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喜宝》：没有追求的人生不值一过

（此乃旧文，写于2020年10月）

《喜宝》电影上映，凡是去看过的朋友都说太难看了，网上一片恶评。

嗯，这部电影配得上负分，一分都嫌多。

作为亦舒书迷，此时必须翻出书本重读一次，洗洗眼。

《喜宝》已是旧戏文，首次出版于1979年。这是什么概念？上世纪70年代初，香港推行经济多元化方针，金融、房地产、贸易、旅游业迅速发展，一跃而成“亚洲四小龙”之一。

亦舒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创作的大量作品，正是香港崛起时期，反映了国际化大都会的纸醉金迷，浸润着鲜明的香港消费主义色彩。

亦舒1946年出生于上海，祖籍宁波。5岁到香港定居，中学开始写作，15岁就被报刊编辑追到学校索稿，与哥哥倪匡称雄香港文坛。她做过记者、编辑、酒店主管、公关主任、电视台编剧、政府新闻官，后来移民加拿大。

传说亦舒写《喜宝》源于施南生的一句话。那时亦舒和施南生是同事，亦舒在办公室里问：“女人如何才能最快得到钻石？”施南生闲闲答道：“那就找个糖心爹地啦！” 于是，“顶级捞女”姜喜宝诞生了。

你可以说《喜宝》情节俗套，但绝不是无脑的玛丽苏小说。

“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但亦舒是见过世面的，她笔下的主角有着不俗的品位，甚至有人说，把她的书看完对国际大牌也了解得差不多了。

包养喜宝的勖存姿不是普通有钱人，他富可敌国。

他是怎么起家呢？小说没有细说，只提到他祖父是卜卦先生，父亲是生意人。宋家明说：“他的生意在苏黎世，常去比利时，我怀疑他做钻石，但他也做黄金，有造船也有银号。他跟全世界的名人都熟，很有势力。他最漂亮的公寓在巴黎福克大道——住蒙纳哥的嘉丽斯王妃隔邻。”

他送给太太的珠宝是“辜青斯基”。

我诧异，“卡地亚的不好吗？”
聪慧笑：“那是暴发户的珠宝店，暴发户只懂得卡地亚。”

▲ 辜青斯基=Kutchinsky，是19世纪90年代由波兰移民Hirsch Kutchinsky在英国创立的品牌，主要客户是皇室和贵族，总体风格华丽。“珠宝本身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物质体，不需要过分繁复的装饰来掩盖它本身的光辉” ，因此“宝石极其大颗，镶嵌则较为简单” 。

他送给喜宝的古董项链价值连城，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杜白丽夫人戴过，意味着“杜白丽与我一样，是最受宠的情妇。”

喜宝第一次去勖家，位于香港石澳富人区。喜宝和聪慧在好几百英尺的厨房吃冰、吃水果，从厨房窗口看出去就是惊涛拍岸的景色，后园通到石澳沙滩。老管家养了白鸽，白鸽成群在碧蓝的天空打转，就像法国的里维埃拉。喜宝心底感叹，太会享受了。

▲马云2015年以15亿港元买下石澳半山别墅白加道22号，面积约1099平方米，每平方米的价格高达136万元，是一座三层高的独立屋。

勖家物业众多，在伦敦和公主是邻居。

“爹有房子在李琴公园，我有一次看见玛嘉烈公主，她有所房子在那里。”

勖存姿占有欲强，出手大方，有过很多女人。聪慧提到，一些明星歌星，忽然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嘛？哈哈哈。”

喜宝深得勖存姿欢心，收到的礼物自然不菲。

喜宝随口提起喜欢“令人想起麦克佩斯·奥塞罗”的苏格兰古堡，勖存姿就为她买下了，七十个房间，十四亩花园，“打开电动铁闸，车子还要驶十分钟才到大门。”

勖存姿送古堡、送游艇，不停添置她的财产，骑的马是阿伯露莎。

“我是清朝的公主，我父亲是位亲王。”我笑道。
他耸耸肩，“我不怀疑，养得起一匹阿伯露莎——”
“两匹。另一匹在伦敦。”我说。

开的车呢？小说里提到有劳斯莱斯的魅影、宾利、丹姆拉（老牌车企Daimler）。

喜宝在伦敦开的车是赞臣希利（Jensen Healy）。

之后，勖存姿换成白色摩根跑车，喜宝“我想了一生一世的车子”。

勖存姿在书房抽屉第三格留下满满的现钞，里面的钞票永远是满的，就像聚宝盆。

他和喜宝说 “我死后你将会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女。”确实，律师告诉喜宝“你甚至花不完每天发出来的利息。”

小说不经意提到的品牌并非为了炫富，而是为故事情节服务。小说就像电影，同是造梦工程，必须要有扎扎实实的细节才能让人入戏。

对比一下这部“史上最烂的亦舒改编电影”，“服化道”实在太寒酸了，难怪引起群嘲。

往勖存姿身上扑的女人多的是，他为何会看中出身低微、精于算计的喜宝？不仅因为喜宝大胸、美丽、聪明，还有她的冷静、定力、取舍，更重要原因是“因为你的倔强，我喜欢生命力强的人。”

他对喜宝说：“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那么问题来了，喜宝的生命力从何而来？很简单，为了生存。

喜宝是个极度匮乏的人，无论物质还是感情。

母亲姜咏丽50年代当空姐，很是风光，可惜所托非人。

“老妈的日子过得很苦，一早嫁给父亲这种浪荡子，专精吃喝嫖赌，标准破落户，借了钱去丽池跳舞，丽池改金舫的时候，母亲与他离婚，那时我大概才学会走路。我并未曾好好与他见面，也没有遗憾，我姓姜，母亲也姓姜。父亲姓什么，对我没有影响。”

喜宝自小贫困，13岁就学会教男生付账，“因为我长得漂亮，而且我懂得讨好他们。”

母亲用航空公司赠送的机票，送喜宝去伦敦留学镀金。喜宝初到伦敦只有三百英镑，连一件厚大衣都没有，报名秘书学院就去掉两百英镑。

在伦敦第一年她怎样过的？依靠韩国泰，一个唐人街餐馆店主的儿子为她付账单。读了半年秘书课程，她进了剑桥圣三一学院，可见她读书多厉害。

喜宝的成长一直是狼狈的，必须用尽全力去生存。

二十一年来，我如果轻易相信过任何人一句话，我可活不到今天。我甚至不相信我的老妈，更不用提我那位父亲。
假使有人说他爱我，我并不会多一丝欢欣，除非他的爱可以折现。假使有人说他恨我，我不会担心，太阳明日还是照样升起来，他妈的，花儿不是照样地开，恨我的人可以把他们自己的心吃掉，谁管他。

她不信命。她进剑桥努力读书就是为了改变命运，不愿回中环朝九晚六找份工作苦熬一辈子。为此，她抓紧身边一切机会。

多年来的贫乏——爱的贫乏，物质的贫乏，一切一切，积郁到今天，忽然得到一个出口，我不可能顾忌到后果，我一定要做了再说。

男人在她眼中是踏脚石，更何况，“我不介意出卖我的青春。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

小说以第一人称写，你能直接体会到人物的精明、现实、决断、屈辱和寂寞，也能体会一个渴望“很多很多爱”的妙龄女子在无爱的困境中的绝望与无助。对比电影，唉，惨不忍睹。

在第一次约会，勖存姿问她生活最希望得到什么，喜宝说，第一是爱；第二是钱；第三是健康。

她做情妇的心路历程清晰可循。

· 刚开始，她目标明确，为了完成剑桥学业，找人付账单。

勖存姿约会她，她只是好奇赴约，想自己未到要寻找“糖心爹地”的地步。没想到，勖存姿直奔主题，送她钻戒，明确提出交易。喜宝有点难过，也替自己悲哀。

“但我是个人，一个女人。你不可以这么快买下一个不是妓女的女人。最后我或许会把自己卖出来，但不是这么快。这是人与东西之别。”我转头出门。

她打车离开，很快转念。下学期的学费、生活费都没着落，母亲准备嫁去澳洲，只能自生自灭。

这是我一个堕落的好机会，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这种机会。

喜宝接受了勖存姿的交易，回到伦敦继续学业，她想着毕业后就脱离他，那时她可以领取律师执照，留在英国或者另创天地。

四个月后，勖存姿终于来伦敦看她，一句话惹他不快，立刻走了。喜宝想自己怎么沦落到出售自尊为生。

究竟是勖存姿的钱多，抑或是我的自尊多？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问题可以得到回答。

· 她得知勖存姿全面监视她，想过退出。

我只觉得愤怒，我吼叫：“你买下我，我是你的玩物，我只希望你像孩子玩娃娃般对我待我，已心满意足，让我提醒你，勖先生，我只比令千金大两岁，她是人，我也是人，我希望你不要像猫玩老鼠式地作弄我，谢谢你。”我转身，一脚踢开酒瓶，头也不回地走出饭厅。
我走上楼，扭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血，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倒霉过，我想我不适合干这行，我还是马上退出的好，这样子作贱做一辈子，我不习惯。

喜宝发完脾气，当晚勖存姿入院了，只提出见她一个人。她这才知道勖存姿有心脏病，哭得好伤心。

不是为了他的钱。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是爱的一部分。

· 渐渐，她越来越依赖勖存姿了。

远嫁澳洲的母亲自杀后，她感觉无家无归，完完全全剩下自己一个人，她更加体会到勖存姿的好。

· 遇到真爱，考虑重生，但希望瞬间破灭。

她骑马时认识剑桥的物理教授汉斯，不知不觉心动了。他们相约每周三去骑马，在汉斯的草屋听音乐、交谈、喝酒喝茶、做东西吃。她在汉斯的屋子内觉得舒畅自由，这是她唯一不吃安眠药也睡得着的地方。

勖存姿妒忌心重，做事心狠手辣，他借猎狐开枪杀了汉斯，喜宝从此崩溃了，她知道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她把灵魂卖给魔鬼。

有人说《喜宝》“三观不正”，我想他们一定没有好好看书。小说的结局分明就是红楼梦结局，树倒猢狲散，走的走死的死，“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勖存姿有三个孩子。大女儿聪憩服毒自杀了；儿子聪恕性格软弱，疯了，痊愈之后麻木过日；小女儿聪慧执意脱离家庭，失踪找不到了；女婿宋家明本来奔着勖家的财富而去，也离开了，进神学院当神父。

喜宝呢？当一切来得太轻易，她渐渐不再去上课，退学也不觉得可惜。

她从“剑桥高材生”沦为“最好的情妇”：“他有空，我陪他，他没空，我等他。”

我认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为他们家的寄生虫，为他们活，为他们恨。离开他们，我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金钱不是万恶的，但不懂得金钱的意义和使用，金钱就成了诅咒。

勖家子女是这样，被包养过的女人也是这样。

有一天，有位金发女郎找上门，喜宝招待了她。金发女郎有奥国贵族血统，曾经是巴黎大学美术系学生，已经辍学。勖存姿离开她后，她肆意挥霍所有，包括英国邦街地契，一半赌掉，一半被男人骗了。她上门只是为了讨50镑，已经没有生存意志。

金发女郎就像镜子，喜宝深感空虚，处处锦衣玉食，有什么意义？“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勖存姿死后，喜宝觉得做人一点意思都没有，才25岁，已经什么都提不起劲。

我可以开始我的新生吗？并不能。在过去五年内发生的事太多，我无法平复下来过正常的日子。勖存姿永远不会离开，他就在我身边，我说过，我时常听到他的咳嗽声。

你看，“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喜宝的经历就像“万恶的资本主义对人性的压迫和摧残”，就像“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过程”。

摧毁喜宝人生的不是金钱，而是内心价值的迷失。原以为走捷径成为“人生赢家”，但何谓人生的输赢呢？财富没有带给他们幸福快乐，财富并不等于拥有。

喜宝世故现实，又骄傲又自卑，身处底层不择手段往上爬。喜宝与勖存姿的交易不过各取所需，到最后才发现是相互取暖，都是可悲的人。

亦舒说过“无论怎么样，一个人借故堕落总是不值得原谅的，越是没有人爱，越要爱自己。”喜宝这位性感丰满的心机女郎，看似对自身追求有着清醒认识，她还是被彻底物化了。她如愿得到了“很多很多钱”，然后呢？她最终为自身堕落付出沉重代价。

没有追求的人生不值一过。

亦舒的作品大多数围绕女性来开展，有着强烈而鲜明的女性意识，是爱情的现实主义者。她写大都会的繁华和冷漠，写物欲横流社会的世态炎凉，写都市女性的各色际遇，无论自爱自强还是自甘堕落，都不乏人性复杂化的探讨。她的小说不妨看成女性身份的探索，或者是金钱社会如何实现自我价值的启示录。

亦舒的小说可读性强，文字风格突出，很多写言情小说的模仿她，但只学了皮毛。倪匡曾说，亦舒的小说是地道的香港文学，“她的小说不矫揉造作，有着香港人的性格”。亦舒曾说，“一提通俗，以为就有贬低的意思，其实，对于写流行小说的作家来讲，这是溢美之词” 。

闲来看亦舒小说是一大乐事，但别用来指导现实生活，看多了会发现她的局限性。毕竟要活得体面、姿态好看，你除了要有惊世骇俗的美，还要有家明的痴心爱慕，还要有童话般的幸运。

嗯，流行小说，娱乐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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