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逾不惑的我,终于和嗜赌成性的丈夫离了婚。

这是2022年春天,我租下一个房子,去服装厂踩缝纫机。儿子刚上大学支出很大,我每天加班到夜里十一点,以求挣多些钱来供应他。儿子毕业就好了,我时时这样安慰自己。

疫情反复出现,服装厂时开时关,收入并不稳定。匀下来,每月全勤工资和奖金只有三千块钱。抬头望不着更好的出路,还是低下头去踩缝纫机,缝一条拉链挣三分钱,有三分就先挣这三分。

可惜脚下路断了,服装厂没撑住,倒闭了。临了,仁义的老板多给些工资,我也就没什么可埋怨的了,只怪自己是吃苦的命。换过一家厂子,我以为能继续干下去,谁知小腿出了毛病,常常水肿得厉害。去诊所想糊弄糊弄,医生开了些药,嘱咐我切忌久坐。这可为难,不久坐怎么挣钱。

邻居晓得我的境况,送来一张名片,给我介绍工作。名片上印着“‘新生活’不动产顾问 李兰经理”,以及办公地点、联系方式。李经理是邻居朋友的朋友,那家公司正在招聘。我心里犯嘀咕,不动产,那就是房屋土地了,卖房卖地都找年轻小姑娘,能要我这中年大姐?

邻居分析,兴许那公司太有社会责任感,因此也雇佣中老年人,老龄化社会来了嘛。

闲话不能再讲,大小算个机遇,我去到城南一家售楼部,在二楼见上了李经理。李经理至多三十六七岁,一头染了栗色的头发,穿着一身深蓝西装,气质干练,为人客气。

李经理上来握着我的手:“琴姐,我早都听过你的情况了,不容易啊。咱们话不多说,一个月两千块底薪,开一单提百分之五销售额,咱们团队还管饭,你看你愿不愿干。”

我并非初出社会的小姑娘,明白这是一张人鬼都能忽悠的嘴,推说回去考虑考虑。李经理想了想,不那么客气了:“琴姐,在咱们团队,你不用像以前那么辛苦,你想想你缝一条拉链挣多少钱?顶多三四分钱,咱们这儿底薪都够你踩大半个月缝纫机的了……”

邻居把我的底交得太清,压根无法跟李经理再扯价钱。

李经理趁热又讲起套话:“琴姐,咱们这儿自由啊,不用天天坐固定工位,而且你又年轻,还能帮我管管人。”

我不禁要问,我这四十好几也算年轻?李经理拉我下楼,坐进她的车里:“走,给你介绍一下同事你就知道了。”这是已经拿我当了她的员工。

中午时分,车子到了地方,郊外齐山一处墓园,李经理不忙开门:“琴姐,给你开两千底薪这事得保密,其他人的底薪我开得低,五百一千这样的。不过说实话,咱这种工作,主要还是吃提成。”

望向窗外,几台挖掘机正在工作,声音震耳欲聋,我满腹疑惑:“你这到底是什么工作?”

李经理打开车门:“哟,我都忘了工作内容,咱们团队这是卖墓地啊。”

我也下车,看见不远处,有工人正在铺水泥路面:“不是叫新生活吗?”

李经理招呼我往里走:“是啊。”

我随她绕过一堆等待铺排的石板和花卉:“人都没了,哪儿来的新生活?”

李经理走在前头,险些崴了脚,她站稳才说:“一些人没了,另外一些人就会有新生活嘛。”这么说来,确实很有几分道理。目光再往远些去,大概一公里的地方,有四排逐渐成型的商品小区。那里肯定有新生活。

李经理指了指不远处那些工人:“过几天路面就做好了,里面的墓位也打理好了。有单穴的也有双穴的,根据方位、风水、环境来定价,价格从几万到几十万不等……”

我心间算了算,一个墓位要是卖五万块钱,提成百分之五有两千五百,十万就有五千,再加上底薪两千块钱……“咱们团队的工友呢?”我高兴起来。

墓园附近有一处平房,卷帘门只拉下来一半,里头的玻璃门沾了点土黄色。李经理说这是办公室。推门进去,摆着几个红色塑料凳子和两张旧桌子,一张桌子放着几沓宣传单几张海报,另外的桌子放着冒起热汽的电磁炉。

三个六旬上下的老头老太,围坐在电磁炉旁,盯着那锅烧开的面疙瘩汤。我和李经理进去,他们一齐转头看过来。

“咱们来新同事了,这是我琴姐。”李经理让开些,一一向我介绍,“红姐,芸姐,老张。”我忽然意识到,人们上了年纪以后,会失去曾经拥有的名字,最后只剩下最简单的符号。

红姐的头发白透了,脸上看着十分精神,她站起来:“李经理的亲姐啊,欢迎欢迎。”

李经理就笑,对我说:“红姐耳朵不大好,但人很热情。”

我朝红姐点点头:“红姐好。”

芸姐稍显年轻一些,但神色有些疲惫,她笑得腼腆,伸手招呼我:“正好一起吃点儿。”

我也朝芸姐点点头:“芸姐好。”

李经理又说:“剩下这个是老张。”

余下一个谢顶的老头,嘴里叼一根没点的香烟,他随意摆摆手算是打招呼,随后低头去看手机里的象棋。

“张哥好。”我琢磨着,老张这样冷漠,应该是底薪五百的那位。

红姐不见外,拽我坐下就问我生养了几个孩子。我说只有一个儿子,前一年刚考上大学。

红姐说她没生孩子,但是有一个继子,三十好几还打着光棍。“亲不亲生又有啥区别,都是自家孩子,我这五六十岁还出来挣钱给他攒彩礼呢。”

芸姐舀了一碗疙瘩汤,递过来叫我趁热喝。李经理看见那碗汤,又去看看锅里,摇摇头叹口气说:“一个月六百块伙食费,你们就吃这个?吃不动肉就买点鸡蛋,别舍不得花钱呀。”

老张难得出一声,是冷笑。李经理看一眼老张,打电话给附近餐馆点菜:“白灼娃娃菜,番茄炒鸡蛋,肉末茄子,嗯,就这三个吧,少放油少放盐。”

挂了电话,李经理跟我说:“琴姐,咱们团队一个月有六百伙食费,以前是各人发两百,买菜做饭商量着来。现在你来了,大家伙就匀一下,一人发一百五十块钱。”

红姐忙站起来,大声说:“李经理,多个人应该是多给两百啊,你倒好,让大家一人匀出来五十。本来也没几个钱,还匀出来五十。”

芸姐勉强挤出一点笑,稍稍点了点头。老张没讲话,阴沉着脸。

李经理并不退让:“按理说这六百块是四个人的伙食费,之前你们算一人多拿五十,现在不论你们之前占的便宜了,之后就一人一百五吧。”

红姐还想力争。我见势不妙,赶紧开口说:“这钱我就不要了,以后大哥大姐做饭能匀我两口就成。”当然也想要钱,但不能一来就得罪了他们。

红姐即刻变了脸,对我说:“这你放心,你芸姐做饭挺好吃,以后跟我们不用客气。”

李经理也就坡下驴:“琴姐是实在人,以后有什么事儿,你们多商量商量。”

一直在认真下棋的老张,忽然发出惊呼:“嘿,又赢了。”

红姐对我说:“老张下象棋可了不得。”

老张终于露出一些笑意:“不说假话,咱以前是县里的棋王。”

餐馆送菜来了,大家坐下吃饭,都和和气气的,叫我多吃些。连不大讲话的老张也招呼我:“琴姐,你多吃点儿,我们几个年纪大啦,吃不了啥东西。”舍弃一百五十块钱,即可换来大家的好感,似乎老年人之间的善意,更容易获取。

饭菜闻着不错味道也好,比工厂的饭菜好吃。还尝了那疙瘩汤,红姐没有夸大,芸姐的手艺确实很好。这芸姐大概只吃个半饱就停了,她掏出餐盒,小心打包些饭菜:“我过会儿再来。”

“芸姐别忙走,我说个事儿,”李经理叫住芸姐,向大家宣布,“咱们团队谁要是第一个开单,我额外奖励两千块钱。”

这可是两千块钱,怎么也不能抬手让人。看其余人的神色,应当也是这样想的。这顿饭不香了。

2

“阑珊墓园占地88.8亩,紧靠齐山山脉,远观如雄狮伏地,园区内采取古典园林设计……”李经理临走前给来一本墓园简介,我只看一页就犯了迷糊。

李经理走后,红姐递来一件绿马甲,拿走我手中那本简介,说:“你看这东西没用,这上头写的不是人话,你出去推销得讲人话。”

“这是啥?”我接过那件马甲。

“出去推销得穿这个,公司规定的。”红姐找出自己的马甲穿上,“等芸姐回来,咱们就坐老张的车去老城区碰碰运气。”

“芸姐上哪儿了?”我也穿上马甲。

“回家了,她老伴儿瘫痪了。”红姐拎起一张折叠桌子往外走,“做饭从来都是芸姐揽着做,吃饭芸姐从来只吃半饱,为的就是打包几口送回家去。”

“她家里人呢?”我抱着一摞传单、海报和支架跟着出去,老张已经将他的小轿车停在门口。这辆车子很老,但老张一有闲暇就擦擦洗洗,把车子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来听说是老张的老伴儿生前买下的车,也就明白为什么老张那么珍视它了。李经理答应每月报销油费,让老张开车载我们出去推销。

“我们这把年纪还能剩几个家里人?她又没孩子。”红姐说。

正说着,芸姐骑着电动车赶回来了。

路途几公里,老张开车不稳当,疲惫的芸姐晕车,闭上眼睛睡觉。红姐坐在前头,开玩笑说老张掉进三个女人的窝,叫他捡着便宜了。

老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我对你们这几朵蔫花儿没啥兴趣,我这把年纪只想着挣钱。”

“你家孩子不都在上海成家立业了?能少给你钱?”红姐言语间有些讽刺的意味。

“指望他们不如指望养老院,”老张掏出一根烟,“等攒够了钱,我真上养老院去。”

红姐看芸姐一眼,再回头去对老张说:“芸姐又晕车呢,你抽啥抽咧。”

老张把烟收起,并且放慢速度,车子平稳了些。

抵达老城区延安街街口,瞅准这片区老年人众多,我们下车展开桌子,用架子支起海报。周围是有不少老人,有的聚众闲聊,有的摸牌下棋……但怎么劝他们趁自己还活着就买一块墓地?我们没有这个经验。

前头有几位老太太,看着比红姐年长几岁,大概是不识字,以为我们在促销,问是不是有鸡蛋可领。红姐拿起传单,说:“姐姐,看看我们墓园的环境吧?有山有水……”老太太们听到是推销墓地,骂骂咧咧地走开,走出不远回头朝地上啐几口。

红姐并不气馁,去不远处问几个摸牌的老头,买不买墓地。老头不骂人,也不啐口水,而是反过来:“这么好的墓地,你自己买了吗?”红姐苦笑了一下,说买不起这么好的新家。老头说,红姐比他更急需这么一套新家。红姐又碰了一鼻子灰。

芸姐守着摊子,想着等人来问。我学红姐的样子,到处找那些老哥哥老姐姐搭讪。

天黑时分,我和红姐无功而返,看见芸姐趴在桌上睡着。不见老张踪影,红姐叫我往远处看路灯下,老张在跟另外一群老头下棋。

红姐喊道:“老张,收摊了。”这一喊,先把芸姐喊醒了。

老张抬眼看过来,起身拍拍屁股,朝我们走来。

“逃跑算你输啊。”对手上前扯着老张的大臂,“掏钱。”

老张使劲一甩身子,甩乱仅剩的几缕头发:“下完指不定谁输呢,我不跟你要钱就不错了。”

对手又跟老张纠缠:“输了四五把还敢说这大话,快掏钱。”

老张局促瞥我们一眼,快快掏出十块钱了事:“今天没睡好,等我明天睡好了再来赢你。”

红姐边收拾边说:“那老张净吹牛了,还说自己以前是棋王。”

芸姐给老张找理由:“估计今天开车开累了,脑子转不快呗。”

红姐转而笑话芸姐:“啥人你都体谅,难怪你命最苦。”

回到办公室是夜里七八点钟,芸姐赶忙动手炒上来一碟青菜,蒸热午间的剩菜,来不及吃上一口,装满一盒子就走了。

红姐望着芸姐,感慨道:“芸姐真够辛苦的。”

“再过段时间就好了。”老张拿碗筷去盛饭。

“为什么?”我不明白。

“棋王也有这方面的经验。”红姐说。

“啥经验?”我还是不明白。

老张盛好饭,坐下吃了起来:“我老婆过世以前也躺了好几年。”

往后一个月,我们每日在老城区里转悠。芸姐不善言辞,只管守着摊子等待,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老张的策略则是找老头们下棋,想着一边下棋一边推销,单子没促成过,钱倒是输掉不少。

红姐开单的几率最大,她话术越发讨巧了。她不再说“墓地”,而说“福位”;她说齐山山脚有河,寓意生生不息,只要家中长辈往那儿占个位置,家族就会越来越壮大;她宣扬齐山山脉是本市龙脉,只要家中长辈往那儿占个位置,子孙后代就能出些大人物。

我问红姐上哪儿学来这些话术,她不肯讲。后来是老张给我解了惑。这天收工,我去叫老张。老张输了一盘,发现我在围观,便付钱抽身。我俩往回走,老张忽然说:“红姐那些东西,原本你也有一份。”老张拿出一本墓园简介:“你看后面那几页。”

原来红姐早早将我视作对手,不动声色拿走了我那本简介。收拾摊子时,红姐还未回来,我心里有气,找芸姐讲了几句。芸姐叫我不要难受,红姐也有难处的,前些日子我还没来,红姐继子来要钱,几千几千地要,她给不出那么些钱,继子耍横不肯走,最后找人借钱才打发了。

我更来气了,红姐打光棍的继子要钱,我上大学的儿子不也要钱吗?我还得体谅她不成?芸姐看出我还生气,又给我分析,红姐至今也没卖出墓地,证明那些花哨的话不顶用,得另想一套话术。这话有道理,我得另想一套说辞。

“你天天守摊子,你就不想多挣那两千块钱吗?”我问芸姐。

“我咋不想,我还想着给我老伴儿换个软和床呢,”芸姐顿了顿,“但我不像红姐那么会说话,又不像你那么会学。”

这天发了工资,没人挣到提成和奖金。我交过房租,给儿子汇去一千,身上还余下三百块钱。儿子收到钱后,原路退回五百,他在勤工俭学,一个月也能挣下几百块钱。我心里高兴,儿子知道疼人了。

口袋紧张,好在吃饭不成问题,每日能吃上芸姐做的饭菜。好几回要替芸姐,但都被拒绝。芸姐要往家里带饭,觉得这是占大家便宜,所以总是多干活儿,给大家找补一些。

迷迷糊糊到了端午节,芸姐建议休息一天。芸姐计划去集上买些粽叶、糯米、红枣,想着大家一起包粽子过节。我最不爱过节,以往逢年过节,必定跟前夫争吵,吵起架来难过的到底还是儿子。

我于是对芸姐说,包粽子这活儿麻烦,随便对付几口就行。芸姐坚持要去买。红姐使眼色叫我不要再劝,说:“过节就该有过节的样儿,我们也一块儿去。”

芸姐包的粽子有模有样,个个像是机器里出来的标准件。我和红姐逐渐学得一点技巧,老张是怎么也没有长进,他包的粽子都得再过一遍芸姐的手。芸姐一边动手一边说:“我老头子最爱吃粽子,昨晚还念叨了呢。”

芸姐煮熟了粽子,捞出来一些放到桌上,招呼我们去吃。芸姐用餐盒装了两个小的,说:“老张包的粽子小是小了,但正好塞得进我的餐盒。”

老张看看那餐盒,转头找来塑料袋子,去锅里捞了好些个,放到芸姐的餐盒边上,他说:“两个哪够啊?老头子爱吃,你就多带几个回去。”

“好好,那我多带回去几个。”芸姐拘谨地笑了笑,“你们趁热吃啊,粽子就得吃热的。”

看着芸姐,我既羡慕又难过,芸姐一定很爱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一定很值得爱。

3

这顿粽子带来了好运,端午之后我们就开单了。

次日,在都市景苑门口,我遇上一个时髦的老太太。老太太头发花白,戴着珍珠项链,穿黄绸子旗袍,身子有些富态但步伐很快,看年纪得有七十几岁了。

我追上去,递去一张传单:“姐姐,看看我们的福位吧?”

老太太停下脚步,看着传单:“啥叫福位?”

我想着委婉一些,从简介的说辞里抠出一句话:“就是咱们一辈子最后的归宿。”

老太太明白了,说:“嘿,坟墓就坟墓了,还说成什么福位。”

见着老太太一点不介意,我倒有点不知所措了。

“这种事儿啊,留给我儿子他们做主吧。”老太太笑了笑,就要走。

我想着挑拨一下:“咋能让儿子做主,万一你不喜欢呢?”

老太太拧起眉头:“人都死了还挑啥。”

“那就趁活着的时候去挑呗。”我脑子转得很快,我从未这样用过脑子。

老太太停下来,又去看传单,似乎在思考。

我继续说:“咱们女人啊,一辈子难得做几回主,这最后一步必须自己说了算。”

老太太点点头,说:“可不是嘛,要连死了埋哪儿都不能做主,那我活着有啥意思。你给我介绍介绍。”

我心里发笑,这老太太已经糊涂了,便招呼她往摊子那儿走。

回到摊子前头,我找老张,准备送老太太去墓园实地看看。老太太要等等,想着打电话叫她丈夫一起,兴许可以定个双穴的。我更欢喜了,双穴比单穴的贵呢。

“你怎么在这儿呢?”不远处有个老头喊了一声。

“老梁,我正找你呢。”老太太朝老头迎过去,“咱们去看看墓地啊。”

“巧了不是,”老梁转头看向他身后的红姐,“这个是小红,她说她家墓园风水很好,我也想去看看。”

老太太不干了:“这事儿你得听我的,咱们去看她家的。”说着抬手指向我。

我走过去,笑着说:“大哥大姐,我们是一家的。”

红姐没理我,跟老太太攀关系:“这就是嫂子吧,老梁哥说想看看双穴的,刚想找你一起去看看呢,我去给你们安排车子。”

眼见红姐要把老太太拢到她那边,我立即回头找老张:“老张啊,我这两位客户要去实地看看,你的车呢?”

红姐发了脾气,她说:“琴姐,你要跟我抢啊。”

“红姐,是你先跟我抢的吧。”我不服气。

老太太问我们:“你俩到底是不是一家的?”

老张把车开过来,停在人群面前。

“是一家是一家,这个妹妹不懂事,”红姐拉开后排车门,“哥哥嫂子你们先上车。”

我招呼老太太和老梁:“你们坐后面,我坐前面给你们介绍。”

夫妻俩坐进车里,我去拉副驾驶的门。红姐拦住我,说:“琴姐,咱能不能有个先来后到?”

“你咋知道谁先谁后?”我又要去拉车门。

红姐扯住我的手,芸姐在边上劝说:“好啦好啦,大不了一人一半儿嘛。”

眼看我和红姐要动手掐架,车子忽然动了起来。眼看车子越走越远,我俩给老张去电话,他不接。

大半个小时之后,我和红姐坐公交追回墓园,老张载着那对夫妻从里头出来。透过车窗看见老张眉开眼笑,料想是成了,要去李经理那儿签合约。我俩又转到售楼部,李经理说合约已经签完,老张把人送回去了。

“这单算谁的?”红姐问李经理。

“这不是老张的单子吗?奖金都发给老张了。”李经理还不知原委。

“咋是老张的单子,一个是我拉来的,一个是红姐拉来的。”我也急了。

红姐跺跺脚再骂道:“他妈的,怎么着也轮不到他老张呀。”

“你俩等等,我把老张找来问问。”李经理给老张打电话。

老张一来售楼部,红姐就去拽他衣服,跳脚骂他猪狗不如,抢单子跟抢着投胎似的。老张甩开红姐,委屈地说:“你俩在那儿吵吵,人梁老师都不想看啦,要不是我哄着早都下车走了。”

我当然也不想吃闷亏:“那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啊。”

老张终于甩开了红姐:“那你们说咋办吧?”

“你把钱全吐出来。”红姐叉着腰在一旁喘粗气。

“凭啥全吐出来?”老张喊道。

李经理这时站出来,说:“既然有争议,老张你先把钱退回来,等我查清楚了再说。”

老张和红姐都沉默了。看老张没反应,我催促道:“就是就是,赶紧把钱退回去,查清楚再说。”

“退回来吧老张。”李经理又说。

老张只好掏出手机,把两千块钱退给李经理。

“行了,你们先回去吧,我今天有点忙,回头再给你们处这事儿。”李经理撂下这话,就回了办公室。

走出售楼部,红姐立即将矛头指向我:“你真是个傻子,那钱退给李经理,谁还能要得出来?”

4

天黑透了,我们仨在售楼部外头又吵上一架,芸姐还被撂在那小区门口。红姐打电话过去,芸姐已经把东西收拾回办公室,眼下正在做饭呢。

老张原先不想让我们坐他的车子,红姐厚着脸皮坐了进去。我也要坐,油费是李经理报销的,这就算是公务车。红姐还气着呢,关门时使出很大的劲儿,这可叫老张忍不了了,他骂道:“你他妈能不能小心点儿,真当是你家的车呢?”

红姐觉得理亏,但又不服,她说:“一辆小破车,有啥好心疼的。”

老张边启动车子边说:“你个老娘们儿懂啥呢,你就知道钱钱钱。”

“你不也满脑子想着钱呢?”我也掺了一嘴。

我们三人就这么一路吵着回到办公室,回去一人选个地方坐下,各自生闷气。芸姐做好饭菜,这次没有着急忙慌地走,而是劝劝这个劝劝那个。没人听她的。

芸姐劝累了,盛来一碗饭,自己吃起来,边吃边说道:“人活着是需要钱,但人活着不能只为钱不是?赶紧来趁热把饭吃了。”我们还是不听。芸姐不管了,带着一份饭菜走了。

钱没挣下多少,冤家结了两个,我心生退意了。距离发工资还有几天,我想着干完这几天,再领两千块底薪辞职。这几天芸姐请假,据说老伴儿住院了。没有芸姐从中调和,气氛令人窒息,我和老张、红姐相互看不惯,来回途中一句话也不讲。饭点不再回办公室去做饭,各自找地方对付几口。

这天我在一家小饭馆吃午饭,看见老张车子停在外头,被几个人拿着棍棒围住。我不清楚局势,心里又没主意,犹犹豫豫最后给红姐打了电话。

红姐找过来,跟我一起在远处观察局势。红姐认为,老张是欠人钱了,人前下象棋,玩个五块十块的,人后兴许就是五万十万地玩牌。我问红姐,会不会打起来,要不要报警。红姐摆摆手,真打起来再报警。

老张开门下车,点头哈腰给那些人散烟,嘻嘻哈哈说了些话。不知双方说了什么,我们隔得远没听见。最后没发生大事,那些人放过了老张。

因为这事儿,我和红姐一时忘掉先前的矛盾,一下午没去正经推销,在面馆里议论老张。晚些时候,芸姐打电话给红姐,想借五千块钱交住院费。红姐凑不出,找我凑,我只有一千块,硬着头皮去找老张,发现老张更穷。

三人坐在老张的车里,红姐苦笑着说:“芸姐还说人活着不能只为钱,看看现在没有钱,她老伴儿怎么活……”

“妈的,年纪加起来快两百岁,钱凑不出五千块。”老张恼怒了,抽出一根烟点上。

“抽啥抽咧,呛死了。”红姐埋怨道。

我忽然心生一计:“咱找李经理去吧,那个单子的提成加上奖金至少有六千吧。”

“应该有六千,但是咋要出来呢?”红姐问。

“咱们一块儿去,就说咱们商量好了,这单子归老张。”

老张猛抽一口烟,说:“我觉着能行。”

“真能行?”红姐犹疑。

老张撇掉烟头:“你是不是不愿意把那钱给芸姐啊?”

红姐激动了:“咋不愿意?你开车,咱现在就要钱去。”

见面说明事由,李经理感到很意外,她说:“你们仨当时就差打一架了,现在咋这么和气。”

红姐说:“嗨,我们回头一想,还是老张功劳比较大。”

李经理扭头问我:“琴姐也同意?”

我点了几下头:“同意同意,没有老张就开不出这单了。”

李经理对老张说:“行,过几天发工资给你算到里头。”

老张愣了一下,赶紧说:“那啥,李经理,我想今天支出来。”

“今天只能给你支奖金,提成要过财务的。”李经理说。

“李经理看有啥办法不?老张车坏啦,今天就得去修。”我说。

李经理笑着说:“你们不是开车来的嘛?”

这一问,把我们逼进了死胡同。

李经理想了想,说:“我先把钱垫给你们,过几天发工资再还我吧。”就给老张转来六千五百块钱。

我们三人刚出办公室,老张意识到问题,回头问李经理:“咋多了五百?”

李经理说:“芸姐今天也找我借钱了,我也没几个钱,凑五百算个意思吧,叫她不用还了。”

老张随即把钱转给了芸姐,叫她不够用再来电话。芸姐感激得不行,说一定尽快还上。对我们而言,这钱一出去就没想着要回来。

没几天,李经理来到我们办公室,说公司内部出现问题, “新生活”团队受到波及,要解散了。这事来得突然,我们全都懵懂了。

李经理叫老张开车来,接上我和红姐出去吃散伙饭。

老张闷了一会儿,说:“车子拿去抵债啦。”

我这才发现老张这天没开车,平日这时候他都在擦洗车子呢,擦了内里再擦壳子。红姐曾经笑话过老张,像是在给一个卧床病人擦擦洗洗。

“你是不是赌大了?”红姐问他。

“我没赌大的。”老张说。

“没赌大的,怎么车都要走了?”我也觉得老张是欠了赌债。

“以前我老伴儿治病欠的钱,”老张顿了顿,“钱花了不少,人还是走了。”

一周之后,芸姐的老伴儿也是这样,钱花了不少,人还是走了。我们陪芸姐去殡仪馆,芸姐把骨灰盒里带回了家。

芸姐说:“城里的墓地可买不起,过段时候埋到乡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