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国庆档的唯一一部合家欢喜剧片,《好像也没那么热血沸腾》交出一份不错的答卷。

同档期的五部电影中,它的豆瓣评分与《志愿军:雄兵出征》并列第一,7.1分。对一部“麻花含量”(并非开心麻花出品,但不少演职人员系“麻花”出身)超标的喜剧片来说,这个分数足够扬眉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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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与典型的“麻花系”喜剧片境遇相反,前者总是低口碑高票房,而《好像没那么热血沸腾》的票房表现则较为平庸,猫眼预测票房为2.38亿,还不如前段时间上映的3.6分大烂片《超能一家人》(票房3亿),与魏翔上一部成名作《这个杀手不太冷静》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春节档上映,票房26亿)。

看完电影,小十确定这不是一部烂片,而是一部较有诚意的运动题材喜剧片。不过,电影的诚意和明星的努力一样,能提供通稿素材,但不能指望观众为它买账。

这么来形容《好像也没那么热血沸腾》的成片效果吧,观影结束后你也许会有所触动,至少不会大骂又浪费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但走出电影院,你想跟朋友安利又无从下口。

说它好笑吧,能让人捧腹大笑的没几处;说它感人吧,最感人的是最后几分钟的花絮;说它有教育意义吧,道理讲得太浅显太直白;说它有社会意义吧,有,但跟普通消费者有什么关系呢?

前不久,小十在看完《热烈》后也有同感:影片质量不差,但就是激不起普通观众聊它的欲望。

恰巧,这两部电影同为体育类型片,它们同样有诚意,同样有好口碑,也同样票房不及预期。

问题似乎可以延伸至,为什么一部表现高于及格线的国产体育片难以讨好更多观众?

仔细分析一下《好像也没那么热血沸腾》的缺陷,答案也许能窥见一二。

近来的国内市场已然形成新气象,对于一部商业类型片来说,缺乏话题性是致命缺陷。

而运动类型片在话题性上具有“先天性残疾”。观众天然会被“男子一觉醒来,发现床上多了一个陌生的红衣女人”这种故事吸引,却难以对一群残障人士在篮球场上勇敢逆袭的故事多出一份兴趣。即便你是一位狂热的篮球爱好者,也未必会为篮球电影买单,看电影当然不如直接来一场球赛来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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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依靠类型吸引观众,运动片就更需要过硬的内容表达。

典型的运动片叙事分为两种。一种是一个人或一个团体通过不懈努力,打破某种自身或外界障碍,最终在赛场上赢得胜利,另一种则是主角通过某项运动,完成对自身局限的超越,不论是否赢得比赛,都会在逐梦过程中赢得或是修复了爱情、友情、亲情,实现了一场精神成长。

无论是哪一种叙事,主角团的命运是否能够牵动人心,既是运动片的重点,也是难点。

悬疑犯罪片可以运用各种奇技淫巧来调动观众,而运动片只有两种手段,紧张刺激的比赛和奋力拼搏的主角。

《好像没那么热血沸腾》的主角是一群有智力障碍的篮球运动员,显然,影片走的是第二条路——借运动来讲人。

电影需要讲好两条线索,一是这些残疾运动员的“逆袭”,二是教练魏国铮的心结。

从结构上来看,影片算是给出了两个逻辑完整的闭环故事,并最终将他们整合到最大的主题上来——

输赢不是最重要的,精神的自我完善才是第一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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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比赛层面上,看似健全的教练魏国铮是主角团的引路人,在精神层面上,智力欠缺但品质无愧的主角团们成了教练魏国铮的心灵导师。

本片颇为工整地完成了这场双向救赎,主题清晰、没有胡乱煽情,这在泥沙俱下的院线市场中已实属难得。同时,笑点安排得也比较宜人,没有任何拿生理缺陷等抖包袱的低级玩笑,也没有出现开心麻花常见的喝水被烫着之类毫无意义的无聊梗。

有几个片段是真让我在电影院里发自肺腑地笑出了声,有的是剑走偏锋,展现特殊群体的小狡黠,有的是重复同样的台词,改换语境制造笑点。总而言之,喜剧部分能看出花了不少心思,不落俗套。

但这两条线也各有各的问题。

首先,有关残疾运动员的剧情中涉及一个核心主题——

究竟应该保护他们,还是尊重他们?

片中的几位残障人士属于心智障碍者,现在又叫“心青年”,主要包括智力发育迟缓、自闭症谱系障碍、唐氏综合症,以及脑瘫癫痫等伴有智力发育障碍的人群,属于较为多元的障碍人群。

心青年的社会化难度很高,很多孩子就算能够完成义务教育,出了学校也只能回归家庭,无法走进社会。

影片煞有介事地安排教练魏国铮和福利院老师乐光就“保护”还是“尊重”产生争执,顺理成章引出“要把他们当作正常人,对他们进行社会化训练,以便未来能够独立生活,融入社会”这一主旨。

这个思路没问题,不过但凡在网上随手搜一搜相关新闻,就会发现,“尊重”还是“保护”,这在业内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培养心青年社会化早已是业内人士的常识性共识。

影片还停留在把乐光塑造成“圣母”的阶段,既是对专业人士的矮化,也是对现实的过度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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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社会新闻,各种各样试图帮助心青年与社会接轨的项目早已实施多年,进步总是微小,而阻碍巨大。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电影中的心青年各个都有工作,并在工作中练就了篮球运动所需要的技能。而花絮中,乐亮的扮演者岳亮本人正是一位心青年,他的母亲感谢剧组的邀请,让她的孩子在24岁这年拿到了人生第一笔工资。也就是说,24岁的岳亮此前根本找不到工作。财新网在2021年的一篇报道中指出,国内的心智障碍者真实就业率仅2%。

既有工作,又有篮球天分,心青年中千万分之一的幸运儿都聚集到了电影里的“仁爱之家”来,这种完全真空的小概率事件给所谓的人文关怀抹上了一层虚假的滤镜。

片中浓墨重彩的“尊重”,也因为失真而毫无说服力。

有一个情节是,魏国铮为了精进队员的篮球水平,拉着他们和健全球员比赛,结果可想而知,主角团们被健全球员花式吊打,摔的摔,伤的伤,场面一度十分残酷。这时乐光赶过来,指责魏国铮把队员们当成功路上的垫脚石,两人由此展开了“尊重”与“保护”之争。

最终当然是魏国铮占理,观众席爆发出一阵阵“拿球说话”的呼声,心青年们勇敢起来,奋力反抗健全球员的碾压,因而得到了健全球员的尊重。

这是电影的一个小高潮,尤其是“拿球说话”的声浪,直白地呼应着本片主题。然而,呼声越大,我的不适感也就越强——

刻意忽视系统性差异,一味强调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并呼吁个体为自己负责,这真的是对个体的尊重而非对弱势群体的另类霸凌吗?

如果影片中所谓的无论身份、性别、健康与否,一律“拿球说话”真的能够成立,那运动场上还分什么男女,分什么奥运会和残奥会?

在没有任何保护、辅助措施的前提下,把残疾人和健全人放在同一赛道争夺资源,不就是赤裸裸的社会达尔文吗?

心青年们的困境早就不是被家人和专业人士过度保护了,束缚他们手脚的是社会根本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福利体系,在他们试图走向社会时为其保驾护航。

只字不提结构性的缺陷,满嘴挂着“尊重”,不就是耍流氓吗?

但凡了解过女权主义的人都能明白,任何避谈女性先天弱势,只谈男女平等,女人能撑半边天的人,我们都应该俩大耳刮子把他送走。

在残障人士的问题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影片设想了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在此基础上大谈尊重残障人士的主观能动性,这样的真空乌托邦拍出来真没多少意思,还不如真实花絮简单有力——

导演第一次跟岳亮见面,问岳亮喜欢看电影吗,岳亮说喜欢。导演问,能聊聊吗,岳亮说,不能。说罢,在场的人都笑了,有尴尬,也有友好。

真实自有万钧之力,比虚情假意的“拿球说话”管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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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教练魏国铮的心结。

他的职业生涯始终放不下一个字——赢。

魏国铮为什么这么想赢,据他自己说,因为自己从上学起就总是被更高大更优秀的马教练压过一头,于是他拼命练习,只为有一天能够超过马教授。

终于有一天,他练成了飞身扣篮的绝技,成就了自己的高光时刻,压过了马教练一头。但为了这几秒钟的高光时刻,他摔断了腿,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断腿后的魏国铮更是对赢过马教练耿耿于怀,不料越是在意越是输得滑稽,丢尽颜面。他被校长“发配”到特殊学校,教一群心青年打篮球。

这段剧情拍的好地方是魏国铮的功利与残障队员的天真形成了鲜明对照。这群智力有缺陷的队员用善良解构了魏国铮一直以来坚信的成功学——不是努力就一定会得到相应的回报,但是努力过的人都值得被尊重。

这里的“尊重”和上一条线索中的“尊重”区别在于,弱势群体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获得尊严感,但是第三方不能抛开结构性的支持妄谈尊重。

这条线索里的“尊严”由许多细微的细节构筑而成,比如两个教练在一旁怄气,两队的队员却互相关怀,相比健全人教练,这些心青年显然更懂得尊重对手。

这些是令观众心情愉悦的部分,这条线剩下更多的是牵强附会的部分。

比如魏国铮关于“赢”的执念到底从何而来,影片虽然给出了缘由,甚至还加上了马教练抢走魏国铮女神的往事,依旧很难让人相信魏国铮对在篮球场上称霸这件事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毕竟,他和马教授的先天条件有着云泥之别,这事怎么看怎么离谱。可以理解让主角陷入某种价值观上的执念是类型片的关键要素,但与其说这个执念是人迷信成功学后的心魔,倒不如说这单纯就是魏国铮小心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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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上了一手好价值,把一个小心眼的执念上升为价值观之争,也不是不行,但依旧和第一条线索所说的真空乌托邦一样,没什么意思,很难让人感受到切肤的共情。

更要命的是,魏国铮的设定也是个残疾人,可是全片除了需要他亮出残疾人身份打感情牌的段落以外,你根本看不出任何一点端倪。

于是,魏国铮的不甘也好,坚持也罢,所有的情感力度都大打折扣。

影片对魏国铮的塑造建立在一个过于牵强的执念之上,所以他这条线想要表达的主题——是“赢”重要,还是“快乐”重要?这个命题的答案没能够深入地辩证下去。

影片自然是想说“快乐”重要。可是面对电影里那些避而不谈的现实,“快乐最重要”这句话得来始终过于轻飘。

为了呼应本片反成功学的主题,电影多处本该逆袭的情节拐点全都做了反高潮处理。

魏国铮没有扣篮成功,仁爱之家队也没有夺冠成功,本该紧张、刺激、释放情绪的片段,全都变得“没那么热血沸腾”。这固然应了片名,但同时也就意味着舍弃了传统运动类型片的一大优势。

既然已经放弃了一条腿,那么“人物”这最后一个支撑点就显得尤为重要。可惜,无论是魏国铮,还是仁爱之家的队员们,没有一个特别出彩的人物塑造,人物弧光都是草草划过,经不起仔细推敲。

看来,即便这次反成功学主题的实践颇有些新意,但是我们的国产片离创造出一部真正优秀的、牵动人心的运动类型片,还有很长的距离。

大概就像魏国铮离篮筐的距离那么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