里,感受着她的感受。
可不管怎样感受,都是揪心的疼。
她不能接受,也不能想象,女儿一个人躺在那狭窄冰冷的箱子里,该有多害怕多孤单。
就在数天前,女儿还乖巧虚弱地依偎在她胸前,问爸爸和爷爷奶奶到底还会不会来看她,为什么这么多年她生日,都只送蛋糕和礼物,而不亲自过来帮她庆生,是不是他们见她生病,不要她了。
周晓雨想起来就泪如雨下。
为了不让女儿感知到严家人的凉薄可恶,每年女儿生日她都会自己出钱买好蛋糕和礼物,骗她说是爸爸和爷爷奶奶买的。
此时此刻想起来,都只有肝肠寸断的感觉。
以前女儿尚有一线生机时,她对女儿的爱有多深,对严咏平的恨就有多厚,她极想打醒他,也想骂醒他,逼他拿钱出来救女儿。
现在,女儿躺小方箱子里,母亲躺重症室,人间于她来说已与囚笼无二,她却只想拿回那份该是孩子父亲出的钱——赖掉的抚养费和一半治疗费。
她也明白,自己只剩与他对簿公堂这一条途径了。
她与他所有的爱与恨,都变化成了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哪怕追到天涯海角,耗到两鬓发白,她也要讨到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