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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过去十几年了 ,高定设计师郭培仍然记得,客人在工作室的剪裁桌上一层层展开那件龙凤满绣嫁衣的一幕。

龙凤图案满满当当地绣在面料上,立体而生动,整件衣服却能做到既轻盈又挺括。

那是一件经典的潮绣作品,在家族里已经传承了五十年,每一位新娘都穿着它举行婚礼,客人带着它找到郭培,是因为家族即将迎来新成员,要将领口的刺绣拆掉重做,希望把领围扩大一圈,适应新娘的尺寸。

▲ GUOPEI 中国嫁衣系列

从那一件潮绣嫁衣的修复开始,郭培开始了“中国嫁衣”系列的创作,第一件作品“潮绣褂皇”还成为演员刘诗诗的婚礼着装,令越来越多人将中式裙褂列入婚礼必备的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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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UOPEI 中国嫁衣系列

那件被客人带到郭培面前的龙凤金银裙褂,可以说是郭培后续一系列作品的缪斯。 而浸淫在潮绣之中近60年的非遗传承人康惠芳,也珍藏着一件类似的龙凤金银褂裙,那代表着她学艺的起点,也是一生热爱的起点。

20世纪60年代,只读了一年初中的康惠芳中途辍学,去潮绣厂当了学徒。 那时,广东省丝绸进出口公司接受了国外的洋金银褂裙订单,把任务投放到潮汕地区,因为当时的潮州有上万人擅长钉金绣技艺,潮州刺绣厂于是接下了全部洋金银褂裙的订单。

在学习绣制洋金银嫁衣的过程中,康惠芳逐步掌握了潮绣盘金绣、钉珠绣、丝线绣等多种绣法。 也是在那里,康惠芳遇到了影响自己一生的潮绣大师——林琬英。 拜师之后,她更加潜心学习技艺。

1982年,作为工艺行业的潮绣迎来了它的顶峰,康惠芳参与创作的《九龙屏风》获得了全国工艺美术作品“百花奖”金奖,她还因此获得了政府颁发的奖励。

▲ 钉金绣·九龙屏风 1982年

这幅作品曾作为国礼送出,在“当代丝绸之路”上传播着东方文化。 而在数十年之后,它仍然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感染着更年轻的手工艺人。

出生于1992年的陈璐璐,第一次在博物馆里见到《九龙屏风》时,被深深地感动了。 手艺人精妙绝伦的技法、对材料的灵活运用、对自然的敬畏之心都凝聚于方寸之间,老手艺人们一针一线将鹁鸪、花鸟、飞龙等图案绣得栩栩如生。

这幅作品最具辨识度的特色就是大量采用垫高绣——这也是潮绣最为独树一帜的绣法之一,手工艺人在绣布上按照纹样铺贴棉絮,使绣物有如浮雕,一条条立体刺绣的龙仿佛要从锦缎上活过来。 陈璐璐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手工艺品承载的美学,更是潮绣技艺在民间手口相传的传承力量。

这幅《九龙屏风》,是康惠芳艺术生涯中不可忽视的一笔,它见证了潮绣在上世纪80年代发展至巅峰,倾注了数位潮绣艺术家的心血。

潮州是粤东地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自古生产蕉、葛、麻布和丝织品,织绣工艺随之应运而生。

最早关于潮绣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唐代苏鄂撰写的笔记小说《杜阳杂编》,有一篇中写到,来自南海的十四岁奇女卢媚娘“能于一尺绢上,绣《法华经》七卷,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点划分明,细于毫发,其品题章句无有遗阙”。 如今收藏于大英博物馆和日本正仓院的中国唐代绣衣、袈裟等绣品中,有大量用金银线盘绣的鸳鸯、飞鸟等图案,画面生动、立体。 而如今惟有在潮绣的盘金绣、平金绣等技法里,才能找到一千二百多年前的盛唐遗风。

及至明清,潮绣迎来了它的鼎盛时期,中原文化、海洋文化在这里互相交流渗透,潮绣鲜明的地方特色也因之而来。

潮州戏曲《五娘刺绣》运用大量笔墨描绘了主人公五娘刺绣的情节,旨在以五娘女工之巧来烘托人物相貌之美,侧面印证了潮绣在明代之兴盛。 潮绣针法繁复百变,构图优美,色彩斑斓,明清两代官服的补子,有不少就出自潮州府的专职绣花匠之手。 19世纪英国艺术家波西尔在其所著《中国美术》中写道: “中国人长于刺绣花鸟,而广东人于此技术尤为专长……”

新中国成立以后,凭借浓烈的地方色彩和独特的技法,潮绣一直是国家领导人赠送给各国政要、国际友人的重点礼品。 正如潮州歌谣里所唱: “潮州姿娘好针工,十指尖尖舞银针,绣出大厦成群起,绣出七女下凡间。 ”

也随着改革开放热潮涌起,康惠芳意识到古老的刺绣也应该走向市场,才能获得生存机遇。 她走出研究所,去农村招聘绣娘。 然而形势开始起了变化,电脑刺绣机器开始大面积代替手工,昔日妇女们聚在一起刺绣以补贴家用的情景仿佛一夜之间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年老的绣工或是退休、或是转行,年轻人则不愿意再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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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书琴

而外贸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的潮州姑娘祝书琴,却在最艰难的时期决定回归花规前,重新成为一名专业绣娘。 从小跟着母亲学刺绣,做针线活贴补家用的祝书琴,始终不愿意放弃这门手艺,因为那是“成长和生活变迁的重要印记”。

▲ 祝书琴的抽纱作品

在祝书琴的儿时记忆中,潮绣是许多家庭一大副业收入来源,绣花社、绣花工区林立,几乎“家家有绣娘,户户有花规”。 她试着将与母亲同时代的老师傅们都请回来,请他们开班授课,吸引年轻人进入这一行。

但过程并不容易,许多曾经的绣工有了更多的谋生选择,不愿意再做廉价又费神的刺绣活,祝书琴自认至今仍在“艰难前行”。

潮绣一时走向了低谷,陈璐璐家中长辈也在经历过这个时期后纷纷改行。 但见证过潮绣昔日的康惠芳,依然身体力行,在潮绣的低谷中寻找新的希望,她对年轻人想要学习潮绣的心相当重视。

被《九龙屏风》深深震撼的陈璐璐,想起了儿时帮着母亲绣花、钩花、做珠绣等手艺活贴补家用的场景。 她当即决定向学校申请休学,回到家乡,辗转找到康惠芳,准备系统学习家乡的古老潮绣技艺。

▲ 陈璐璐作品《双生莲》

“年轻人放着大学不读,却专门去学老人们都已经不做的事。 ”许多人对陈璐璐的决定无法理解,但康惠芳却看到了希望。 “老师理解了我想学习潮绣的决心,正式收我为徒。 ”回忆起那个几乎没有人看好、阻力重重的拜师时刻,陈璐璐仍然心存感激。

康惠芳的工作室就在潮州市的古牌坊街上,在那里,陈璐璐度过了一个与同龄人完全不同的20岁,从易到难,陈璐璐一种一种学习着最传统的潮绣技法,直到能独立完成一幅潮绣作品。

▲ 陈璐璐作品《九龙宝鼎》

陈璐璐在康惠芳工作室学习时,也遇到过一位送潮绣作品来修复的客人。 那位女士带来的是一幅《麒麟送子图》,是女士的母亲当年绣给她的嫁妆。 如今她的女儿也要出嫁,她想拜托康惠芳帮忙修复因保存不当带来的损伤。 在辅助老师修复那幅绣品时,陈璐璐从一针一线里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数十年前的技艺与针法,更是传承的真正含义——种种祝福以细密的针脚作为载体,历久弥新,仍能给观者带来感动。

于是在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后,她尝试将新的线材、新的媒介、新的针法组合加入潮绣,亦注重设计符合当代人使用功能的绣品,期望让传统技艺重新融入现代生活之中。

在康惠芳那间工作室里,还走出了两位婚纱礼服设计师——康惠芳的女儿佘丹晖、佘可燕。

婚纱与潮绣的结合,是潮绣历史上的命运拐点。 潮州本就是珠绣原料的生产之地,民国时期,已有潮剧艺人尝试把一些珠料缝制在戏服上,以便在表演时吸引观众眼球。 近年来,潮州对珠绣技艺及针法的探索也不曾止步,在一位中国香港客商带来要求加工的钉珠晚礼服的契机下,很快潮绣技法运用于现代西方服饰的加工与制造,令这门走入低谷的技艺又开始焕发出新的生机。

▲ 佘可燕

潮州成立了越来越多婚纱礼服生产与配套企业,潮州婚礼服产业基地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崛起为全球市场份额第一。 截至2018年,潮州有860多家以生产婚纱礼服为主的服装生产企业,年产婚纱礼服800多万件(套),婚纱礼服产业年总产值约60亿元人民币。

婚纱礼服产业的壮大,为潮州女性创造了许多新的就业机会——纯手工缝制的高端婚纱,需要大量人力完成钉珠、珠绣、刺绣等工艺,潮州女性大多从小就拿着花规和针线,对刺绣多多少少有所了解,她们拿起针线、蕾丝和珠片,将少女时代绣在鞋垫、衣裙、布幔上的手艺运用在婚纱礼服的制作之中,缝制出一件件精美的作品。 数十年来,不仅有大批潮汕地区妇女在其间就业,还有不少周边省份的女性奔赴潮州,成为世界婚纱供应链上的一环。

康惠芳的小女儿佘可燕,在母亲的启发下,将潮绣的东方气质嫁接进源于西方的晚礼服,逐渐在摸索中找到了自己作为潮绣传承人的独特设计语言。 在潮绣列入“非遗”的那一年,她办起了自己的婚纱礼服厂,最开始是客户来样加工。 “当我看着珠绣的图案,就在琢磨能不能将潮绣的一些技法图案融入其中。 ”

随着她的设计理念逐渐得到认可,融入潮绣元素的礼服,在竞争激烈的潮州城,也逐渐打下一片天地。 她设计的晚礼服面向国际高端市场,成为“潮绣礼服”的代表作。

▲ GUOPEI 中国嫁衣系列

差不多是与佘可燕开始设计潮绣礼服的同时,高定设计师郭培在潮绣金银龙凤褂嫁衣的启发下,开始了享誉国内外的“中国嫁衣”系列创作。

2009年,一位客人来为女儿定制嫁衣,新郎的妈妈却从曲奇饼干盒大小的铁盒里拿出一件叠放起来的满绣上衣,请郭培试着将领口改大一圈,希望新娘能在婚礼上穿上这件在家族中传承了五十年的潮绣龙凤褂。 “那就是真正的‘褂皇’。 ”郭培回忆道。

▲ GUOPEI 中国嫁衣系列

金银线的精细程度、钉綴的均匀程度、盘金线条的顺滑度……这些让观者观之感动的元素,正是潮绣的功夫所在。 立体而不失生动的龙凤图案由细若发丝的金银线绣成,客人找遍了香港和上海的裁缝,却没人敢下手改动它。 如今要将它的领子拆下,将领围挖大一圈,再将从衣身绵延到领口的刺绣一一复原,达到“天衣无缝”的效果,对刺绣技艺有着极高的要求。

郭培的工作室「玫瑰坊」里有数百位刺绣工人,却没有一位懂潮绣。 最初的刺绣工人都是从河北找来的、会针线活的妇女,她们有刺绣的手艺但没有技法的束缚,恰好与郭培形成最好的配合——郭培擅长的是鉴赏与视野。 她向绣工们介绍来自世界各地的刺绣精品,大家一起想象这些精美的刺绣是如何完成的。

去潮州找寻绣娘,也同样无果,最后郭培和绣工们还是沿用了反复模仿的办法——如果尝试一遍不行,就反复拆掉重绣,直到最终呈现出满意的效果。 最终历时九个月时间,他们终于将那件“褂皇”仿制了出来。 就如同郭培在荣勋宫博物馆展览的策展人吉尔·达亚历山德罗(Jill D'Alessandro)所评价的那样: “她的方法更接近于一种因事制宜的艺术手法。 ”

▲ GUOPEI 中国嫁衣系列

客户来取衣服的那一天,郭培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恋恋不舍的情绪。 也是在那之后,郭培开始了“中国新娘”主题嫁衣的设计,那个特殊的订单启发了她。 “我一直想做一件最美的裙子,那一件潮绣嫁衣让我想明白了,嫁衣就应该是中国女孩最美的裙子。 ”她说。

从萌发制作“中国嫁衣”的想法,到研究潮绣、寻找绣工,设计、制作完成第一件“潮绣褂皇”,郭培花费了数年时间。 她第一次大面积地将潮绣应用在高定设计中,随后又借鉴欧洲刺绣以羊皮填充的技法,在设计中改良了传统潮绣以棉花作为填充材料垫高绣的技法。

2016年,演员刘诗诗身着“潮绣褂皇”举行了婚礼。 那一身龙凤褂裙,以库缎作为褂、裙底身,采用潮绣独有的十多种针法,以精细金银线绣满龙凤图案,将中国传统文化特色与现代服装设计融合在一起,耗时近7500小时才最终完成。

▲GUOPEI 中国嫁衣系列

但连刘诗诗和郭培都没有预料到的是,在接下来的数年里,“潮绣褂皇”一直引领中国新娘追逐“中国嫁衣”的风潮。 “褂皇”热并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减退。 人们或许并不了解潮绣,但看见类似的形制,就会以“褂皇”称之。 如今你走入任何一座城市的婚纱礼服店,都能看到类似中式裙褂的身影。 “刘诗诗同款”更是成为长销不衰的款式,一日租金动辄数千元甚至上万元。

但郭培没有止步于潮绣,而是继续将世界各地的刺绣技法融入自己的设计。 “他们问我这是什么刺绣的时候,我应该讲这就是郭培的刺绣,但是融合了世界。 ”

没有师承或许是一种遗憾,但也让想象更自由、设计更灵动。 郭培对刺绣的理解,并不局限于一家、一派的技艺,在某种意义上,潮绣以一种特别的方式,通过郭培的作品走向了全新的方向——她受潮绣的启发与影响,却已经不仅仅是潮绣。

在千年的传承中,潮绣逐渐发展出立体生动、金碧辉煌、色彩浓烈、装饰性强的风格,但它从不是在原地一成不变的“化石”,求新、求变早就写在潮绣的历史中,许多人向高速发展的方向狂奔,也总有人坚守着自己的执著与热爱。

潮州绣娘用手中的针线,给予了现代婚纱特别的温度与质感。 今年已经是佘可燕办厂的第16年,她的工厂平均每年完成70万件婚纱礼服的制作。

在2022年,佘可燕经历了从业14年以来最迷茫的一年。 受疫情影响,上下游产业链吃紧,有订单做不出货,有货发不出去,加之长时间无法复工复产导致熟练刺绣工人纷纷返乡转行,疫情三年对潮绣行业乃至整个潮州婚纱礼服出口行业的冲击,不亚于九十年代初期,那场同样发生在潮州的行业危机。

▲陈璐璐作品《腾龙》

如今,佘可燕带领潮州绣娘们又开始了飞针走线。 历经一道道复杂的工序,一件件繁复精致的婚纱从广东潮州发往大洋彼岸。 “新的一年,我们保持乐观的心态观望,不管市场如何变化,脚踏实地做好产品才是立身之本。 ”她说。

手艺的传承问题则仍然困扰着祝书琴,她选择了一条更源头的解决路径——在自身的作品创作之外,她将最多的精力放在“非遗进校园”公益项目上。 她在中小学、职校与高校中开展刺绣艺术课程,让学生可以自小开始了解潮绣文化,期望从校园中挖掘新一代的从业者。

就如同90年代初期,康惠芳所做的那样。 当时跟着康惠芳学艺的青葱少女,如今年纪最大的已年近五十。 在许多采访中,康惠芳都将工作室的成功归功于这些潮州姑娘们的坚持与团结。

▲陈璐璐作品《鱼》

可喜的是,潮绣有祝书琴这般将非遗文化带进校园的传播者; 也有佘可燕这样孜孜求新的中坚力量; 还有如陈璐璐一样,从空间装饰、艺术品、服饰等方面去构思潮绣用途的年轻人; 更有像郭培一样,从潮绣延伸出新的东方视角,进而影响世界的创作者。

这何尝不是潮绣的多种新生。

CAST

编辑|郑含嫣

撰文|唐云路

视觉 | Sean

排版 | 罗笑然

图片提供|玫瑰坊高级定制 & 陈璐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