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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附中时代(散文)

——献给昨天进入我梦中的老师和同学

作者:李亮

今年暑假,我回到暌别许久的故乡。这座北方的小城,一改我印象中光秃秃、灰蒙蒙的特点,而变得繁华、整洁。湛蓝的天空下,宽阔的街道、林立的高楼、整齐的行道树,都给了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

父亲把我从高铁站接回来。在出租车上,给我介绍着一路的变化,快要到家时,他忽然指着路边一座崭新的建筑说:“你的初中搬到这来了!”

我吃了一惊,趴在从车窗里看着那座一闪而过的校园。看着那红色的围墙、雪白的教学楼、绿色的塑胶操场、金光闪闪的校牌……

“师专附中搬到这了?”我下意思地重复着问。

“是啊!”父亲说,“现在可了不得了。师专从专科升级为本科,校园扩大,把你们原来的学校区占了。然后附中就正好搬到了咱们家这,人家现在是师大附中了!市重点,升学率比你们那会高太多了。”

“好啊!好啊!”我看着已经被甩到后面的附中,一瞬间,思绪也回到了很久以前。

01.

接近三十年前,我从小学毕业,本来是直升我家所在农场中学的,结果父亲工作调动,我就转到了城里的师专附中去了。

当时的师专附中是那么一所学校,地处城乡边缘,据说以前很强,但是当时很烂。我家城里的邻居后来听说我在那里上学,纷纷惋惜,觉得我一步踏错,以后恐怕学不了好了。

但是当时我对此全不知情,对我来说,从平房的农场中学转到楼房的中学已是划时代的进步了。我激动无比,心潮澎湃,结果一进校门就摔了一大跟头,并且姿势古怪,把手指头压在自己的膝盖底下了。

所以,在后来我爸给我办转学手续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旁边怜惜地攥着我的手指头。我爸领我上楼、下楼、拐弯、进门,我的眼中仍然全是我的手指。

到了初一年级组办公室,校领导推荐我转入的(1)班的班主任去上课去了,我在旁边攥着手指,突然看到一个烫着大波浪、穿着修长的连衣裙的女老师风风火火地赶进来,翻东找西,忙忙活活。我爸等得不耐烦,我看那老师知性又美丽,于是一拍即合地决定进她的班——当年的转学就是这么随性。

我就这么着,转到了师专附中的初一(2)班啦。

我满打算这就要开始我在城里的初中学习了,结果第二天学校就发下通知,全校停课一周,去打害虫天牛,复课时每人要上交二十只。天牛是一种黑色的大甲虫。六条腿,约有一寸来长,长着一个三角形的脑袋,还有两根长辫子,黑得发蓝的背壳上点缀着惨白的白点,一摁会“吱吱”地叫。

我家门前的杏树上,一到夏天,就会爬着好几只这种甲虫,咬开树皮,吸吮汁液,最后留下一大坨树胶。

这个夏天,据说天牛泛滥成灾,已经造成了大片树木的死亡,所以全市动员,来消灭害虫。附中附近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杨树林、榆树林,我每天扛着个竹竿子四处转悠,满以为害虫既然都泛滥了,那我抓个二十只、三十只肯定不是难事。谁知全市动员之下,每一个草丛、每一棵大树下好像都已经站了一个抓天牛的人。

我没抢过他们,过了一周,眼看学校就要让交了,幸亏路边已经应运而生,出现了卖天牛的人,我这才用两块零花钱,凑够了20只上交任务。

02.

天牛风波后,我们终于开始正式上课。同学都挺不错的,初一的小孩很快都玩熟了。难得的是我们的那些个老师:数学的清晰、语文的渊博、生物的严谨、英语的活泼,历史的、地理的都是口材了得。

据说附中那会是打算从我们这届打个翻身仗的,所以配备了全校最强的师资力量。每位老师,上课都挥洒自如,就是后来矮胖子的化学老师,都自信满满得让人觉得高大。

我上了两个月的学,北方的天就越来越晚,越来越冷了。我家住在一条直通火葬场的路上,每天从家出来,伴随着漫天飞舞的纸钱,三个坏了两个的路灯,灯光昏黄。我戴着棉帽手套,围着厚厚的围脖,迎着嗖嗖的小风,骑车前进。早晨本来就睡不醒,一冻就更悃了,偏偏哈气从嘴里出来,被围脖一挡全往上走,眼睫毛上很快结了霜,再一眨眼,立刻就冻上了。

于是我有时索性就闭着眼睛往前骑,反正这条路早晨时人烟稀少,骑了几年,居然没有出事。也不知是神仙保佑,还是鬼魂保佑。

晚上回家,相对不是那么冷,可是还是一样的黑。学校和家中间,除了一半的柏油路外,还有一半是完全没有路灯的庄稼地。北方冬天的田野,空旷、寂寥,四下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灯火,隐约照亮一点方向。地上坑凹不平,还固定会有几条废弃的水渠。我近视、夜盲,偏偏还嫌眼镜麻烦,课下坚决不戴。所以骑车的时候,横冲直撞,基本是瞎的。只听哗啦哗啦,车子颠得震天响,我已经骑出了田间小路,拐进了人家的田亩里。

那路骑废了我六条自行车外带,四条内胎,两把前叉,两副脚蹬。我一个朋友跟我走了一个多月,以后也不奉陪了。我就这么着一个人在黑暗中哗啦来哗啦去,唱歌、背诗,自己演动画片里的剧情,结果还练出一副平时没声,关键时刻敢吼的嗓子,为我后来在大学玩个话剧什么的打下不错的基础。

这次回来,我专门去看了那条路,却见万青路与当年的附中之间,那片田野已经变成了一栋栋高楼。而贯穿其间的,是一条好直好平好宽的一条柏油路。我为我当年的寒酸待遇郁闷了一会,又想,现在的孩子们哪能有我当初独来独往的宝贵经验?

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3.

在初一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上厕所,我把书包放在自行车筐里。两分钟后出来一看,车子还在,书包却已经不见了。

哪个天杀的偷了我的书包?我的郁闷无处可说,原本年级第一的成绩,也因此下滑好几名。班主任恨铁不成钢,叮嘱我克服困难,重回巅峰,但不幸的是,接下来的两个学期,总有新同学中途转入我们班,偏偏还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全都夹塞到我前头了,我的班主任为此专门找我谈话,责备我风格过高,来一个让一位。

但其实即使这样,我的成绩也稳定在了年级前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班那时候的成绩真的太出挑了,包揽了年级前十)。我真正让班主任颜面无光的地方,其实是越野赛。

我初中的时候,对越野赛这样运动恨之入骨。我的身体不太好,但还没不好到不用跑的地步,所以每次体侧、运动会、越野赛,我都得参加,然后接受对我自尊心自信心的极大摧残。越野赛上我每次跑了两步,才开始气喘吁吁,别人已经风驰电掣般地飚没影了,你说那让我哪还有动力,哪还有信心跑下去?

所以在最初的几次越野赛中,我大多数时间,都是如孤魂野鬼一般,一人在北方的田野上游荡。冬季的午后,阳光温暖白亮,空气干燥微甜,树木干枯,野草黑黄,路边的田地里,整齐的田垄笔直地伸向远处的树林,翻耙好的土地,像是沙滩一样松软。偶尔有种冬苗的几畦地,盖着薄薄的塑料膜,反射着耀眼的银光。

我走一截,跑两步,绕过地上的马粪,躲开经过的汽车,终于回到学校的时候,连比男生组晚半小时开始的女生组都早就结束了。我在夕阳里,踢着脚下浮土,慢慢悠悠地回来,当真当得起“万众瞩目”这几个字。而我们可爱的班主任则总是用一种看到久别的游子归家,或者心肝宝贝在外边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危机侥幸生还似的语气一迭声的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就差撩起衣襟擦擦眼角泪痕了。

这位美丽的数学老师,虽然有时候脾气急、力气大,可是对我们却从来不强求什么,且爱笑。我的成绩好的时候,她没怎么夸我,我的成绩差的时候,她没怎么骂我。我们的自习她很少占用,我们的班会总是很简单。和学习成绩相反,我们班作为一个身体发育迟缓的班级,但凡有个体育比赛,十有八九是要垫底,可是她从来也不说什么。

我们对此习以为常,直到后来有一次拔河比赛,我们班又兴高采烈地输了,却有同学偶然看到她在无人处落泪……那一次,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同学真正的呆住了,对我而言,我竟在那时无比憎恶从未用尽全力的自己。

所以,后来最后一次越野赛的时候,我玩命地跑,玩命地坚持,最终保住了男生组倒数第五的位置,并且没有被女生组前十名以后的超越。我跑得心肝脾肺肾无一不疼,最后终于为我们班拿到了宝贵的一分。

我当场瘫倒,被班主任笑着拉起来溜达放松。可等我站起来,却看到我后边那四个兄弟也都拿到了一分。原来那年学校改变了计分标准:凡完成了越野赛的、没在外边过夜的,回来都有一分。

……我靠!

4.

师专附中有一座校办工厂,专营木器加工,所以我们从来不缺桌椅板凳。大概也因为这样,校办工厂就把加工所需的木材,全堆到校园里了,严重侵占教学环境——但我们却对此欢欣鼓舞。

那些原木堆在操场一角,散发着独特的清香和腐臭。它们每一根都有合抱粗细,一根一根的摞起来,宛如小山相似。这个不安全的地方,成了我们最好的乐园,每到课后,我们就跑到木头山上,捉迷藏、逮人、玩跷跷板,玩滚木游戏……木头咚咚响,我们兴高采烈。

我们在这里玩——那些大木头我们让它动它就动,我们不让它动它死也不动。我们天天在上边大步流星、窜高伏低,像是燕子李三、人猿泰山,偏偏从未出事,摔伤压伤不必说了,连扎根刺都稀罕。

除了木头山以外,我最喜欢的就是附中的图书馆。

我特别喜欢看书,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因为背靠师专,所以藏书颇丰,它每周一三开门,每次可借书一本,我就周一借一本两天啃完,周三再换一本。

图书馆的那个老师工作非常不认真,每次都要迟到,而且动不动还请假旷工。图书馆不开门,我就敲她办公室的窗户。她对此非常不满。并且,由于她态度不好,同学大都害怕见她,到她这借书的人少之又少,到后来她简直成了专为我服务的了。这就让她更不满了。再加上我常前脚借了书,后脚反悔,又专门找她,她见了我简直有点咬牙切齿了。

后来她终于找机会报复了我一回。有一次,我按历史书上的名著介绍,找到她办公室要借《西厢记》,当时她办公室颇有几个老师,她马上大惊小怪地批评我小小年级思想不健康。旁边的老师没听清我要借什么啊,她就给人家背了一大段张生戏莺莺,莺莺会张生的艳词。

我被稀里糊涂的骂了一顿,没听清她骂的什么,倒听清了艳词。血脉贲张的出了办公室,激动得痛下决心,以后一定要找来看看。

但后来我上了高中,才发现她其实是很好的。我那时在追一本杂志的连载小说,可是暑假时的两期,却怎么也买不到了。我知道附中的图书馆,是订购了这本杂志的,所以那年元旦前夕,我趁着没课回到母校,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找她借那两期杂志。

“是你啊,”她毫不犹豫地找到那两本杂志,笑着说,“还这么爱看书,真好。”

5.

我们这届学生,赶上教育改革,初中足足有四年。可是即使是四年,也是如白驹过隙,转眼便落下帷幕。我升入高中,考上大学,之后去了外地工作,琐事缠身,家乡也渐渐回来得少了,每次回来,都觉得天翻地覆,似乎许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

这些年里,我探望、联系老师们的次数,屈指可数,后来渐渐地几乎全都失去了联系。上学的时候,老师们常说,成绩越好的同学,越是白眼狼,毕业以后是不会来看她们的。

我后来也成为了一个老师。所以我知道,这只是老师们自嘲的一个玩笑。但我也确实被这样直接命中事实的玩笑,深深地刺痛了。可是,我知道,我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去看她们,不是因为忘记,更多的,反而是因为太过珍惜,而产生的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孩子,终于长大了,他的成长,会不会让老师们失望了呢?

这次回来以后,我终于鼓足勇气,去了新附中。正在放暑假,无人的校门口,门卫接待了我。

“咱们学校,有没有一位郝老师?女老师!”我向他问起了我的班主任。

“没有吧,学校老师里好像就没有姓郝的。”门卫说,还很热情地在门卫室的墙上,用手指比着字行,查了一遍学校老师的联络表。

“没有!”

是啊,已经有三十年过去了,即使是当年最年轻的班主任,这时候,应该也过了退休的年纪。我向门卫道谢,离开学校,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崭新的校舍,仿佛又看到一群十三四岁的少年,在操场上疯跑、打闹。

这天晚上,我在梦里又被班主任骂来着。我在梦中笑醒,不由心情恶劣,慢慢写下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