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理解辛亥革命的性质,必须从革命者孙文和维新派首领康有为的不同说起。

当孙文以16岁的年龄师法洪秀全砸毁村庙中的神像牌位时,24岁的康有为却在西樵山的白云洞中读书兼沉思,开始由中学转向西学,并在参加会试回家的途中到上海租界转了一圈。

1895年的不同更为特殊。

这一年,康有为在北京参加会试,发起了公车上书,建议皇帝“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一副帝师的样子。

此当儿,29岁的孙文正在广州以“农学会”作掩护,召集兴中会成员讨论袭取广州作为反清革命根据地的起义计划,完全是激情四溢的一个革命先行者。

此后,两人的思想和活动引发了1895年后中国社会的剧烈变化,也促成了君主立宪和共和革命两种思想的交锋,在交锋中分化了士绅政治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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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康有为为代表的士绅上层以及主流士子文人、绅商、军绅和豪门望族,倾向于以不那么激进的维新立宪变革而实现富国强兵;以孙文为代表的下层士子及其会党反清力量,则选择社会革命以推翻满清、清除帝国主义。两者的不同,形成了吕思勉所说的清末两大改革派:士夫派之康有为,平民派之孙文①。

康派始终走的是上层变法路线,尽管1898年被迫逃亡日本,但其思想已经在上层社会萌芽生根,从维新变法到君主立宪,响应者日众,以至于八国联军之后,欲杀康有为以泄愤的慈禧太后,也不得不推行变法新政,完全照着康有为的套路而推行社会改革了。

可以说,康有为的主张最终是被社会接纳了,只不过新政的实施因着孙文革命波澜的冲击,使康式社会改革朝着只要宪法不要君主的方向走了。

这恰恰是孙式反满革命要推行的主张之一。

而孙文的办法,先期是靠着民间的秘密会党,这些江湖豪杰反满灭洋态度坚定,却实不足承载革命之重任;后期便主要依靠年轻的激进思想者这些下层士子,他们或可在书报中与康梁派厮杀,或能到新军中潜伏,以积聚实力图革清室之命,一时造成强势于康梁的社会观感。

问题在于,这些革命者,喊打喊杀的文弱书生为多,且以革命之正统自居,而真正可以对清军进行打击的新军中的士官,却又不善于喊杀,被视为粗莽匹夫,当起义成功之后,就沦为靠边站的革命者了。

孙文长期居留海外,实不能洞悉革命者内部的这一差别。

及至到了实质上要承担革命之重任的时候,献计于身边的人,一部分是喊打喊杀的革命派,他们对于政治之险恶,革命使命之艰巨缺乏正确的认识;

另一部分是康氏变法时的精英了,他们所认可的孙文革命,不外是参议院选举及选举式的共和。

袁世凯能窃革命之成果,主要就是这些原因。就此来说,辛亥革命反倒是康有为的胜利,孙文的失败。

在这一意义上说,周锡瑞的观点就不无道理了:

辛亥革命的失败,并非由于它没有实现革命党所期望的民主共和理想。理想和实践的分裂,社会准则和革命成效的互不连续,肯定是挫折失败和灰心情绪的原因。但是,中华民国的根本弱点,导源于社会结构中的矛盾。在清王朝统治下,种种制度曾经起了维护社会统一和安定的作用。西方化废除了这种种制度,社会结构也相应地受到削弱。作为上流阶层进身基础的科举制度被废除时,中国抛弃了遍及全国的设施,但那个设施至少保留了一种神话,这就是:中国的绅士阶层,是在取得智力成就的基础上,用公开的办法招募选拔出来的。对比起来,取代旧式科举制度的学费高的城市学堂和外国式的培养训练,明显地有利于城市和富人。清朝覆亡之后,父母亡故,子嗣必须立刻回乡服丧丁忧的礼仪制度,日益被人们忘却,这样,政府官吏失去了一个和其原籍社会接触联系的重要机会。中央政府成了一个独立世界:它对外国列强的依顺听从,经常超过对中国人民的考虑关注。②

很多学者往往只关注历史事件本身的前后因果问题,而没有去深究因果关系背后的力量和社会设施的重要性,而周锡瑞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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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关注到这一问题的人,都会认为,就辛亥革命来说,它不仅仅是东方的一场革命而已,它更是东方历史自身的一种演变,且演变过程也是西方无法主导的,它有自己的推动力量和智慧。

不明白这一点,就永远不能明白,一个集权的国家是如何在市场的力量、人民向往自由的力量和政治力量之间进行微妙平衡的。

换个角度来看,即使没有西方的入侵,中国也绝对不会向大多数学者假定的那样,永远将自己封闭在东亚平原上。

而辛亥革命所揭示的,正是这个假定的荒谬性。

孙文和追随他的革命者,尽管满脑子的共和,但也是满脑子的中国士子传统,因为社会的安定与和平,远比共和原则重要。

匡扶社稷,救黎民于水火的士子传统,根植于中国士子的灵魂深处。

就单凭这一点,我们也可以坚决地说,不管有没有西方的入侵,1800年后的社会状况,即决定了它会很快走向改朝换代的另一个阶段,西方的入侵只是加剧了这一进程而已。

而当改朝换代的局面出现时,中国的士子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发现自己的问题所在,除非可以假定,中国人永远无法走出东亚平原。

就已经发生的近代历史事件来看,鸦片战争引起的中国社会内部的变化,表现为高度的前后一致性:旧秩序的毁灭与新秩序的诞生,亦即帝制的倾覆和新国体的萌生,是始终按照中国文明的历史逻辑进行的。

只不过西方的入侵引发了民族主义的快速发展而已。

正是这个基于士子传统的历史逻辑,使康有为以上书的方式向当局阐明自己的主张,使孙文以革命的方式进行着不懈的努力,也使革命取得初步胜利后,革命者、改良者、反革命者,均站到了清室的对立面。

因此,就辛亥革命以推翻满清为主要目标的事实来说,它是一场中国式的民族主义社会革命,并且是一场由士子主导的民族革命,基本上是由上层士绅发动和主导的社会革命。

它有两个基本的任务,一是反清灭洋,二是富国强兵,而富国强兵是主要的,反清灭洋是实现富国强兵的手段,也是不得不为的革命的组成部分。

而为了实现富国强兵,暂时借重列强的技艺和力量,甚至是国体制度,都只是一种策略上的选择。

至于要不要向西方学习,学习什么,学习多少,尽管是令人困惑的问题,也一定是要去做的正确的事情。当然,这中间会有失误,也会有因意见众多而自相冲突的事情发生,就像社会主义者与三民主义者之间后来发生过的那些冲突那样。

但是,中国革命本质上既不是资丨产丨阶丨级的,也不是无丨产丨阶丨级丨的,而是由社会上层士绅力量主导的一场中国社会自我革新的革命。

但是,后世学者和革命者,对这一革命的性质的认识,迄今为止,仍不甚清晰。

马丨克丨思丨主义史学者通常认为,辛亥革命在性质上是一次资产阶级革命,以便区别于社会主义革命;而作为革命直接继承者的国民党人,则认为革命开创了以三民主义重建国家的前景;对于袁世凯等以军事力量为后盾的前清大臣和将领来说,革命被看作是改朝换代的一次机遇。

而那些维新立宪派人士,则困惑于革命的突然而起和即刻沉沦,民权共和并不比他们倡导的君主立宪,能更好地实现强国的目标。

列强国家则瞪大着眼睛,观察着在革命之后,他们在东方的利益可以由哪一派力量来提供保证,不免的,他们会以自己的逻辑来诠释辛亥革命的性质。

引起这些不同观点的重要因素,是辛亥革命后孙文将中华民国总统一职“禅让”于袁世凯后,导致了革命的夭折。

尽管孙文在1913年,企图通过二次革命重新掌握革命的主导权,但最终还是失败于涣散的组织和领导,这标志着辛亥革命的最后失败,并引起了孙文和黄兴的分裂。

所以,辛亥革命只是近代中国革命的一个阶段,它的主要成就是终结了清王朝的统治,倾覆了长达2100多年的帝制国体。未能完成的任务是共和国体及政体的创建;使革命走向失败的主要原因,则是在新秩序混沌不清情况下,让袁世凯所代表的守旧力量,擭取了最高权力。

【本文完】

注释

①吕思勉著,中国近代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年,第 260 页。

②周锡瑞著,改良与革命,第 32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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