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有生之年》后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竞然是——

男人果然活得更轻松啊。

当然了,这里的男人并非指狭义上的具体某个男人,而是一种社会身份。

这几年台剧的乡土情结卷土重来,在外漂泊的游子们人到中年,发现自己存款不剩多少,但失败的经验却格外丰富,思来想去,决定掉头回家。

虽然网络上到处都是东亚父母的恐怖传说,到了台剧里,家庭成员的含(天)使量却总是超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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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尽管台剧熬制的鸡汤治不了任何病,喝起来还是格外香甜。很多人拿《有生之年》和《俗女养成记》对标,称它是男版(或者“性转版”)《俗女养成记》,倒也不无道理。

两者都聚焦在回乡的中年男女身上,试图以一种理想化的家庭/亲密关系来稀释男女主角的精神危机。我们将两者合并同类项,就能大致得出一个台湾家庭剧宇宙的通用公式:

(强势妈妈+弱势爸爸+个性超级社牛or贴心的个体户(划重点)发小/亲戚/新认识的朋友)✖中年失意的子女=迟早一起吃火锅(台湾过年不吃饺子)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

爹味指数低是一个家庭能够幸福和谐的关键因素

打捞并重塑人际关系,与他人建立联结,是台剧为苦于存在主义危机的人们往鸡汤里塞进去的两根人参和一把枸杞。

他们的亲子关系、手足之情,甚至是邻里关系,都是春风化雨、笑中带泪的。就像参鸡汤因此比普通鸡汤少了腥味,多了鲜甜,台剧编剧在生活流中制造小确幸的能力的确只有日剧可以匹敌。

但不论两者有多少相似之处,本质究竟是不同的。陈嘉玲(谢盈萱 饰)必须面对的很多艰难抉择,高嘉岳(吴慷仁 饰)完全不会碰到。

我很喜欢高嘉岳这个角色,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人物魅力大部分来自吴慷仁的演技加成。高嘉岳的个性是典型的双刃剑,他说走就走的潇洒能给人带来超越日常琐碎的解放感,可是想要和这种人维系亲密关系也是极其痛苦的,潇洒的背面可能是缺乏担当,放任自我,或者想一出是一出,任何一项都不利于经营当下的人生。

讲得再刻薄一点,高嘉岳的失败多少有点咎由自取。父母明明已经给了很多爱,却还是负气出走,一走就是很多年,因为他知道二弟会替自己照顾爸妈。任性的人多半深知自己有足够强大的靠山。他恰恰明白家人有多好,才敢放肆地跑掉。

所以,看到他家人那么好之后,回想一开始想去死的高嘉岳,真的很想把他切八段。

你搞什么啊高嘉岳,也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死什么死,能不能学学你妈,像个女人一样,like a woman,支棱起来,OK?

同时也羡慕高嘉岳,他逃跑了这么久,也说明他有的逃。换作陈嘉玲,她怎么跑,难道要跟自己的卵子说,麻烦你让一让,我要逃跑了哦。就,根本没这个机会,女人到了四十岁就必须决定自己接下来要过什么样的人生,但是男人想跑想反悔都还有的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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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我一直都很期待生活剧里的女性故事,因为在一个日益强调寻找自我的社会里,被外界规训太多的女性更能承载这个具有现代性的母题。

这几年台剧在这方面的探索,放在华语剧集里绝对名列前茅。

私以为《有生之年》中最好的角色是妈妈陈丽英(杨贵媚 饰),可惜不查豆瓣我都不知道这个角色的全名。

陈丽英是某一类典型的劳动妇女,勤劳能干,一手撑起家里的早餐店。夫妻俩都心善,早年间年轻女员工被渣男玩弄后意外怀孕,两人劝她生下,并收养了孩子。

陈丽英的重头戏是从发现丈夫精神出轨开始的。丈夫和治疗腰痛的护士关系暧昧,总是单独约着唱K、喝酒,她气不过,搬到大儿子的空房里,和丈夫分房睡,平日里时不时丢几句冷嘲热讽,全家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又没法解决,只能让着、躲着。

离家多年的高嘉岳突然回来,陈丽英失去了私人空间,不得不和丈夫挤在狭小的房间里分床睡。她干脆退休,从早餐店抽身,一个人跟老年团出去旅游,上老年大学学乐器,还认识了一位温柔儒雅的老教师刘先生。

第一次单独参加旅行团,同行的老姐妹向刘先生介绍她是“早餐店的高妈妈”,她不停纠正“叫我陈小姐”。不过这小小的抗议只得到了刘先生一人的响应。

陈丽英做了一辈子“高妈妈”,大概早已没人记得“陈小姐”是谁了,除了她自己。刘先生尊重她,她便常常和刘先生喝茶聊天,像中学女生那样学刘先生教的乐器,在家里一打就是半天。

这对夫妻终于又“平等”了——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知己和精神寄托。没有激烈的争吵和指责,相互扶持了半辈子的两个老年人在漫长岁月里渐行渐远,又在精神出轨这件事上找到了同频的步伐,《有生之年》拍出了这点复杂的人生况味,令人惊喜。

但丈夫习惯了逃避,陈丽英的个性却让她无法就这么稀里糊涂、扯不清道不明地把日子过下去。

二儿子性格温和,一直不放弃撮合父母,小儿子自己尚且迷茫,无暇顾及父母的矛盾,只有从小就“大逆不道”的高嘉岳递给妈妈一张离婚协议书。陈丽英先是一愣,而后竟欣然接受。

哪怕在发现丈夫出轨事实,愤怒和委屈的情绪达到最顶峰时,她的怨气也只是希望换来丈夫的歉意。她的人生不曾有过“离开”这个选项。

所以在小儿子拿出离婚协议书之后,她心里的那个死结,仿佛被轻轻一拽,就开了。

于是她一个人走在风中,吃着点心,若有所思的哭了,又笑了。婚离不离得成另说,终于想通自己有离开的权利,对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来说是多么酸涩的解脱?

当然,电视剧的结局很温馨。两人离了婚,却没离家。二儿子的死亡让夫妻俩得以吐露衷肠,小护士其实嫌丈夫烦,刘先生对陈丽英也没有别的意思,都是当事人心中苦闷,误解了风情。

《俗女养成记》有同样的桥段。中老年妇女想要短暂成为一次家庭中的主角,总是得靠丈夫出轨的KPI来实现。

第二季中,老年陈母吴秀琴发现丈夫和异性朋友抱在一起后,她淋着雨敲开了女儿的家门。

为了疗伤,陈嘉玲带着妈妈和表姐去旅行,没想到妈妈不仅会外语,开车技术还比陈嘉玲好。

陈嘉玲很惊讶,她认识的妈妈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从来没有讲过英文,也没有开过车。吴秀琴微微一笑,都是偷偷学的啦。

为什么要偷偷学呢?为什么学了之后从来没展示过呢?如果不是这次丈夫“出轨”,这个会开车、会讲英文的、叫“吴秀琴”的小姐,会不会永远躲在陈嘉玲妈妈的身份里,默默老掉,死掉?

吴秀琴的婆婆,陈李月英,同样是勤劳能干的妇女,她也曾经出走过。

朋友一家出远门,陈李月英一个人搬进人家的房子,洗衣做饭,好不惬意,唯独别人送来的挂号信难倒了她。

收挂号信要签名,可她不识字,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一次回家“探亲”的晚饭后,她悄悄来到小陈嘉玲的房间,让孙女教她写字。

小陈嘉玲写下“李月英”,她下意识地纠正“是陈李月英”,小孙女天真地回答“这个名字像日本人,不好听”,偏要从“李”字开始教起。

于是,陈李月英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李月英”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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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偷偷剥掉了夫姓,偷偷学写字,偷偷写下自己的名字。

明明都是现在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事,她们却总是偷偷地做,似乎生下来就被打上了“女人做某些事应该感到羞耻”的烙印。

而丈夫们总是理直气壮,明明不会开车也要吵着买车,不会讲英文也敢在外国人面前乱说一通,虽然电视剧里这些爸爸们被拍得很可爱,但相同的情节移植到现实中来,也许就只剩下难闻的爹味。

《俗女》中有这么一段对话。李月英让儿子(也就是陈父)去竞选“模范父亲”,并提到陈嘉玲爷爷当年也当选过“模范父亲”,小陈嘉玲问阿嬷有没有当选过“模范母亲”,李月英赶紧捂住小孙女的嘴——

原来只有寡妇才能当“模范母亲”。

更讽刺的是,乡里的“模范父亲”都是妻子塞红包买来的。

丈夫和妻子,男人和女人,其实从来都不在同一根起跑线上。

同样是用新生命的诞生来给剧集安上一个光明的尾巴,观众看《有生之年》没有任何意见,但陈嘉玲生孩子却遭到很多观众的质疑。当故事聚焦女性,生还是不生,似乎左右都是错。

一个以男性为主角的家庭片里,没有人会质疑一个女性角色怀孕是否不够女权,妈妈离婚不离家是否不够女权,二嫂年纪轻轻未婚先孕每天操持家务是否不够女权。

可是到了陈嘉玲这里,编剧会因为觉得“她承载了太多观众的期待”而选择让她生下孩子,生完又毫不意外地迎来另一群人失望的指责:陈嘉玲好不容易摆脱了女性的主流叙事,为什么又要让她重新跌进“成为母亲”的俗套叙事里去?

我替陈嘉玲心累,替女编剧和女观众心累,也替自己心累。

更可怕的是,你知道这种质疑是对的,女人必须在这种左右手互博的质疑中才能拼出一点自由。

你看,当女人成为主角时,剧情会自动调成hard模式。

Hard模式到底有什么好呢?

我认真思考了下,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能让女人的人生看起来比较写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