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村里议事,爸爸没有发言的份。年夜饭妈妈不能上桌。就连兄弟分家,我们也只能分到年久失修、四处漏雨的土坯房。

直到我五岁时,妈妈再度怀孕。妈妈生我时流了很多血,差点没挺过去。其后几年都没有再怀上。村里的接生婆说,多半是伤了身子,以后不会再有孩子。

跟大伯分家那年,我四岁,当时爸爸很生气,“建新房,我出了大半的钱和力,凭什么只能分到土坯房?”

大娘掀开衣服给堂弟喂奶,“你们没儿子,要那么大的房子干嘛?你看我家三个都是小子,以后讨媳妇得要地方住啊。”

奶奶附和道,“丫头片子迟早要嫁人的,你往后还要靠侄子养老。”

爸爸的精气神一下就断了。

现在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可侄子是自家人,女儿是别家的,这样的想法在当时很是寻常。

爸爸从堂屋出来,低着头坐在院子里的大石头上。月光很亮,在他身侧拉出一团浓浓的阴影。我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爸爸,我以后会给你和妈妈养老的。”

他拍拍我的手背,声音哽咽,“好,霞霞真乖。”

我们最后还是搬去了土坯房。家里的老黄牛和犁田工具全给了大伯。我们只分到了一台快散架的脚踩打到机。

搬家那天晚上,妈妈在灶下试了好多次火,就是点不起来。这房子还是太爷爷建的,用的是黄泥砖,屋顶盖的是茅草。长期无人住,屋子里的潮气一时半会根本散不掉。一盒火柴用尽,妈妈突然捂着脸,肩膀不断地耸动。爸爸把挑来的水倒进破口的水缸,沉默着走到她身边。妈妈抱着她的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一夜,我睡在北厢房的床上,寒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往我身上戳。我蜷缩在硬邦邦的棉被里,暗暗祈祷,让妈妈生个弟弟吧,这样她跟爸爸应该不会那么难过了。

或许是我的祈祷被老天爷听到,妈妈很快怀孕了。村里人人都说,妈妈肚子尖尖的,又爱吃酸,一定是个儿子。爸爸嘴里说着儿子女儿都一样,晚饭时却跟妈妈说,张大头要我明年一起去广东打工,说那边机会多,干个几年,存点钱,咱们家也盖个楼房,不然以后讨不到儿媳妇的。

奶奶送来了两只下蛋鸡,叮嘱我,“霞霞,鸡蛋是给妈妈肚子里的弟弟吃的,你不能贪嘴,知道吧?”

村子里的婆娘问我,“霞霞,你是想要个弟弟,还是想要个妹妹?”我毫不犹豫,“弟弟。”婆娘们哈哈笑,“有了弟弟,你爸妈就不会爱你。”我急了,“才不会呢,我永远是爸妈的宝贝。”

婆娘们笑得更大声,全然不觉得那些话会让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多么惶恐。那时已经实行计划生育了。但是政策规定的是,如果你是农村户口,头胎是女孩,可以再生一个。

日子一到,妈妈发动了。她疼了一天都没生出来。第二天天还没亮,奶奶就去找村里的屠夫,砍了一大块肥猪肉,还提了一根猪棒骨。等她提了肉回来,妈妈生了,是个妹妹。奶奶拎着那一袋肉站在院子里,接生婆招呼她进去看看孙女呗,又白又胖。

“不看了,老大家的几个小子还等着我做早饭呢。”她把棒骨留下肉全提走了。那时日子苦,没有水,家家户户爱吃肥肉,骨头反而卖的便宜。

我进屋去看妹妹。她皱巴巴脸红彤彤,像个小老头,根本不是接生婆说的白白胖胖。妈妈虚弱地躺在床上,盯着茅草屋顶,眼泪从眼角淌下来。爸爸抽着烟莫哭了。

妈妈生孩子正赶上秋收。爷爷奶奶在大伯家忙得热火朝天,爸爸和我也忙着收稻子。妈妈在床上躺了三天,就下地给我们做饭了,因此落下毛病,一到下雨天就浑身疼。

那年过年,城里的两个姑姑也回来吃年夜饭。大娘陪着姑姑们搓麻将,妹妹饿得嗷嗷哭。妈妈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跟奶奶一起准备年夜饭。忙了一下午,总算做好了。妈妈得空去给妹妹喂奶,等喂完发现桌上根本没有她的位置。

爸爸二堂哥下桌,奶奶制止,“搞那么麻烦干嘛?她们就在厨房吃吧。”

太欺负人了。我拽着爸妈想要回家。妈妈一边抱着啼哭不止的妹妹,一边拍我头,“小孩子知道怎么吃饭?”那晚从大伯家离开,大娘笑着朝妈妈心窝里扎刀子,“弟妹,其实你比我轻松多了。你都不知道养三个儿子有多累。”

那一晚没有月光。大年三十,家家户户亮了灯。暗沉的黄光落满乡间的泥泞路。我轻声问爸妈为什么要忍?爸爸语气烦躁,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妈妈的脸浸透在阴影里,谁叫我生不出儿子啊。

他们不相信我会给他们养老。爸爸不去广东打工了,因为没儿子,所以家里也没必要盖新房,得过且过吧。

都说乡下淳朴,可若是这些人扎起刀子来比谁都狠。不知哪天起,爸爸多了个外号,叫张骡子。骡子是马和驴杂交的品种。是不能繁育后代的。

村里修族谱需要出钱,有人笑着提议,张骡子家就不用了吧,人家没儿子,还要他出这钱,太欺负人了。爸爸闷不吭声,妈妈只敢在家里哽咽抱怨,在外却堆起笑脸不敢反驳。

我改变不了他们,只能让自己变强。

他们叫爸爸张骡子,我就骂他们全家都是骡子。堂哥欺负我和妹妹,我用牙咬,用脚踢。哪怕自己鼻青脸肿,也要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

奶奶把我家刚孵出的鸡仔抓走,说是替我们养着。养着养着,就是大伯家的了。我一路追出去抢了回来。大娘把黄牛拴在我家地边,把一整块刚长出的空心菜吃的干干净净。她还假惺惺地说不是故意的。

我把他家菜园子门打开,把鸡犬放了进去。把她一园子菜都给啄没了,气得她叉着腰骂娘。

我跟她对骂,你下次再敢吃我家菜,我拿镰刀把你田里的秧苗给你割了。

渐渐的,我在村里恶名昭彰,那些大娘婶子们总是规劝我,你没有哥哥弟弟脾气这么大,以后到了婆家没人给你撑腰的。

妈妈看着我也叹气,“就她这样还不一定能嫁的出去。”

可是妈妈。我只是在保护你,保护这个家。

一转眼,妹妹该上学前班了。这天发生了两件影响我人生的大事。一是妹妹学前班第一天老师教数,数不过三遍,妹妹就能把一到100数出来。代课老师就是村里的,跟妈妈夸赞,你家秋秋比霞霞聪明多了。

二是同族的八大伯诊断出了胃癌。那时没有医保,对于农村的人来说,得了癌症等于判了死刑。然而没想到,八大伯的读了中专在城里工作的女儿竟将八大伯送去了医院。割掉了大半个胃,八大伯活了下来,还跟村里人侃侃而谈在城里住院的趣事。

那天从八大伯家回来,妈妈拽住要出门打扑克的爸爸,“建军,秋秋这么聪明,咱们只要好好培养她,不会比儿子差呀。”

有了信念,爸爸妈妈重新焕发生机,本来他们对我和妹妹是一样的。从那天开始,妹妹就获得了更多的偏爱,如果只有一个鸡腿,那一定属于她。她不想在家吃早饭,妈妈会给她五毛钱买玉米糕。我只有生病了,才会有这样的待遇。

每到过年,妹妹一定会有一身新衣。而我都是穿两个姑姑扒拉回来的旧衣服。双抢秋收,妹妹不用去地里。妈妈说,你这双手是用来写字的,这些活用不上你,秋秋,你一定要好好学习,给咱们家争口气。

妹妹的确很聪明,一直是班级第一,每学期都能拿奖状。那时候的奖状含金量比现在大很多。不得不说,学习这件事,很大一部分靠天分。我比妹妹要努力数倍,我每天11点睡,五点就起,骑车去学校的路上,我会背十个英语单词。到了周末,我去山上砍竹子、采蘑菇、摘茶叶、捡茶子,卖的钱攒起来用来买课外习题册。那时学校是连排的旱厕,有次蹲厕所,我带着数学试卷等解开那道题,发现腿已经蹲麻了,差点一脚踩进堆积的粪山上。

我一直秉承笨鸟先飞,可效果并不明显。虽然不愿承认,可我就是人群里普普通通的那一个,是电视剧里的背景板,是小说里的路人甲,是同学聚会里的那个谁来着?

妈妈一直在我耳边念叨,“霞霞,你是姐姐,你一定要护着妹妹,支持妹妹。”

“不用你反复叮嘱妈妈。从妹妹出生那一刻起,我就在保护她呀。”

很快几年过去,我参加了中考。成绩还没出来,村里的香香就邀我去广东打工。她满脸憧憬,“在厂里一个月能挣800呢。我可以买漂亮的裙子,我还想烫头发。”

盛夏酷热,大娘坐在大风树下,摇着蒲扇对妈说,“霞霞能去赚钱,给秋秋出学费了,你们夫妻俩就要轻松多了。”

妈妈露了笑脸,“是啊,现在就看秋秋的了。”

我一拖再拖,总算到了出成绩那天。火辣辣的夏天,我的手脚却凉得像冰。纵使我已经倾尽全力,我离一中的分数线还是差了九分。只差九分,如果我再努力一点,如果我再多做几道题,如果我每堂考试都认真检查,我的人生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二中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那天晚上,昏黄的灯光下,妈妈看着通知书叹气,“霞霞,这二中每年没几个考得上大学的呀。秋秋今年五年级,我跟你爸爸想明年送她去县城读初中,可那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你们两个要是一起读,我跟你爸爸,哎……”

白炽灯接触不良,刺啦刺啦的声音如锯齿一样在我心底反复切割。爸妈无声地看我,等着我自己说出,“那算了,我不读了”这句话。

妹妹天真无邪,“姐姐想读高中就去读呗,我在乡里念初中,也是一样的。”

爸爸斥责她,“你知道什么?乡里能跟城里一样吗?”

漫长的沉默后,我捏紧拳头开口,“那我不读高中了,班主任说,我这个成绩如果去念中专的话,能免学费。”我近乎哀求爸妈,等中专毕业,我肯定把这三年花的钱转给你们。

如今再回顾这一段,我能理解爸妈的抉择。家里资源只有这么多,要供给更能出头的那个。像我这样普通的女孩,注定是要被放弃的。

可若是有机会穿越回去,我一定撒泼打滚,跪地哀求,竭尽所能也要去念高中。

奶奶和大娘都斥责我,“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下你爸妈?村里其他姑娘都去打工了,你成绩不行还要接着念书,有个屁用?”

村里的婆娘们也劝爸妈,“现在中专又不包分配了,读了也没什么大用,要是个儿子也就罢了,一个女儿你花这么多钱干嘛哟?让她早点去打工,给你们盖个房子,你们现在这土砖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塌了。”

开学前,妈妈给我生活费时,一再叮嘱我们,“供你不容易,你可要省着点花。”

中专在市里跟乡下的消费全然不同。一个月200块,刚刚够吃饭。

那时网络已经兴起,我申请了QQ。跟香香在QQ上聊天,她说,“流水线上的活不是人干的,一天工作12个小时,一个月就放四天假,要是没完成任务还得扣钱。每天对着那些零件,人都快疯了,想想还是读书好,我们对面有家外企,那些白领穿着高跟鞋,涂着口红,坐在办公室,别提多轻松。”

那会韩剧正流行,我选的专业是商务韩语。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我一定要进外企,要去格子间上班。虽然不像初中那么拼命,但我也没有懈怠。室友们去网吧都是打游戏追剧,我一般都是去查资料,又或者是跟着韩剧练口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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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六点准时起床,跑步,吃早饭,自习,然后去上课。没课时,我除了做兼职,其他时间基本都在图书馆。我看了很多书,那时小,没办法很好的辨别和选择,就囫囵吞枣一股脑的全塞下去。

我们学校风气不好,没几个人学习。男男女女都染着流行的杀马特发型,女孩化着看不见眼珠子的烟熏妆,男孩打着耳钉抽着烟。有些胆大的在食堂抱着又亲又啃又摸。只要不闹出人命,老师根本不管。

为了节约路费,我平时不回家。每次给妈妈打电话,她总是反复叮嘱,在学校千万别惹事,钱要省着点花,我跟你爸爸赚钱不容易。

我极少买新衣服,永远只有两件内衣换着穿,化妆品这些更是不碰。跟室友出门花两块钱点最便宜的柠檬水,我都会有负罪感。

妈妈的叮嘱让我花每一分钱都有负罪感。很多年以后,我自己能赚钱了,但逛街时,我第一件事就是看价格,哪怕我完全能买得起那件衣服,可依然没有足够的底气。贫穷被牢牢刻在我的骨子里,我花了很长很长时间,一点点消磨它的烙印,但或许终生我都会受其影响。

高年级有个很帅的男生赵亮喜欢我,追了我两个多月,天天买吃的在楼下等我,室友们都劝我从了他。“他那么帅,听说家里还挺有钱的,对你也不错,试试看嘛。”

我拒绝了。抽烟、喝酒、打架,在十五六岁姑娘的眼里是有个性、帅气,可我不喜欢。

大概一个月后吧,赵亮谈了新女友,居然是隔壁大学的学姐。他带着学姐招摇过市,好多男生夸他有本事。他还特意来我面前炫耀。

晚上卧谈会,室友们愤愤不平。“这才多久就改投她人怀抱?我看那女的也不怎么样,比我们大了三四岁,而且还不如霞霞你漂亮。”

一顿讨伐后,宿舍长轻轻说,“可她是师大的正经的大学生呢。”

一时间,宿舍寂静无声。那时我们已经明白,早就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将我们与他们划开。

因为学历崇拜,所以那些男生才个个羡慕赵亮,因为他越过这道沟,牵住了对面人的手。

那个学姐好像不用上课,一天天跟着赵亮在我们学校晃。

妹妹通过了县初中的考试,爸妈在县城租了个小房子陪读。这件事在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奶奶跺着拐杖咒骂,“一对女娃,你们费那么多功夫,就是给别人家花钱。有那钱,你帮衬一下自家侄子,别到时候死了都没人摔盆。”

村民们也是明里暗里的嘲笑,说爸妈还不如招个上门女婿。

妈妈绷着一口气,让妹妹一定要争气。又跟我说,你也要好好读书,等你实习了,爸妈的负担就轻点。

那会小县城的机会并不多,爸妈推着车子卖炒粉,有时要被城管驱赶,赚的钱也就刚刚够一家人花销。

中专是三年制,头两年在学校至二暑假开始实习,学校统一安排去流水线。我拒绝了跟几个平时一起坚持学习的同学,决定自己去找工作。

这两年来,我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也参加过几个竞赛,拿过奖,我有筹码。

我给自己买了一套职业装,又让室友给我化了妆。那天天气很好,出门时万丈霞光是个好兆头。我带着简历,满怀信心与希望去参加一家外企的面试。居然碰到了师大的那个学姐,她也在面试者之列。我有一瞬的心慌,很快又镇定下来,她天天逃课,不是网吧就是酒吧,而我一直在认认真真学习的。

等待时,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复习韩语的自我介绍,力求无懈可击。终于,面试官出现了。他将收上去的简历迅速扫一眼,然后分成左右两边。

“李林,张开,礼毕,郑霞霞。”叫到了我的名字,我迅速站起,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然而,人事经理的下一句话如一瓢冰水兜头泼下,“你们跟着刘工去工厂那边,剩下的可以留下复试。”

怎么会这样?我往前一步,激动发问,“经理,为什么呀?你看看我的简历,我成绩很好的,我还拿过很多奖,我的口语也不错。”

他瞥了一眼简历,淡淡道,“但你是中专学历,我们办公室最低本科,如果你特别优秀,专科我也能为你争取,中专……”他顿了顿,“实在太低了。”

我从希望的高台坠落,摔得遍体鳞伤。耳朵嗡嗡轰鸣,模糊间听到他说,“你跟着刘公去,到时候表现好,提你做组长。”

学姐进了复试,她跟着人事经理离开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那天回来下了暴雨。我淋成了落汤鸡,在大雨里嚎啕大哭。为什么我这么努力,还是拿不到那块敲门砖?

我不甘心,又去试过很多公司,无一例外都被拒绝。有家公司说得很直接。鸡头和凤尾放在一起,我们照样会挑凤尾。

爸妈得知后劝我,“大家不都这样。慢慢来,有工作能赚钱就行。”

大娘还嘲讽,“早就说过了,如今的中专生没什么用了,你这书是白读了。”

如果我的命运注定是流水线,那我这两年的努力真的是白费了吗?室友看我情绪不对,拉着我去看电影。电影票是薅羊毛五块钱买的。

在影院门口,我遇到了学姐。她打扮跟从前全然不同,身上散发出一种职业女性的气息。她朝我笑,“我跟赵亮分手了,我跟他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要是想追上我。”他晃了晃手里的咖啡,“那就先考个大学吧。”

中专生考大学?我还可以考大学吗?我很迷茫,正好家里双抢我,于是回了老家,遇到了香香,她怀孕了,三天后办婚礼。可明明还有两个月,她才满18。

婚礼那天,我去了。她挺着大肚子,一头黑发乱糟糟地盘在头顶。红色的纱裙高高隆起,劣质的口红被茶水晕开,嘴角漫出一片红。

我问他,“你老公对你好吗?”

她拖着沉甸甸的肚子笑了笑,“他跟我一个场子,稀里糊涂就睡在一起了,现在孩子都有了,有什么好不好的?”

“你那时不是说要染头发吗?”

“他不让染,蓬头散发像坐台小姐。”

吃完酒席出来下雨了,夏日的暴雨狠狠拍打在我脸上。我顶着风雨越走越快,我好害怕,香香的现在会是我的未来吗?如果我屈服于命运,变成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是不是不久后也会挺着肚子回来,就此嫁人?然后糊里糊涂过一辈子。

我踩着一脚泥泞到了家,推开吱嘎作响的院门,吼道,“爸妈,我想考大学。”

堂屋里坐着很多人,爸妈应该是刚从田里回来,腿上还有泥浆。爷爷、奶奶、大伯和大娘,还有一对陌生的母子也在,那对母子是大娘娘家的远亲,儿子有24了,看着傻愣愣的。在乡下这个年纪是大龄男青年了。大娘想撮合我们的婚事。奶奶听到了我说要考大学的话,把我臭骂一顿,说我脑子烧坏了。

大娘打圆场,“霞霞,你刚是不是喝酒了,说什么胡话呢?我这外甥家条件好得很,刚起的楼房。你是我亲侄女,有好事才想着你的,对对对,彩礼我们能出3万。”一身酱色红衣的大姨笑,“嫁妆你都不用准备。”

奶奶乐呵呵,“一看你就是个好人,以后一定会善待我孙女,我这孙女可能干着呢。”

大姨上下打量我,“就是瘦了点,到时候生孩子怕是要受罪。我家大强也不小了,我的意思是,这月18咱就先订婚,俩孩子一起去广东上班,培养感情,年底就把婚结了。”

那时乡下相亲基本流程就是如此。订婚,一起去打工,打工期间怀孕,过年回来结婚。

妈妈讷讷道,“霞霞还小呢。”

奶奶斥责,“马上18了,小什么小?”

爸爸抽着手卷烟丝,在奶奶凶狠的眼神里保持沉默。

他们软弱,一贯如此。我想要的只能靠我自己争取。

我刷的掀翻桌子,对着大娘凶道,“他家条件这么好,要嫁你嫁?你要逼我,我就吊死在你家大门口,看以后谁还敢做你儿媳妇。”

这门婚事不了了之。大娘在全村宣传我的恶劣行径。婆娘们都说我疯了,人家正经高中生天天读书都考不上大学,她一个中专生做什么美梦呢?还以为考大学是种白菜,撒上子就能出苗呢。

奶奶把妈妈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说嫁不嫁得由不得她,那可是3万块拿了这笔钱正好给你大哥把房子装修一下,大宝也22了,早该说媳妇了。

那天夜里,妈妈问我,一个中专生怎么考大学?我眼底燃起希望的光,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计划,“复读学校可以接收我,隔壁县就有个挺有名的学校。”

漫长的沉默后,妈妈问,“那得多少学费?”

“一学期3000。”复读学校是营利制的,我这样的底子,其实交足全部的费用,他们都不太想收。

妈妈又叹气,“这么多钱。”

那时候的3000是什么概念呢?妈妈在街上卖铁板炒粉,一份就卖一块钱,除掉各种成本,一份大概赚三毛。

妈妈掏出一个铁皮盒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张一张地数皱巴巴的票子,“这钱本来是想给你妹妹报奥数班的,现在全给你也不够啊。”她的手常年劳作,又黑又重,眼角全是密密的皱纹,就这么静静看着我。

两年多前,她也用这样的眼神让我退却,去念了中专。我紧紧捏着拳,抵制着内心的愧疚感,跪在爸妈面前,“算我借的,以后我双倍不,五倍十倍奉还,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折断我梦想的翅膀。求求你们也看一看平凡却努力的我。”

妹妹哭了,“妈,让姐姐读书吧,我可以不上补习班。我一定会拿年级第一的。”

一直沉默的爸爸把手上的烟掐灭,“就一年,要是不行,你就乖乖打工嫁人。”

夜里,妹妹跟我挤在一张小床上。她轻声说,“姐姐,我现在发现拿第一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整整一周,我都被嘲笑和谩骂声包围。奶奶说我蠢,人多作怪,说我白日做梦,说我就没大学生的命。

嘲笑来自村里的很多张嘴。他们已经定性了我的失败,劝我爸妈别白费钱,不如留着钱养老。

七月中旬,我告别妹妹和爸妈,去隔壁县读书。妹妹在村口送我上车,“姐,你要加油。”

“秋秋,如果不想一辈子烂在这里,你也别松懈。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有个聪明的脑袋。”

那一年,妹妹念初二,我相当于去念高三,复读班并不好上。大家都念过高中,有基础,老师课上都在讲习题,我们这样的差生能不能跟上,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我是一张白纸,一开始就像是听天书。

爸妈只给了我学费,我每天给食堂阿姨刷几箩筐的碗,这样就可以免费混上三顿饭。一般是剩下什么我吃什么。后来阿姨看我干活卖力,会特意给我留鸡腿或是红烧肉,“你还在长身体,天天吃剩饭剩菜可不行。”

我一顿能吃五两饭,那时根本不怕胖,只觉得怎么吃都不够。晚上十点半,宿舍熄灯,我拿着书在走廊学。走廊是感应灯,没一会就灭了,必须来来回回走动。夏天蚊子多得要命,花露水根本不管用。我不敢大声拍,怕惊扰其他学生,只能拼命地蹬腿,一晚上下来,腿上全是包。

学校的气氛非常压抑,大家都埋头读书,鲜少有交流。我有太多的不懂,可大家时间紧迫,都不愿意浪费时间帮一个零基础的人。

后来是班长何欣看不下去,“我教你。”我总拿题目去找她,她语气也一直不太好,无所谓,我已经是经过社会毒打的人,还怕这点脸色?

不过相处久了,我发现她其实人很好,她把她高一高二的笔记和习题册都借给了我。

那会用眼过度,我视力下降得很厉害,原本能清晰看明白的字,变得模糊不清。眼镜100多块钱一副,我没钱,只能咬牙忍着。

我从班上的倒数第一艰难地往上爬。

无论我怎么祈求,时间也不曾比我慢一分钟。一学期很快过去,年前的最后一次月考,我考了班上倒数十八。我看着成绩单,笑着笑着就哭了。

300多分,对于一般的高中生来说,或许是闭着眼睛就能拿到的分数吧。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有多难。

那年30晚上,爸爸推开我房门问我,“你不出去看春晚吗?”我叼着笔没有抬头,“等会吧,我做完这道题。”

爸爸站在门口沉默了好一会,转身带上门出去。外面的电视声音也变小了很多,等我做完出去,电视里正在唱难忘今宵。

大年初二,奶奶和大娘旧事重提,要给我说亲,“这次虽然是二婚,但人家能出8万彩礼,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爸爸难得硬气了一回,“嫁人的事等她考完再说吧。”

大娘翻白眼,“女孩子青春就那么几年,要过了20就没这么好的行情了,你们两夫妻不听劝,以后有你们后悔的。”

过完年已是二月,时间极度紧迫。我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瓶颈,时间怎么也不够,无比焦虑,食堂的阿姨不让我洗碗了。我有点慌,因为妈妈只给了我100块生活费,根本撑不了一个月。

阿姨在围裙上擦擦手,朝我笑,“你以后三顿都来吃,不收你钱,你专心学,我看好你。”

“谢谢阿姨。”

阿姨一愣,嘟哝着,“还以为你会拒绝一下,我准备了好多话呢。”

我扑哧一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朝她深深鞠躬,“谢谢。”

阿姨也红了眼,摆摆手,背过身去,“快学习去吧,我女儿当初要有你这么努力,砸锅卖铁我也供啊。”

何欣也看出我的焦虑。晚自习之前,她拿了一张草稿纸,画了一棵大大的树,“你把一个朝代的历史想象成一棵树,年份就是主干,那些发生的各种事情就是这树的枝桠,一点点把这棵树填满。记忆也是有技巧的,找到合适你自己的记忆方法。”

我的瓶颈被她敲开了,我摒弃了所有的杂念,没日没夜的学。

六月到了,宿舍楼下的小栀子开了,暗香浮动,高考的大车滚滚而来。

六号那天吃过晚饭,何欣拉着我去逛操场。夜色一点点侵入,光线昏沉,她一半的脸都浸在阴影里。

“霞霞,如果今年考不上,你还会再来一次吗?”

“我应该不会再有机会了。”我紧了紧手。

“你别担心,你这次一定能考上。”

“可我想去的是复旦啦。”她突然拽住我的手,“走,咱们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再刷一道题。明天就要考试,很多人都选择放松,教室里没几个人。”

何欣抽出一套数学黄冈密卷,撕成两半,“咱们就做这个。我觉得这道题肯定会考。”

考试的每一秒都如此漫长而煎熬,结束后,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走路都轻飘飘的,收拾好行李,我跟何欣告别后回家,“谢谢你那天拉着我做卷子。”

她笑得很灿烂,“我就说,那道题一定会考。”

爸爸为了供我们姐妹俩读书,现在在工地上班,妈妈则推着板车卖炒粉,我放好行李去找她,她正好被城管驱赶。

板车老旧沉重,她踩着踏板上坡时身体站起,连头发丝似乎都在用力。我眼眶涩得厉害,快步跑上去,顶住后面用力。妈妈回头看到我,笑出一脸褶子,“考完了?”

她没有问我考得怎么样,只在晚上给爸爸贴膏药时说,“你要考大学,我跟你爸也供了。以后可不能怪我跟你爸偏心。等双抢完,你就去打工吧。”

原来他们从不认为我考得上。

出成绩那天,正好是奶奶生日,妈妈凌晨五点就起床,去菜场买了好些菜,坐最早的班车回家。她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大娘在院门口边洗菜边唠嗑,一把芹菜洗了半小时。

菜陆续上桌,妈妈还在厨房忙碌,因为是大寿,来了不少亲朋,一共开了三个圆桌。大家都落座了,又没有妈妈的位置。姑奶奶唤还在厨房忙碌的妈妈,“桂花,别忙活了,来坐吧。”

奶奶敲着碗,“别管她,她就那别扭性子,不爱上桌。”

妹妹看着墙上的挂钟,低声问,“姐,12点了,是不是可以查成绩了?”

没想到大娘听到了,她嗤笑道,“有什么好查的,人家辛辛苦苦三年还不定能考上,她本来就不聪明,就读了一年,能考上就怪了。你能考个300分不?”

亲戚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丧气话。

舅爷爷更是斥责我爸,“女娃就该早点嫁人,你由着她胡闹,浪费了多少钱?”大娘笑得一身肥肉直抖,“他没儿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奶奶板着脸,“你之前答应过,霞霞要是没考上你那块宅基地就给大宝,可不许反悔。”

爸爸肩膀绷得紧紧的,把老旧的诺基亚递给我,“查查看吧。”

大娘磕着瓜子不怀好意,“霞霞,大家都很关心你,你开着免提查呗。”

我知道,我的成绩不止关于我自己的未来,还有爸爸的面子,妈妈的腰杆和我们家一直没用上的宅基地。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查询电话,输入了那深深刻在脑子里的考号。

煎熬的等待后,机械的播报声响起,“语文121,数学92。英语105,文综240,总分548。”

那一年文科二本线是523,一本线是578。我的手一直在抖,耳朵嗡嗡作响,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按了一遍,重复播报。

吵吵闹闹的堂屋里此时寂静无声,只有机械的播报声在回荡冲击。

妹妹最先反应过来,她一把抱住我,“姐姐,你考上了,你考上二本了,你超了分数线25分,你太厉害了。”

爸爸眼睛也红了,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自语,“考上了,还真的考上了。”

妈妈不知何时已经靠在堂屋大门上,她背过身去,用手抹着眼眶,抹着抹着,就靠着墙慢慢蹲了下来。

爸爸站起来,走过去,她抱着爸爸的腿,开始呜咽。爸爸拍拍她的肩膀,“哭什么嘛,这是好事。霞霞考上了,咱们以后也有盼头了。”

妹妹伸手擦我的脸,笑嘻嘻,“姐,你也莫哭了。”

我哭了吗?我伸手一抹,脸上居然全是泪水。

548分可能对于聪明的你们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可我是平凡的郑霞霞呀。从小到大,我倾尽全力也没拿过第一,我得到的奖状屈指可数。我永远也解不开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道题。我从来不是爸妈最重视的孩子,家族里没有人夸赞过我。

一年前,我被外企拒之门外,而此刻,我考上了,虽然只是二本,可足以将我从淤泥一般的人生里拽出来。

大娘筷子都快折断了,皮笑肉不笑地道,“是考上二本,又不是重点本科,至于高兴成这样吗?”

我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当然高兴,这不比300分强多了?大哥二哥高中都没考上,弟弟马上也要中考了吧?”

堂弟一直拿着游戏机玩游戏,此时满脸不耐烦,“别扯我,我可不是读书的料。”

大娘牙齿都咬碎了,一把抢过他的游戏机,“你就不能上点心?”

堂弟对他吼,“你也没对我上心啊,小叔小婶为了霞姐和秋妹能去县城陪读,你倒也把我送去啊。”

大娘气死,“就你300分的成绩?”

“300分怎么了?霞霞之前还考不了300分呢。”堂弟踢掉椅子,

“烦死了。”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三宝,你去哪儿饭都没吃呢。”

“不吃了,气都气饱了。”堂弟一转身就没了影。

奶奶斥责大娘,“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孩子饭都没吃就走了,难怪一直长不高。”

妈妈已经整理好了情绪,我把她牵过来。按在堂弟的位置,“妈,坐下来吃饭吧。”

她擦了擦眼睛,“还有个空心菜没炒呢。”

我睨了大娘一眼,“让大娘去呗,你忙了这么久。”

大娘脸色一变,开口就要拒绝。

奶奶看向她,愣着,“去呀?客人们还等着呢。”

妈妈坐下了,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是老郑家第一个正经大学生,在座的这么多亲戚晚辈中,最多也就是读大专。短短十几分钟,众人的口吻纷纷变了,恭喜和艳羡不绝于耳。

以往这样的聚会,生了三个儿子的大伯一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如今注意力全在我家。

“建军,还是你有魄力,霞霞考上大学,秋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两个女儿都是大学生,往后的日子不知多舒服。”姑奶奶笑,“以后你逢年过节,这好酒喝不完喽。”

我们那边习俗,逢年过节,女婿是要给丈人送酒的。有表叔感慨,“你没儿子也不用赚聘礼,到时候收的彩礼钱不用贴补,儿子都可以自己留着。这么一想,我都恨不得自己多生几个女儿。”

“是啊,大学生女儿这彩礼怎么着也得要八万十万的。”

我的笑容渐渐收了,你听多可怕,考上大学的女孩,对这些人来说,价值就是可以收取更高的彩礼。

有个堂伯叹气,“你们是不知道现在结婚跟以前不一样了,村里建的楼房看不上,得去城里买房。城里买房哪那么容易哦,要还30年贷款,我骨头都化成灰了,房贷都没还完。”

提到这个,大家纷纷吐苦水,时代的确不一样了。如果在外面打工,能自己谈到对象还好。要是谈不到,靠相亲的话,各项开支巨大不说,很多女孩还要求城里买房,不跟父母一起住。这对于赚钱门路不多的农村人来说是千难万难。

说到这,姑奶奶问大娘,“不是说大宝谈了个女朋友吗?他也25了,你们得快着点啊。”

大娘脸色那个难看,“分了。”

“好端端的,怎么分了?”

“长得太丑。”

姑姑蹙着眉,“大嫂,那姑娘我见过,模样挺周正的。”

奶奶敲了敲碗,“是你大嫂还没过门,就拿起婆婆的架子让人洗碗做饭,活活把人姑娘气走了。现在大宝都两个月没打过电话回家了。”

一时间,众人声讨不绝。大娘辩解几句,反而被指责得更凶。

直到表婶说起自己儿子的学习,众人的话题才转回爸妈身上。爸爸喝了不少酒,红光满面,眼眶里的潮湿,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心情激动。

散了席,妈妈又想去厨房洗碗,我一把拽住她,“妈,菜是你买的,你烧的,碗就让大娘洗吧。”我跟妹妹拖着她往回走。

大娘在背后喊,“弟妹,弟妹,碗。”

妈妈深吸一口气,回头笑了笑,“我有点喝醉了,碗你自己洗洗吧。”

出了大娘的院子,妈妈脚步加快,走了几步,她突然哈哈笑,笑着笑着,她又哭了。

她回头抱着我“,霞霞,霞霞,你真是给妈妈争气。妈妈总算挺直了一回腰杆。等秋秋考上重本,妈妈就能完全挺直腰杆了。”

我很想告诉她妈妈,哪怕没有儿子,你也照样可以昂首挺胸,日子是自己过的,不必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可我知道她做不到,她摆脱不了从小刻在骨子里的观念。唯有我和妹妹,一直向上,我们的优秀便会是她的荣耀和底气。

乡下消息传得很快。当天晚上,村子里的人就都知道我考上了。大家都很吃惊,毕竟我一直没有展露过什么学习的天赋。爸爸双手插兜,从村头逛到村尾,回来时从口袋里掏出十几根烟,都是别人给的。妈妈去池塘里洗衣服也成了婆娘们的焦点,好几天她的脸都红扑扑的。

去填志愿,总算见到了何欣。“你考得怎么样?”

“按比例的话,比去年复旦录取线高了八分,应该是妥了,就是去不了我想去的专业。”

“那你哪也要去。”她眼底光芒灼灼,“到了那,再想办法吧。”

班主任单独找到我,“郑霞霞,如果再读一年,我觉得你应该能考上重本。”

再来一年,爸妈不会同意的。

我摇摇头,“就这样吧,我不读了。”

何欣搂住我的肩,“别沮丧,你可以读研,以你的毅力,复旦都能上。我在复旦等你。”

我填了省会的一所二本,申请了助学贷款。

爸妈以我为荣,我以为自己的人生翻开了新篇章,可其实很多事情都没有改变。暑假我帮妈妈一起炒粉,又找各种兼职。

有次给一家新开业的店铺做玩偶,38度的天气,我穿着厚厚的玩偶服,一天下来,整个人都虚脱了。回到家,发现水桶里泡着个西瓜。我拿了刀,迫不及待要打开,妈妈回来了,她拍我的手,“等你妹妹放学一起吃吧,她一会从学校走回来,一定很热。”

“我现在就想吃。”

“就一个小时都等不了?”妈妈皱着眉,“你咋这么性急呢?”

她叨叨个不停。最后在我的坚持下,她还是开了那个西瓜。等爸爸下工回来,他在饭桌上就这事又声讨了我一番。

可是妈妈,如果是妹妹想吃,你会让她等一等还未回家的我吗?

很快就要开学了。妈妈给我数了500块钱,两张一百三张50,剩下的就是一叠20块的毛票。她说了三遍,“现在城管查得越来越严了,我生意不好做,你爸爸的包工头总是不结工资,钱你一定要省着点花。在外面老老实实的,不要惹事。”

把钱交到我手里时,她又抽回去100,“你暑假自己也做了不少兼职,身上应该还有钱吧?”

夜里,妹妹偷偷塞给我200块。

“你哪来的钱?”

“小姑每年过年都会偷偷给我100块,我存的看。”

聪明的孩子总是更招人喜欢,也会享有特权。

我说服自己不要在意大学,我可以兼职,养活自己肯定没问题。但也不是那么容易,省城大学很多,九八五两所,211一所,相比之下,我们一个小小二本简直不值一提。

去应聘家教,人家一听你学校名头,直接就拒绝。

只能周末去发发传单,或者去一些新开的店铺冲人头。这种兼职不是常有,竞争激烈不说,中介还抽成不少。

后来,阴差阳错,我找到了一家商务茶楼晚班的工作。从五点上到十一点半,宿舍11点门禁。我每个月都给宿管阿姨买点水果,有时还把茶楼里剩下的干净点心打包带给她,她便为我留门。

晚饭可以吃工作餐,又能省下一笔钱。一开始是做普通的服务员,一个月1200,很辛苦。后来我发现店里的茶艺师工资高,也轻松不少,于是我有时间就去农大蹭课,他们开设了茶学的课程。

那时我真的像只陀螺。白天在我自己大学和农大之间穿梭,晚上在茶楼上班。每天12点多上床,一闭眼就能睡着。睁开眼,我又是能量满满的斗士。

比起高考,茶艺师考试还是简单得多。我先考了中级,工资加了600,然后考了高级,工资又加了600。到了大一期末,我的基本工资已经有2400。

有些客人会推荐我买的茶,如此又能赚一笔,算下来我每个月能有3000左右。而那时我们专业毕业的学长学姐普遍工资在2000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