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上门拜访时,老两口的工资已经发放两天了,客厅里居然同时坐着三家保健品的推销员,都在争取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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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了箱牛奶,去看望老张。他在床上躺着,病恹恹的,几乎耗尽了活人的气象,只把空洞的两眼转向我:“你来了”。

房东不希望自己的房子睡过死人,早早下了驱逐令。老张也想回老家,等他咽了气,不会难为阿姨去运尸——除了昂贵的殡仪车,没有车愿意装死人。之所以拖到现在还没走,是和我有关。

准确地说,和我们合作的最后一次交易有关。

“买了吗?”他见我来了急忙问。

“买了,”我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买了三年的,加了瓶蓝莓素,入账一万五,提成三千多。”

我知道他熬不到我下个月发工资,就先从自己积蓄里拿了三千,交给他。

“这是你应得的。”

“给你阿姨。”他交代。于是我又去找阿姨。阿姨在收拾行李,我起身时,她去院里喊玩耍的孙女,我站在门口,看她向我招手,就走了过去。

“钱拿到手了,就剩回家了,可他吃不下饭,水也喝不下,我怕他到家就……”她擦了擦红肿的眼,“你们那个保健品,不是能调理身体吗?这次他找的人就是胃溃疡,人家能吃,老张也能吃。你卖给我些吧。”

老张在屋里听不到,假如他听得到,一定不会同意。我向阿姨摊牌:“保健品没那么神奇,叔叔希望你能把钱用到刀刃上。”

所谓刀刃,就是眼前还没上幼儿园的小孙女。

我待了不到半小时,走时像往常一样,说了再见。下午,他们坐上回老家中阳县的小车,仅仅三天后,阿姨给我打电话,老张走了。

老张,是我第一个去世的顾客。

2012年,保健品市场还很乱,对离石这样比较封闭落后的十八线城市来说,更乱。

那年,高中毕业的我放弃上大学,找到一份助老养生的工作,入职时,公司在市中心步行街的地下室里讲养生课,发些砭石小珠子吸引老年人,我只需要负责维持秩序,登记老人的姓名和联系电话。

课程结束后,公司搬到另一条街的地下室,里面放了两张磁疗床,一排足疗器,一排足浴桶,我的工作变成联系名册上的老人来体验磁疗,做起了销售员。老人们成了我的目标客户。

专卖店主打产品是羊胎盘胶囊,装在精美的铁皮盒子里,一盒499元,半年六盒2699元,一年十二盒4999元,据说能调节免疫力,延缓衰老。

销售成功就会有提成。我想赚钱,可我生性内向,不擅长与人交流,工资拿底薪,业绩垫底。如果我再没办法销售产品,就只能被淘汰。

那时,老张边泡脚,边给人讲命理,我搬了凳子坐在他面前,和他聊天,其实是想推销产品,但我没说几句,他就打断了我。

“你这样推销,别人不会买的。”他眼睛亮汪汪的,和善地看着我,“不过,哪怕你们主管来游说,我也不会买,我年轻时是赤脚医生,不信这个。”

你瞧这人矛盾不矛盾,嘴里说着不信,脚却踩在足疗器上。

但我又不敢和别人去推销,只能缠着他,天南海北地聊,送他离开时,他悄悄地提出一个想法:“我帮你找顾客,咱俩一块卖货,你的提成分我一半。”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第二天,他就带来了顾客,顾客信任他,根本不需要我多嘴,就爽快下单了。从此我把他当做贵宾,我俩之间可以直接大胆地提钱,不需要虚假的关心和奉承。

老张常年在人民医院外做算卦先生,两把小凳子之间铺一张旧旧的命理图,上面摆一些旧书,算卦的器物等。他的竞争对手至少有七八个,人们在七八个算卦人之间走来走去,遛两圈之后,一半留在他的摊位上。大概是因为老张长得道骨仙风,像个高人。后来他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身道袍,就更像那么回事儿了。

因为卦摊就在医院外,顾客不少都是病人或病人家属,问的是病能不能好,这时,赤脚医生的望闻问切基本功就能发挥作用。而且老张尤其擅长手诊,通过手上各个部位的异常,来判断病人哪个身体零件出现问题,他只需要把传统的医学知识用“命”来包装,顾客就会把他夸得神乎其神,在得到“活神仙”、“大师”之类褒奖之词后不久,他便会推荐羊胎盘。有的顾客就此打住,有的就会颇有兴致,和他约好时间,一起去专卖店找我。

我的业绩就此起死回生,有他壮胆和引导,我的嘴皮子也像开了光,我们把产品夸得天花乱坠,他挖井、我推人,我们的默契无人匹敌。唯一的分歧大概是,私下里,我对保健品的效果仍然深信不疑,我给爸妈也买了些产品,老张却嗤之以鼻,劝我不要在这上面瞎花钱。

几个月后,我作为优秀员工,被送到陕西工厂参观。虽然工厂做足了准备,但简单的制作工艺还是让我大吃一惊,羊胎盘胶囊,仅仅是清洗烘干粉碎后装入胶囊那般简单,而且胶囊拆开后,可以看到粉末不足一半。

回到离石,我就把情况告诉了老张。

“这不骗人嘛!”我气得恨不得立刻辞职,老张笑笑,“这社会上哪个不骗人?骗得高明的,不仅赚了钱,还人人抬举。”

说实话,我不会跟钱过不去,心里虽然别扭,但还是打消了辞职做好人的念头,直到老张介绍的一位顾客找到了我。

薛改莲六十多岁,长得又黑又瘦又小,动作迟缓,说话小声,好像我大叫一声就能把她吓晕一样。在老张的游说下,她的购买意愿非常强烈,坚信只要吃了羊胎盘胶囊,就能治好自己一身的毛病。只是,她没钱。

老张掐准了她的性格,催我亲自上门拜访,人穷脸皮薄,薛改莲会觉得欠我人情,想方设法凑钱。

城郊村七拐八扭的巷道里,空旷的院子,六孔窑洞,薛改莲住最末的一孔小窑洞,其他五孔是大儿子的财产。薛改莲早早就在路边迎接我,还做了西红柿鸡蛋面招待我,窑洞的寒酸不必多说,她炕头一些挂在空中的奇怪布条吸引了我的注意。

薛改莲解释,她颈椎疼,这些布条是她仿照药店在售的理疗器做的。说着,她钻进头去,亲自给我演示“吊脖子”。这套粗制滥造的理疗器,让我很震撼,我有点不确定是不是要压榨她,去买同样粗制滥造的胎盘胶囊。

这次拜访,确实增加了她的心理压力,她没钱,必须得和儿女借,但儿女经济也拮据,她不好开口。我再三考虑,觉得她不该把自己根本掏不出的几千块用来买“神药”,终于下定决心,劝她放弃购买保健品,拿钱去看医生,买正规器械。临走前,我还教了她一套简单的缓解头晕的保健操。

但有老张时不时地会打电话“追踪客户”,薛改莲并没被我说服,她偷偷向两儿一女借了钱,儿媳知道后,每天都会站在她门前破口大骂,她只能蜷缩着。

终于有一天,薛改莲很高兴地到专卖店来提货,原来她早晨去超市抢特价鸡蛋时,被蜂拥的人流推倒受伤,超市赔了她五百块,让她去医院,她只知道自己买保健品的钱凑齐了。但我看着她青肿起来的右脸颊,恨铁不成钢地恼火。我把她拉到店外,告诉她真相,“保健品不是药,只是食品,它治不了你的病。”

薛改莲到店后不久,老张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听说到嘴的鸭子飞了,他动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再次让薛改莲相信:食品也能治病。

就这样,薛改莲提了半年的羊胎盘胶囊,高兴地回家了。

“你差点黄了这笔单子!”老张很生气,“我费多少口舌才能给你带来这样一个顾客,你就这样不珍惜?”

“她没钱……”

“我也没钱!”老张情绪激动,“我患癌,晚期了!除了止痛片,我什么药都没吃!我为什么要帮你卖货?因为我需要钱!我家里还有个没上学的小孙女,我老伴比我还大三岁,我是要死的人,我得给他们攒钱活下去!”

老张患的,是胃癌,在2012年的小城市,癌就是绝症,在老张的传统认知里,癌更是无药可治。既然无药可治,就不需要浪费钱去治,所以老张在癌症找上门的那一瞬,就举手投降了,同时雄心勃勃地向赚钱宣战。

我在拜访老张家时,见过他的小孙女,娃长得不好看,有点丑,笨笨的,总是对人傻笑。她爸妈离婚后就离开了这座城市,老张从襁褓中接过她,一直抚养到四岁。笨笨的小孙女在看到老张时像只小鸟飞过去,老张总会抱着她,亲了又亲。

小孙女是他赚钱的动力,我是他赚钱的合伙人。合伙人离心,是他万不能接受的事情,而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寻找新的合伙人了。

老张说,人活这么大岁数了,该懂的都懂,老人们必须得相信些什么,才能熬过剩余的日子。老张相信,他去世之后,老伴和小孙女用着他赚来的钱,不会太辛苦。

“你都出来工作了,应该成熟起来,这社会只有一条规则:钱!”

话是这么说,我想这件事过后,我再没办法用从前的眼光来看坐在专卖店里的老人,他们不是可被榨取的提成,而是衰老却鲜活的生命。

隐隐地,我察觉到自己开始躲避上班,躲避老张,他那双亮汪汪的眼睛,有年轻的我承受不来的贪婪和冷漠,可只需要在繁华的步行街上逛一圈,我依然会老老实实地回到专卖店。

实际上,那个年头的保健品行业,算得上是暴利行当,锅里有肉,销售员脸上就不会有菜色。店里的金牌销售更是直言不讳:老年人的钱是最好赚的,他打开钱包,就等你伸手去掏。你不掏,别人就会掏。

确实,对很多老年人来说,一旦进了保健品的坑,就是一场只赔不赚的豪赌,丝毫没有理性可言。

我在做保健品销售员的两年期间,和两千多位老人聊过,登门拜访的老人就有三四百个,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受教育程度和人生阅历不尽相同,但几乎人人都买着至少两种以上的保健品。

一天,老张给我打电话,让我拿上产品和说明书,到医院附近的食品加工厂家属院,他在这里遇到了故人,是从前他做赤脚医生时医治好的患者。

据他说,这位爷爷68岁了,奶奶也已到66岁高龄,两人年轻时都在学校教书,桃李满天下,儿女均在外地,忙到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

“他们对保健品的了解,比你我都多,你叫他们看看说明书,他们相得中,就会买,相不中,咱们再想办法。”老张说着,带我来到一座向阳的独院,院里种着好些花草,出门迎接的爷爷特别激动,张嘴叫老张“恩人”,又对我很不好意思地说,屋里有几个我的同行,都是突然登门造访,希望我不会介意。

我上门前已经听说过老两口吃了很多保健品,开门一瞬间也是惊呆了,保健品的盒子从玄关堆到客厅,床底柜顶沙发上都是花花绿绿的包装盒子,单说骨头一项,既有补钙的液体固体钙,又有补软骨的维生盘胶囊K、牦牛软骨盘胶囊、氨糖软骨盘胶囊、蛋壳膜软骨盘胶囊等等等等,还有烤膝灯、按摩仪、磁疗护膝大小器械……

随便拎起哪一件,都是成百上千块钱,甚至有一张带按摩的磁疗床售价超过三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