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压抑重复的日子,难道不会让他内心产生一点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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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八成新的军用黑色双筒望远镜,跟当年我的脸一般大。我从厨房拎到卧室,又从卧室挂到阳台。

外公舍爱送给我时,反复嘱咐要多多观察世界。可当时的我能观察什么呢?小学五年级的那个暑假,大部分时间我是被禁止擅自外出的,只好每天守株待兔般等待玩伴上门找我。世界于我,悬在高空,四面八方都是防盗窗。就在前不久,邻近小区的小孩跑到街上去玩,被来往的大卡车当场碾压得血肉模糊。炸弹般的悲剧一波传一波,后来竟成了吓唬小孩的话:谁敢再乱跑,卡车撞得肠子挂树上!

我实在是憋坏了。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像《后窗》里的杰弗瑞一样,趴在阳台上,拿着望远镜偷看对面楼里的人们。

对面二楼的老奶奶一个人独居,窗帘成日敞着,她养了两只黄鹂。三楼的小女孩练习小提琴,每天晚上七点被她妈盯着咿咿呀呀。四楼的女人不上班时在家就只穿白色吊带和内裤,抖动着硕大的乳房。五楼的男人有个通道可以爬到楼顶,他在上面私自搭建了个鸟窝,养了十多只鸽子……我天真地盼望电影和小说里惊心动魄的事情能够发生,可是什么也没有。日子就是时针与分针,一圈一圈重复,从白天到黑夜。

我感到烦闷。

漫长的暑假过后,班里转来了个新同学。

他套着大一号的白衬衫,面容清瘦。自我介绍时,他的普通话带着异乡的腔调。他简单说了两句,便低下头沉默。

第一天报道放学较早。一碰面,大家就交头接耳商量放学后去哪里玩。小小的我们,已在暗地里幼稚地分了帮派,好学生帮和坏学生帮。我很不幸,身后便坐着坏学生帮的领头人,徐强。加上我当时偷偷沉迷于漫画,成绩不佳,而成绩仿佛是那时区分学生好与坏的唯一标准。于是,我被默认为坏学生帮的一员。

徐强一声令下,说课后去池塘边捉蝌蚪。我不想回家继续闷着,也跟了去。蝌蚪在水里如电光般灵动,却始终没逃离徐强的魔爪。他捞起蝌蚪,把它们放在石头上晒干。看着蝌蚪从挣扎扭动到奄奄一息,徐强竟仍感觉无聊,他抓起石块狠狠地往池塘里砸去,几次下来,竟砸到一个青蛙。

“抓了儿子抓老子,哈哈!”

他们将受伤的青蛙合力抓住。徐强为了彰显他的勇猛,决定手剥青蛙。他学菜场里卖牛蛙的农夫,一手按住青蛙腿,一手拿着小石块,用锋利的边锋去割青蛙的皮。我在旁边闭着眼睛,被血淋淋的残忍震得瑟瑟发抖,却没勇气离开。

“女的就是女的,真没用。”徐强鄙视地说。

我脑子一片空白,青蛙被剥了皮的白花花的腿仿佛一脚一脚蹬在我的食管上,我快要呕吐。突然,我听见徐强大喊了一声:“哎呦!”

我睁开了一条缝,只见徐强咧着牙捂着右手。

“谁砸我?妈的给我出来!”他怒气冲冲往四周看。

几个同学在他指挥下像鸟兽般四散去抓敌人。我到最后也没敢看这青蛙去哪了,死了还是溜了,我毫无印象。我慌张地站在原地,装作四处张望刺探敌情,而徐强他们则像猴子般窜来蹦去。

什么都没发现,只有路边大人们下班拎菜的身影。

徐强一挥手:“不玩了,回家!”

我舒了一口气,哎,做坏学生不比读书简单。

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快乐?我迷惘地抬头看天,却有了一个新发现。挨着池塘的樟树上,坐着今天转学来的新同学!大家都忙着往四周找,却没有一个人往头上看!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最后,我一声没吭,像傻子般默默回家了。

这个新同学接二连三地给全班所有人带来了变化。

首先,他在期中考试时拿了全年级第一。严格来说,他是门门第一。

其次,我们知道了他贫困生的身份。他爸是送煤气瓶的,他妈是看守并打扫车棚的。学校给他免了所有的书杂费。

最后,他们家看的那个车棚就是我小区的。我从阳台侧边斜望下去,可以看见车棚的大门。他们全家就免费住在看车棚入口几平方的登记室内。我取自行车时路过,装作不经意往里一瞥。那么局促的空间内,水泥地无装修,从里到外分别是上下两张床、简易衣柜和书桌椅子。有时湿衣服挂在床头,有时又挂到了车棚里。烧饭、洗澡、上厕所等事都只能求助公用。我想,也许大家没办法专注念教科书的原因是,我们没有住在这里。

那几年,我怀疑 “余力怎么怎么样,你为什么不学学!”是不是成了这个小区所有妈妈的口头禅。我妈每每在我考卷上签字时,总免不了叹一声:“看看人家余力!”每次从车棚回来时,又忍不住比较:“生了这种儿子真是福气,你也能学点就好了!”

我很确定,我不是唯一一个有此待遇的人。小学同学几乎都住在一个片区,谁谁家怎么样彼此都清楚。徐强他爸是个赌徒,在马路边经营着一家豆腐脑早餐店,却把麻将过成了主业。大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徐强他爸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把女人气跑,徐强能好到哪去?

所以徐强对余力尤其厌恨,因为后者让他爸找到了反击的理由:“余力一家挤在车棚,一堆人进进出出灰尘乱飞,爸妈也没文化,人家不一样次次考第一?”

徐强在体育课上,几次故意去绊倒余力。又或者,在他的课桌里吐口水抹鼻涕。好在余力受到众多老师关注,徐强不敢做的太过。心理失衡的他竟愚蠢地学妇人嚼口舌:“人穷只能读书,否则只能扫垃圾!”

徐强的力量太过强大,我们都不愿吃他的拳头。看见这种事,哪怕所谓的好学生也低着头不敢争做出头鸟。有一天徐强把属于他帮派的人聚在一起,共商计策。

“要么把钢笔放到他课桌里,说是他偷的?”

“把蟑螂放到他书包里,吓死他!”

“把他书撕烂,看他还读什么书!”

小伙伴们纷纷献计,我再一次怀疑起“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惊心动魄的事即将发生,可我却失去了直面的勇气。我埋着头,灵魂似乎从躯体里漂浮出来,在高处嘲笑自己。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幻想自己成了宇宙无敌超人,一脚将徐强踢到河岸,一拳下去将他捏扁搓圆,并迅速把他塞进青蛙的肚子里,就像打死一只蚊子,只留一摊脏血。

“喂,说你哪,四眼妹!”

我抬起头,耳朵嗡嗡的。我始终没力气抬起我的双腿,将徐强一脚踢倒。我几次张了嘴巴,最后才勉强小声地挤出一句话。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徐强有些不耐烦:“说人话!”

我开始胡诌:“小的时候成绩越好,长大了越没用。历史告诉我们,你要消灭一个敌人,最好就是捧他,让他得意洋洋,长大了就成一滩烂泥。”

“那反过来呢?”徐强来了兴趣。

“小的时候成绩差,就代表历经磨难,长大后就肯定出人头地。伟人小时候都很皮,成绩也不好。”

我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可似乎拍对了马屁。这一群被归为坏学生的孩子,仿佛穿梭了时空隧道看见了成人后的自己。

我不知是其忌惮老师,还是我的话真正起了作用,徐强最终没有严格实行手下人献宝的计划。他心情不顺时会找点余力的麻烦,却始终没有大动作。教室对他而言已经太小。他似乎决定要成为一个大人物。

整个过程中,核心主角余力却始终沉默。他上课时永远认真和专注,放学后永远安静地独自离开。他的长久忍耐让我心生诧异,难道他不是那个敢于精确投石击中徐强剥青蛙右手的人?

我忍不住拿望远镜偷看余力的生活。

夜幕降临,他在明,我在暗。看守车棚的隔间,两面是透明玻璃。窗帘拉开时,望远镜能把里面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楚。余力他妈生病了,他在帮忙熬药。他爸收工之后,他妈会给男人捶背揉肩。余力做作业的间隙,他妈会端来热毛巾,叫他敷敷眼睛。10点半左右,他们家熄灯睡觉。

他读书的时间并不比别人多。

班里有人揣测:“说不定他就是那种投胎时带着前世记忆的人,所以读书才不用费什么功夫。”

家里等不及了。大人们强烈认定我的失败表现跟近墨者黑有密切关系。在离上初中还有一年时,父母托人让我转了学。小学跟初中是挂钩的,好的小学往往初中也比较好。若干年后,我的第一所小学变成了民工子弟学校。余力就在那里上到了附属初中。

从此我白天就见不着他了,我得坐公交车跑到离家远的好学校上学。时光荏苒,我对观察他们家的生活也丧失了兴趣。因为,太过平淡。我甚至可以清楚地背出余力是几点开始做作业,几点全家开始吃饭,几点灭灯睡觉。我期待出现一些明显的身体争执,可是,没有。望远镜渐渐睡进抽屉里开始吃灰。

我似乎从未跟余力讲过一句话。以前做同学的时候没有,后来转校了更没机会。上初二后,他有时会帮他爸来送煤气瓶。我家住顶层,他吭吭背上楼,我妈感叹的又是递水又是送水果。我躲在房间里,咬着笔头发呆。

后来,我对他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于我妈,她有时去车棚会跟余力妈妈交谈几句。从我妈口中得知,煤气瓶慢慢被淘汰,余力和他爸开始送桶装水了;余力中考了,是整个片区的第一名;余力在重点高中成绩并不突出,他爸爸不让他继续送水了。

我竟然感到一阵轻松。难道我胡口编造的话真的要实现了吗?如此压抑重复的日子,难道不会让他内心产生一点变态?我看见内心阴暗的一角隐隐浮现。它一直在等,等他长大,等他堕落。终有一天,他会湮没在众人中,成为另一个庸俗度日的大人。

2001年11月19日凌晨,传说中33年才出现一次的狮子座流星雨要出现了。

我原本打算保持站姿趴在卧室窗台边,直到成功地看见流星许好愿。可是我不敢开灯让父母发现,黑暗中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心里响起一个声音:去书桌上趴一会,能醒来,来得及。终于,这个声音打败了我,我倒在了书桌上。

等我苏醒时,手表上的时刻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败感。我呆呆地坐着。流星雨不会再来。那是凌晨3点54分。

我把窗打开。冷风从外灌进来,无情嘲笑着我。连路灯都暗了,窗外一片漆黑。窗后有人同在吗?

世界沉了。

我把头伸出窗外,让深夜的寒冷鞭笞我的临场放弃。我甚至往下望,幻想身体直线下落的失重力。我知道这只是幻想,因为外面有个防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