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叶生哭,也是唯一一次。他哭的时候,才让人想起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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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外面的天气很闷热,几个司机急匆匆跑进来,我都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

信息部一下子变得和室外一样聒噪,他们用我听不懂的方言激动地说些什么,一阵咋呼。等他们安静下来,我才缓缓问到: “信阳有货,一吨75元,走不走?”

我说完从抽屉里拿出合同。这时推门进来了一个青年人,他手里拿着四瓶冰冻矿泉水,打着赤膊,背上汗涔涔的,把水递给那三个中年司机后,拧开瓶盖就“咕隆咕隆”喝起来,一会儿就见了底。

我又问了一遍:“走不走,信阳的货?”

其中一个中年司机,拖着长长的尾音:“哎呀,太低了,能不能高五块钱,80?”

“我走!”青年人背对着我突然大声说,语气像极了开玩笑。

那位中年司机赶紧起身掏出证件,忙不迭地说:“走,走,走,你这小子尽添乱,你这趟不是要回家吗,走个毛!”

他笑了起来,走过去形式性地踢了那人一脚。

他们四个人,三辆车,他一个人开一辆。前两辆都签完了,他才过来问:“有没有货到武陟的?”普通话比前几个人要标准许多。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眉开眼笑地望着我,仿佛有话要说。

没等他说出口,我摇了摇头:“没有,上午刚走。”

他没有显露出失望的样子,只是作势叹叹气。身后那几个人起着哄:“回不去咯,婆娘也见不到咯!”

他跟着笑了起来,转过身来轻声问着:“还有哪里的货?”

“开封的,一吨70元,走不走?”我拿起笔,作势要签合同。

“走。”他回答得很干脆。

拿证件时,他有些犹豫,看了我两眼,眼角依旧带有笑意,兀自说着:“你不记得我了?”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江远。”他直接喊出了我的名字。

见我一脸疑惑,他大大方方地把他的证件摊开给我。

“我是叶生啊,咱俩怕是有好多年没见了。”这是我熟悉的方言。

“你可一点都没变啊。”看我一脸木讷的样子,他继续说到。

我没有想过会再遇到叶生。

十年前,那年我十一岁。叶生与我同龄,他作为插班生来到双湖小学,在班主任的安排下,成了我的临时同桌。叶生看起来白白净净,甚至比班上一些女生还要白。

可是其他所有人都避着他。

在叶生报道的前两天,班上就传开了:叶生的爸爸是坐牢的,强奸犯、杀人犯、黑社会……七嘴八舌。这些传言让我每天都坐立不安。

我们同桌一个月后,叶生告诉我,他爸是因为盗窃才坐得牢。

叶生不会像一些新转来的同学,去刻意讨好别人,实际上他也讨好不了。叶生也不愿意跟人发生肢体接触,每次写作业我碰到他的胳膊,他都会意识性地缩回去。

课余时间,同学们都到室外去玩,他一个人总是趴在桌子上,在屉子里倒腾什么。

有一次我乘他没注意,仔细看了他屉子一眼。里面杂乱不堪,有磨得很圆的石头、生锈的小刀、几根快写到笔头的铅笔,还有一辆缺了一个轮子的电动赛车。

好多都是学校禁止携带的东西。虽然我偶尔也会偷偷带一些游戏卡片到学校来,也都是藏在书包里,一天也就悄悄打开看几次。

我看得出神,以至于叶生将桌板盖上时,我还没收回眼。

他看向我,为了掩饰尴尬我慌乱说道:“你这些东西,老师看到是要没收的。”

叶生若有所思:“啊,那你别告诉老师就行。”

我“嗯”了一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从那时起,我已经不怕他了,却还是表现着一副怯懦的样子。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叶生倒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从屉子里挑了一个小石头塞我手里,塞的时候还特意抬头看了看周围。

作为回报,我从文具盒里抽出一根新的铅笔给他。他拿着铅笔,用橡皮擦的那头在桌上敲了敲,铅笔轻微地弹到空中,他眉开眼笑:“我还从来没有用过这么新的铅笔呢!”

叶生用的铅笔都是她奶奶拾破乱,在垃圾堆里捡的,笔杆和笔芯一样黑。

我那时才知道,双水村那个经常在垃圾堆旁看到的老人,原来是叶生的奶奶。他奶奶总是佝偻着身子,头发发白,衣服上全是补丁,脏兮兮的,我们小孩都躲着她。

叶生从小被奶奶带大,七岁那年,叶生的爸爸蹲了监狱,奶奶哭瞎了眼睛,却还是每天出门,回来时会带一蛇皮袋东西,叶生就像寻宝一样,打开袋子,将里面的空瓶子和废纸一样样拿出来。

“有时会捡到铁,”叶生激动地说,“铁是卖得最值钱的!”他似乎是在表述一件伟大的事。

每次叶生跟我讲这些,我都听得很认真,以至于有时下课没讲完,上课会传纸条。有次被老师发现,点名罚站,全班同学一阵哄笑。

那是我读书时期,第一次被罚站,我不知道将手放在胸前还是背后,更不敢抬头看老师,余光里瞥到班上的同学纷纷探过头来看着我,瞬间觉得脸烫得好像发高烧一般。

叶生却很自在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比我高五公分,我低着头只看到他嘴角轻轻上扬,这让我感到更加窘迫,叶生却用肘子碰了一下我胳膊。

“对不起啊,江远。”他小声说着。

那天放学,叶生邀我一起回家,我答应了。出了教室我们有说有笑,叶生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了擦脸,留下一抹灰色,像只花猫。

我们刚出校门口,就被人给堵着了。高年级的同学,其中一个我认识,是双湖小学出名的混混。

他们是来堵叶生的。几个人将我俩团团围住,叶生用力将我推了出去,他瞅了那几个人一眼,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看着叶生被其中一人用力推了一下胳膊,想过去拉他,脚却不听使唤,站在那里不敢动。

他们喊叶生“坐牢的野种”,一个个笑得前扑后仰。

“新来的,要收保护费的!”那个人又推了叶生肩膀几下,叶生往后退了几步。

“没有。”叶生说得很干脆。

他又朝我使了一个眼色,朝我喊着:“江远,你先回去,我没事的。”

没说完,其中一个男生就扇了叶生一巴掌,那个声音异常响亮。

“你妈的,跳什么跳!”那人说完又扇了叶生一巴掌。

叶生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的,他抿着嘴唇,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个打他的人。

“你再动我一下,我跟你没完。”叶生冷冰冰地说。

说完,那群人面面相觑,肆虐笑了出来。

在我觉得叶生就要被狠狠揍一顿时,他突然从书包里拿出一把匕首,顶着那个扇他耳光的肚子,眼神冷静地让人心生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