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觉得,那个时候,姥姥这么固执的一个人答应去医院住院、做检查,想必也是为了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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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冰箱冷藏柜最下面的格子里有一只保鲜碗,从前里面总是放着满满一碗的德芙黑巧克力,这是孩子们来看望老人的奖励,直至空碗第二天仍然没有重新被填满,孩子们才意识到:

——啊,原来每次来家里的记忆总是甜丝丝的,是巧克力的味道啊。

如果她没有吞下那100粒安眠药,我们现在可能无法轻易谈起她或者记起她。

她用三个月完成了一次道别,当作给孩子们的最后一次奖励。

此文献给我那于2020年10月18日去世的姥姥,她曾说想让我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现在我终于完成了她对我微小的愿望。

早晨起床我妈不在家,打电话才知道她去医院陪姥姥了,起初她也没跟我们说姥姥自杀的事。

第一天大家都没把事情想得太严重。

姥姥从以前就一身毛病,心脏病、糖尿病、颅内肿瘤、膝盖和胯骨都是用钢钉替代……她很痛苦,近年来也常说后事要怎么安排,我们听了都说让她别乱想,但没想到她已经开始偷偷积攒安眠药。晚上吃了药,还骗保姆说只吃了10粒,上了救护车知道瞒不过了才老实交代,说其实是100粒。车上的急救医生都傻了。

要说她这个人,确实很难描述。以前那会儿当护士,学问不高,话多而且八卦,结果找了一个闷葫芦似的知识分子当老公,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她说话难听,偏偏还唠叨,年轻的时候尤其如此,等到外孙们都成年了,她好像才展露出一点老人的成熟和温柔来。

小时候觉得姥姥特别幸运,姥爷既帅又有才,除了不擅长表达爱以外,是所有人的梦中情人。

年轻时的姥姥和姥爷 | 讲述者供图

姥姥嘛,打麻将、打牌,跟一帮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打赌还要耍赖,一定要把我那个胜负欲强、自尊心高的亲姐赢哭了才罢休,嘴上还要尴尬地挖苦人家两句说输不起。而且死不承认出老千、悔牌,极要面子。

疫情期间,医院不让探视,我就在家等消息。

姥姥洗了胃,观察了半天就闹着回家,医院看没什么大事就放人了。

那时候开始,我母亲的状态开始有些变化,似乎迟来地感到难过和焦躁,我担心姥姥,还要分心去照顾她。幸好我爸平常虽然不太算个好丈夫,但这个时候倒是尽职尽责,工作都不管了,一直在外面陪着跑上跑下。

我那会儿还没觉察出有什么问题,只是想“救下来”就好,也不太想哭。

甚至给姥姥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没有信封,就只能匆忙塞进红包里,希望她能为了我们坚强活下去,让姥爷代为转交。也不知道姥姥看是没看,因为那时候她刚洗完胃回家,眼睛睁不开,卧床了好几天,坐起来仍然要靠搀扶。

过了几天,看姥姥状态好些了,说话也不含糊了,但我妈还老说一想到姥姥就难受,我寻思毕竟姥姥是我妈的母亲,年迈的母亲在某一天突然做出这样出人意料的选择,作为子女会这样痛苦也情有可原,于是就安抚她。

直到两天后,我妈问:你想知道姥姥的病吗?

她说:医院查出来胰腺癌。

姥姥自己还不知道这件事。

家里乱了套,我妈骗她是去医院给她开胃药,其实是带着我爸把北京所有的医院肿瘤科都上上下下翻遍了,总结出三套方案:做手术;中药调理;止疼片吗啡不要命地开,不要命地上,总之别让她疼。

我妈一下就疯了,说做手术,让我也劝劝姥姥。

但姥姥是不知道自己得胰腺癌的事的,让她去医院做检查都是绝对不肯去。另外我自己那时候也并不赞同开刀手术。她年岁已大,且不论经不经得起术后的折腾,就算手术无比成功,也仍然会在5年后复发。那时候怎么办呢?还能再做一次手术吗?她会想要这样的5年吗?

我说我不管,就算你把她骗到医院去了,她也不可能同意开刀。这是一个为了早点结束痛苦,天天偷偷攒着安眠药,最后一口气闷了100片的人。

后来我妈告诉我,她当时也想,如果手术成功了,姥姥能多活几年。如果不成功,手术台上走,麻醉着,也没什么痛苦,挺好的。胰腺癌最要命的就是后期的疼痛,也许如果可以选择手术的场所,姥姥兴许也会同意吧。

总之来回折腾,姥姥总说胃疼,其实是胰腺的问题,我妈就唬她,说胃里长了个东西,去做个手术,切除了就不疼了。姥姥还真上当,去了医院,核酸检测都做好了,乖乖做检查,结果到了晚上,又反悔说不做了。

那句话像压倒我妈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姥姥说不做,那就不做了吧。

我只是觉得,那个时候,姥姥这么固执的一个人答应去医院住院、做检查,想必也是为了求生。我不知道她是对这个世界还有眷恋,还是放不下这些人。

总之从那之后,我妈天天跑到姥姥家,我也跟着去。我们家离姥姥家也就开车20分钟的距离,从前却总说忙,一个月去不了一次,这次天天去,倒反而觉得开车的这段时间最舒服。

陪病人是一件很累的事。经常我待了三个小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累得不行。我妈从早到晚地陪,因为姥姥从年中就摔坏了腰,我妈就帮她擦身子、接屎接尿。

我妈是家里的老二,小姨早就移民澳洲,但因为疫情,国内政策不让入境,再着急也回不来。舅舅一周也会来两三趟左右,这种时候我也会挺怨他的,工作比亲人还重要吗?

医生说三个月。最多三个月。

我开始写日记。以前生日的时候我妈给我买过一个打印照片的机器,现在就用起来,因为我知道哪怕我现在觉得时间很漫长,将来回忆起来,我还是会很快忘记很多重要的细节。

有一次她对我和我姐姐说:“你们以后每年清明节来看我就行了,给我带束花。”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时间不多了。

我们问她:“那您喜欢什么花儿?”

她答:“我不喜欢花。”

刚开始姥姥的精神还很不错。这种好的状态一直保持了一两个月。我们都怀疑是不是医院诊断错了,要么就是拿错了单子。

一般晚饭我就自己叫外卖吃,姥姥问我吃啥,我说那就点汉堡吧。姥姥说给她也点份薯条。

外卖送得慢,她还催我,怀疑我点错分店了。餐到了,姥姥把我套餐里的可乐拿走,大份的可乐全给她喝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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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喝完了大份可乐 | 作者供图

后来她肠胃变得很差,吃不太进去东西,吃一口就吐。我姐点过一次挺丰盛的外卖,一些清淡的就给姥姥尝了一口,结果给她难受了一天。之后更严重,只有馒头和水能勉强进肚子,其他的都不行。

整个人瘦得皮包骨,皮都皱皱巴巴,很无力地裹在骨头上。但手很温暖,那会儿是夏天,我就喜欢跟她躺在一起,握着她的手,因为热出了满身的汗,直到她主动撒手之前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握着。

握着姥姥的手 | 作者供图

每次我来,她就让我去吃零食。

有几个碗,里面专门放零食,上面盖着统一的保鲜盖。

大多是巧克力,姥爷喜欢吃甜的,我们小孩子也是,她就总是用这些垃圾食品把碗装得满满的。而且她会一直唠叨你去吃,我们也不好驳她的意,就捏着一块儿巧克力,让她看着我们吃得香,她才不再说了。

经常天黑之前她就赶我们走。

“晚上开车不安全,快走吧。”

这个时候我们一般都很累了,如果感觉还好,就会多留一会儿。她总是不耽误我们,她的很多情绪都能表现在脸上。

从很多年开始,我就习惯见到姥姥姥爷就在脸颊上亲一口,离开前也亲一口。姥姥很喜欢这样,我亲她的时候她会用手慢慢摸摸我的背。

自从她的生命进入倒计时,我就常常跟她自拍。

每次自拍之前,她都要理理头发。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花白,靠下的部分还是黑的。她老说自己现在不好看,其实还是在意外貌。这个时候如果真诚地夸赞她,她会有些羞赧地摸摸脖子后面的头发,然后小小声地呢喃:“姥姥还行啊?”

我一直在找实习。知道她时日无多,想让她看到我们过得很好的样子。一方面也在逃避,劝说自己找完这一家,就不找了,这三个月就陪着她。

但我其实没那个勇气。

这时候我似乎有些能够理解舅舅了。

有几个还不错的公司,职位也合适,跟姥姥姥爷商量,二老还给我出谋划策。这个嫌远,那个嫌小。姥姥就说,别找工作了,读博吧。

后来还是找到了一家公司实习,我妈让我们多拍点视频,现在姥姥话变得少了,总是躺在床上刷我们微信发给她的视频。

一开始是一整天,家里十几个视频发过来,她能翻来覆去看好几遍。到后来嗜睡起来,发过来的视频可能看不了两个。

我一周可能也就周末去看她一次,其余时间就打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