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张灵再也不去偷了,不仅跟着赵婶学种菜,还学会了种豆、种花生、种稻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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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婶走了,张灵连夜从广东赶回来,一进屋,双脚一软,跪在赵婶床前悲恸大哭:“赵婶!您为什么走得那么快,我还没有好好孝顺您啊!”

张灵的这份悲痛,让大家无不叹息。

张灵帮赵婶洗澡穿好寿衣后,请求赵家:“我希望能以女儿的身份,给赵婶披麻戴孝。”

张灵的请求,大家觉得合情合理,但却违背赵家传统观念,大家一时面面相觑。

张灵的娘家是东风村,那时,赵婶家就住张灵家对面。

张灵的父亲是瘸子。脚关节像藕节一样萎缩,走路一瘸一拐的。

张灵的母亲精神不正常,时好时坏。听说小时候的一个冬天,不小心掉茅坑,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实在是太臭了,大人迫不得已把她丢到村前的河里,像洗衣服一样,洗了半小时,抱回屋,又用稻杆烧起一堆大火,像烘干鱼一样,左翻右翻。烘了半天,人烘醒了,但也烘傻了。

俗话说什么锅配什么盖,她父亲为了传后,35岁才娶了她母亲,谁知“烂锅也煮好饭”,张灵一家三姐弟都长得像山泉水一样灵动漂亮。

张灵最喜欢坐父亲的马车去赶集。最不喜欢的是伺候疯疯癫癫的母亲。

1981年,张灵10岁。这年冬天,她父亲睡在床上半个月没有起床,总是咳嗽,还有血丝。

隔壁喜欢管闲事的赵婶,过来看了她爸一眼,急得脸色苍白,跑出屋催促自己男人招呼村里几个人,一起赶着马车连夜把张灵父亲送去医院。

可去时还有个人样,回来却是一捧灰。

张灵很好奇,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变成了灰?跪在灵前,张灵实在无法理解,看到赵婶的孙子扯着他父亲的衣襟,朝她做鬼脸,她才恍惚明白,她可能再也不能坐父亲的马车去赶集了,父亲也不会再带她去吃她最喜欢的牛肉米线。

那一瞬间,她明白了“阴阳相隔”的痛,伏在冰冷刺骨的地上,眼泪嘀嗒嘀嗒地奔涌而出。

正拿纸钱烧火玩的弟弟妹妹不明所以,看她哭得很伤心,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哭。她的母亲开始还在嘿嘿地笑,儿女的哭声,让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眼间也抽抽嗒嗒,接着哀嚎不断,那凄凉之声随着哀乐百转千回,令人唏嘘不已。

守灵守到半夜,大家陆陆续续都已散去,只有张灵双腿僵硬地跪坐在褐黑色的地上,外面的狗偶尔狂吠一两声,在寒夜里更显悲凉。

赵婶披着衣服过来劝张灵去床上睡会儿,张灵不肯。她就端来一盆火,添上木炭,放在张灵身边,又找来一件黄绿色的旧棉袄披在她身上,还搬来一张小板凳,让她困了趴着睡会儿。

出殡那天,太阳很温暖,但张灵感觉不到。

没有父亲的日子,如囊中空空的布袋。

母亲正常时,会去外婆家背点米来,不正常时会站在门口,骂天骂地骂你骂他骂张灵,逮住谁骂谁,吵得村里的人都不愿搭理他们。

有一次,张灵淘米煮饭,发现坛子里空空的。弟弟不信,伸手在里面摸了摸,还顽皮地敲了一下,坛子咚咚响。妹妹心眼儿尖,马上把土灶里埋着的两个已经发芽的红薯,抱在怀里。

弟弟去抢,妹妹不肯,两人滚在地上。

张灵拉开他们俩,用力掰开妹妹的手,硬把一个拳头大的红薯分给了弟弟。

那天上午,妹妹坐在地上哭了一上午。

张灵也饿得眼花脚软,对门赵婶家的老母鸡却咯哒咯哒叫得很欢,张灵的眼睛突然发出贼亮的光,浑身充满了勇气。她瞅着没人,蹑手蹑脚地从鸡窝里捡起还温热的鸡蛋,飞快地跑回家。

那天,她烧了一大锅鸡蛋汤,还学着别人放了点葱花进去。妹妹舔着碗底,咂着嘴笑着说,好香,那乌黑的脸上还布满斑斑点点的泪痕。

晚上,妹妹突然摇着张灵的手臂说肚子痛。张灵蜷缩在被窝里,烦躁地拍开她的手,迷迷糊糊地说,我的肚子也好痛。妹妹使劲摇着张灵的手臂哭着说,我要喝鸡蛋汤,我还要喝鸡蛋汤。

张灵很恼火,豁地坐起来,黑暗中抓着被子,摸到棉被上缝缝补补的洞,她烦躁地用力一抓,抓出一把焦黄色的棉絮,塞在妹妹嘴里,“喝喝喝,让你喝个棉球!”

妹妹顿时哇哇大哭,张灵昏昏沉沉倒在床上接着睡。第二天张灵醒来,只见妹妹抱着农药瓶子,口吐白沫,睡在外面地上一动不动。

对死有了深刻印象的张灵懵了。她干嚎一声,咚地坐在地上,昏过去了。

从那以后,每次参加葬礼,张灵都会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大口大口吃着八碗大肉,听着流行歌曲,流着伤心的泪水,借花献佛,在心里默默地抚平自己那难忘的自责与心痛。

也是从那天起,但凡能吃的,张灵都会想办法去偷。偷米、偷油、偷盐,大到老母鸡,小到发芽的土豆,她成了附近十里八村有名的小偷。

如果被抓住,少不了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地回来,大家见了只是摇头叹息一声。

唯独赵婶,见不得她被打,每次总会从屋里的抽屉里翻出红花油给她擦,实在没有红花油,就吐口唾沫在手心里,用力地帮她揉搓,直至皮肤发烫,淤血慢慢消散,才松手。

赵婶每次都不停地唠叨,叫她以后别去偷了。

“那我妈和我弟会饿死的。”张灵揉着身上的淤青,痛得呲牙咧嘴。

赵婶红了眼,吸着鼻子,不再劝她。赵婶常常救济她家,但他们一家三口,都是张开嘴要吃饭的人,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有次,张灵偷了一书包的桔子,被人追了二百米,路上遇到刚赶集回家的赵婶。

张灵脸一红,心一慌,绊倒在地,一书包桔子咕溜溜滚得到处都是,张灵哇地一声急哭了。

赵婶扶起张灵,示意她赶紧躲到旁边的树林里,然后手脚麻利地帮她捡起桔子,把书包藏在自己箩筐里,坐在路旁佯装休息。

那人瞅瞅赵婶,不声不响地跟进树林搜寻,赵婶远远地看着那人悄悄地往张灵藏身的坟堆走去,她捡起一块石头,往那人身后丢去,一只鸟咕一声,突然从那人眼前掠过,吓得他转身就跑。

直到那人走远,赵婶才唤张灵出来。一路上赵婶唠唠叨叨,说她这样完全靠偷东西过日子终归不是办法,可又想不出其他什么好办法,临到家时,赵婶从箩筐里拿出两个包子塞给她。

那天要不是赵婶,张灵少不了挨一顿毒打,她不知道怎么感激赵婶,只能把包子捂在怀里。

弟弟看着她蓬乱的头发,脸上被荆棘划伤渗出的血痕,磕出血的脚关节,一边吃包子,一边哭着说,“姐姐,等我再大点,我偷给你吃!”

“你不能去偷,会坐牢的。”

一语成谶,10年后,弟弟真的因偷坐了两年牢。

那两年,张灵为自己的偷盗行为哭了一次又一次,总觉得不应该报应在弟弟身上。

张灵金盆洗手是13岁那年的秋天。

那时已经分产到户,实行承包责任制。

那天,赵婶家的老母鸡又下蛋了,张灵左右瞧瞧没有人,蹲下身子飞快地伸出手,像捡自家的鸡蛋一样轻松自然。起身却看见赵婶赤着脚,扛着锄头,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她愣住了,一张脸红得像血,低着头,半晌不敢看赵婶的眼睛。

“你傻呀,抱两只小鸡养起来,以后天天有蛋吃。”赵婶蹲下身子,选了两只全身黄绒绒的小鸡,轻轻地放在张灵怀里。

赵婶是村里对张灵最好的人,捉到她偷鸡蛋,不但不骂她忘恩负义,还要抱两只小鸡让她养,她羞愧地低着头,眼泪一下子滚了下来。

“别怕!我不会怪你。”

“给鸡吃啥?”她家连人吃的米饭都没有,怎么养活两只鸡?张灵不要小鸡,只想要鸡蛋。

“鸡生蛋,蛋生鸡,鸡又生蛋……”赵婶走进里屋,装了一小袋米和鸡蛋一起塞进她怀里。

没等赵婶说完,张灵抱着两只小鸡回到家,找了把剪刀在鸡头上剪掉一撮毛,又找来红色的涂料,把那没毛处染得红彤彤的——她要告诉大家,这两只鸡从此以后就是她家的了。

过了几天,赵婶带着张灵爬了二十里山路,从张灵的外婆家抱回来一只小猪仔。赵婶还捎带了很多菜种给她,叫她每天带着她母亲一起去挖点儿荒土,撒下去,一个月后,人鸡猪都有吃食了。

头一个星期,土没挖一点,张灵的手臂就挖得酸胀酸胀。多亏张灵的母亲力气大,挖了一大片。张灵笨拙地把菜籽像撒花一样,撒了一地。

赵婶特地跑去瞅了一眼,又带着她割了很多毛毛草草铺在上面,叮嘱她每天早晚记得浇水,等半个月后菜秧长出后再浇肥。张灵那时还没长高,挑着小木桶一路上磕磕碰碰的。

一次,张灵挑着一担水,手臂太短,抓不住桶的扶手,只好抓住扁担,路旁的马尾草又多又高,她不会换肩,桶底被草绊着,水晃出一大半,等挑到土里,桶没放平,那半桶水全部斜倒在地上,她慌忙去扶,不小心踩在又湿又硬的泥地上,哧溜一声,滑坐在地上,手腕当场扭伤。

赵婶当天带着她走了8里山路,找到杨柳村的草药医生,自己垫钱帮她正骨拿药。回到家,张灵的妈什么都不懂,赵婶佝偻着腰,好似不知道累一样,气都没歇一口,又到隔壁借来一个砂罐,点上柴火,在土灶旁守着,时不时地用筷子把沸腾上来的药草按下去,以免药汁溢出来。

药汁熬好了,张灵嫌味太苦,喝了一口就不肯再喝,赵婶翻箱倒柜找出两片红糖,诱她喝下。

一个星期后,张灵的手没事了,赵婶却因爱管闲事被赵叔骂哭好几回。骂就骂,哭归哭,赵婶还是一如既往地指导张灵给菜秧浇水施肥。

那个冬天,张灵变着法儿哄母亲,诱她一起去挖地、种菜、挑水、施肥,让一家三口,算上小鸡小猪,一家六口,终于吃上了青脆的各式小菜,过上了她想都不敢想的糟糠生活。

有时,吃不完的小菜,赵婶会让她一捆一捆地用棕叶整整齐齐扎好、洗净,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她一起,挑二十里山路,拿到团结墟上去卖。

没有肉吃,张灵有时会换点便宜的肉皮回来,和辣椒炒着吃。时至今日,想起那酥软脆香、又咸又辣的味道,她还是感觉幸福满满。

从那以后,张灵再也不去偷了,不仅跟着赵婶学种菜,还学会了种豆、种花生、种稻谷。

左邻右舍每次看到张灵跟着赵婶屁股后面,都忍不住感叹:“一个等于是无父无母,一个想女儿想疯了。两人都不容易。”后来张灵才知道,赵婶是个孤儿,讨饭讨到东风村,被赵叔的父母收留,让她帮忙照顾赵叔年幼的弟弟妹妹,砍柴烧火做饭,长到15岁,就让她与赵叔成了家。

赵婶一共生了4个孩子。

那个时代,医疗条件不好,赵婶的孩子只有一个儿子长大成人,其他的都不幸夭折了。

张灵村子里只有10多户人,两排门房中间有个空坪,吃饭时,大家喜欢端着饭碗坐在一起拉家常。有时吹吹牛,有时下下棋,有时整理菜杆子,准备晚上炒着吃。

闲着无事,大家都劝赵婶,说张灵的母亲疯疯癫癫,她家的闲事如果管得不好,就怕她母亲纠缠。赵婶笑笑说,不怕,有老天爷帮着作证。

6月的一天,张灵家的小鸡长大成人,终于咯哒咯哒生下了第一个鸡蛋,她兴奋地跳了起来,捧起温热的鸡蛋,跑到空坪,冲对面正在屋檐上晒豆角的赵婶大声嚷嚷:“生了!生了!真的生了!”

“又不是你生蛋,鸡生个蛋,你这么高兴干嘛?”赵叔正在下棋,见张灵那傻样,取笑她。

“你懂什么?”

张灵不理他,目光热切地盯着赵婶。

“你藏起来,别让你弟偷吃了。”赵婶叮嘱她,“等积攒到二十多个,就可以孵出好多小鸡。”

“嗯嗯。”张灵满心欢喜,烈日下,她在空坪里朝赵婶傻笑。

两个月后攒够了蛋。赵婶告诉张灵,趁着母鸡咯咯咯到处找窝的时候,给母鸡安了一个新家——用一个烂谷筐,垫上一层厚厚的稻秆,把鸡蛋堆放在一起。母鸡看见那个窝和窝里的蛋,自己就会蹲在窝里孵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