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春晓真当对艾丽丝充满了兴趣,兴趣大到出航头一晚,便混到一等舱的宴客厅去看她的表演。所谓的“宴客厅”,不过是一个不到六十平的公共舱,腐蚀的木壁板草草刷了一层米色的漆,地毯上的破洞被木头凳脚压起来了。
红酒味、雪茄味、刨花水味、头油味、雪花霜味,甚至还有一点猪屎味,掺在一起,倒是与现场相得益彰。
宾客也少得可怜,只稀稀拉拉坐了五、六桌,都是懒洋洋的:操着广东话的阔太们神情冷淡,一位年近五十的男子穿得西装毕挺,站在桌前跟她们推销一种装在瓶子里的口红;他熟练地旋开盖子,将滴管里的猩红汁液涂抹在手背上,趁色香味没有散尽之前,迅速伸到阔太的鼻尖底下:“埃及人就是这么样弄的,要装瓶,才能保鲜......闻一闻,红玫瑰香气的,红玫瑰颜色的,男人碰到要发狂的。”阔太们微微张了张眼皮,也不搭话。
三五个侍者也是不大动的,站在那里,手里执一个盘子,盘上摆的酒杯上还有口红印。
一组五人乐队坐在台面上,一根单簧管,一根长笛,一把大提琴,一架鼓,一台钢琴,乐师穿着皱巴巴的白色礼服,打紫红色领结,钢琴手打了个哈欠,抖了抖肩膀。
像五条狗。
杜春晓心里想。
“像五条狗吧,上面那帮乐师。”凤爷点了点台上。
她不敢猜测他是怎么会有完全一样的想法,只能坐下来,啜了一口红酒。
逃亡生涯让她基本上已经忘记穿好行头是什么样的感觉,但今天这一身,还是让杜春晓没丢面子。古绿色宽身旗袍,背上织染的银色凤头已经抽丝了,只得用杏黄的丝绸围巾披盖住;头发紧紧地扎盘起来,把脸皮拉得光溜溜的,口脂抹了三四遍,这样便省去了敷面的花粉。即便如此,她的落魄相依旧显而易见,之所以没有在进厅的时候阻拦,全仰仗凤爷抛出了一个大洋的小费。
“看来,今天艾丽丝是不必表演了。”她咂摸出了廉价红酒的味道,不是涩味,也不是酸味,是掺了水的、让人会发火的味道。
琴师“滋”地一声,在弦上拉出长长的滑音,刺耳极了。
但是底下的人并没有抱怨,反而是下意识地坐正了身体,打算看接下来的表演。只有凤爷,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剪掉了一个雪茄头。他的坦然令杜春晓很诧异,一个通缉犯竟也明目张胆到这种境界?转念一想,又觉得正常,他若不是那么样招摇,恐怕更像个逃犯。
灯光暗下的那一刻,杜春晓直觉气氛完全没变,卖口红的男子不说话了,阔太们把红酒杯推到一边,低头交谈几句,微光打在脸上,竟是很复杂的表情——期待中有一点不耐烦。
一段流畅的钢琴乐音把杜春晓的百无聊赖击碎了,她倒是未曾想到,这钢琴师手艺竟然挺高明,这种弹奏水准,她只在上海滩的一个高级夜总会里见识过,也是爵士乐,甚至演绎的竟是《暗刀麦奇之谋杀叙事曲》。
这首曲子的前奏,听得最入迷的当属凤爷,因那差不多就是他自己的故事。眼部的朱砂记被昏暗洗褪了,那个辰光他堪称是标准美男子,可以放到电影里去跟胡蝶配情侣档的那种美。
舞台中央一束灯光落下,艾丽丝就站在那里,穿一身红丝绒跌膊连身长裙,浓卷发上扎了一根直冲天际的红羽毛,在半空飘啊飘的,说不出来的好笑。
咦?不是男人的歌?怎么要女人来唱?
杜春晓正纳闷呢,艾丽丝一开腔,她便懂了。那老沉嗓子,像是油里泡过的,结了厚厚的包浆音,闷闷的,又哑哑的,胸口包着一个硬核一般,想吐又吐不出来,就这样奇迹般地拥有了一副精致烟嗓。
杜春晓也听得出来,艾丽丝的英文唱白是听上几百次唱片模仿出来的,但是也似模似样,每个吐字都在拍子上了。当日当时,她选了这样的曲子,大抵是要唱给杜春晓一个人听的,杜春晓明白,侧脸瞟了一下凤爷,他的手指居然还在膝盖上打拍子。
“什么时候来啊?”坐在杜春晓前头一桌的阔太终于扭头问旁边的侍者,那侍者尴尬地弯下腰,把阔太的空杯斟满。
“急不得的,这一急,他(她)更不来了,人家什么都知道。”另一位阔太这样劝道。
“哪个人要来?大明星么?”
杜春晓怎么都想不到,凤爷居然探身到两位阔太中间,笑嘻嘻打探起来。那块朱砂记并没有折损他的俊俏,所以阔太们刚把眼睛斜过去,表情便软下来了。
“没听说么?神仙要来。”性急一些的阔太脱口而出。
“唉呀,不要乱扣名字。”另一位阔太掩着嘴巴,冲凤爷嫣然一笑,“是古婆婆咯。”
“古婆婆?”凤爷将脸更凑近了她们一些,“哪个古婆婆?”
性急的阔太又急起来:“古婆婆都不知道?可是个大神通哟。”
凤爷刚想继续问,一曲已终,灯光复又亮起来了,他的朱砂记暴露在两位阔太眼前,她们脸上的娇笑片刻凝结;他明白,是该抽身离开了。
杜春晓环顾四周:一首歌的功夫,下面竟不小心人满为患了。最远处一张桌子上,竟坐着几个穿白色船员服的人,最显眼的那位手边摆了一顶大盖帽,约摸五十岁左右,一看便知应是福和号上负责本次航行的船长。
船长左侧坐着一位周身散发火气的船员装男子,不停往喉咙里灌啤酒,头发剃得接近全光,露出一点青色的发茬;右侧的船员要生得相对细巧一些,垂着眼,长睫毛微微盖起了眼珠,拿余光瞟着台上正在谢幕的艾丽丝,粗短的手指频频抠着杯沿。
刚刚那个口红贩子身边,也多出一个人来,雪茄抽得滋滋作响,烟雾缓缓绕住他鼓胀的肚皮;这个人看起来处境相当不错,挤进肥肉里的一双小眼睛看谁都是笑眯眯的;活得富贵的人,看什么都顺眼。
“唉呀,看来是要等那个什么古婆婆出场了。”凤爷拍了拍手。
两位阔太转过头,瞪了他一眼,凤爷还以一记骚气十足的口哨。
“你这要是在上海滩做个拆白党,也挺好呀。”杜春晓忍不住要奚落他。(※拆白党:旧时以色骗财的流氓团伙)
“一点儿也不好。”凤爷突然严肃起来,直勾勾瞪着走下台的艾丽丝,“我最恨这种人。”
杜春晓笑了一下,没有再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限,哪怕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暴之徒。她是打心底里有一些喜欢凤爷,又特别怕他;他令她想起史蒂芬,世上唯一一个能让她遍体麟伤的男人。
宴厅门再度开启,进来一行人,其中有三位是杜春晓熟悉的——梁玉棠、李孟存,和佩嫂;至于那不认得的,竟系个大美人儿,鹅蛋脸型,眼睛细细弯弯的,嘴唇上没有搽口红,显得分外清爽,那一身蜜色和服也特别出众,金红相间的腰间上垂下一个蓝色织锦钱包。
“唉呀,今晚真是赶上大热闹了哟。”凤爷的脸凑近了杜春晓。
这四个扎眼的人物一出现,全场便骚动起来,两个阔太的声音太尖,几乎所有人都听得到她们在讲:“咦?不是古婆婆?”
梁玉棠瘸着一条腿,一起一伏地走到两位阔太桌前,下巴抬得高高的。
李孟存挤出一脸尴尬笑容,道:“能不能请两位......”
“滚。”
梁玉棠只吐出一个字,掐断了仅存的友好气氛。
性急的阔太自然不服,冷笑道:“凭什么?”
“滚。”
梁玉棠再度出声。
一名侍者急匆匆上前,俯下身,在阔太耳边叨了几句,阔太面露惊恐,急忙起身,拉着另一名阔太往旁边去了。
侍者以最快速度收拾掉桌上的杯盘,扯掉桌布;另一名侍者亦快步上前,盖上干净的桌布,摆上干果盘与三杯红酒,这一系列动作的完成,花了不到半分钟。
梁玉棠选了最正中的位置坐下,李孟存与那日本美女坐在两旁,佩嫂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喂,靠边去一点。”凤爷抬手,轻轻推了一下佩嫂的背,“挡着本大爷了。”
佩嫂冷着脸转过头去,与凤爷四目交,怔了半秒钟,便挪了一下位置。
凤爷这一系列的表现,也让杜春晓满心欢喜,就是这样快意恩仇,人生才有意思。
此刻,船长已带着两名船员登台,他熟练地微微屈身,对着刚刚被艾丽丝用过的话筒,道:“各位,欢迎登上福和号,来享受这一次的旅行。鄙人是负责本次航程的船长鲁运持。”
底下无人有反应。
鲁运持显然对这样的冷遇早有预料,便指着身边那位周身火气的船员道:“这位是我的大副杨威。”又指向另一侧略带羞涩表情的船员,“这位是二副李志森。往后的十天,就由我们来为大家服务,希望这次旅程能带给大家愉快的回忆。一路顺风!”
鲁运持举起红酒杯,底下的人愣了半晌,没有一个有动作。
“一路顺风!”高喊的是那位刚才一直在欢欢喜喜抽雪茄的大胖男子。
“一路顺风!”
众人这才有了反应,勉勉强强地举起杯。
鲁运持将酒一饮而尽,三个人走下了台。
杜春晓下意识地摸出一张高塔牌,放在桌上,冲着牌发笑。
“怎么了呢?这么想玩牌?”凤爷单手托腮,看着她手下压住的高塔牌。
“没什么,”杜春晓收起了牌,“我同大家一样,等着见那位古婆婆呢。”
古婆婆坐在台前,宛若一尊雕像,纹丝不动。
事实上,古婆婆进入宴厅的时候,便是纹丝不动的,石化一般,盘坐在一只铺了丝绵垫子的竹榻上,被四名精壮大汉抬进来。
众人都摒住呼吸,看着那尊“雕像”,“雕像”双目微阖,知道大家都在看她,所以干脆不作任何反应。只有凤爷悄悄打了个哈欠,冲杜春晓挤了挤眼。
凤爷这样的表现,是合理的。谁让阔太口中称之为“神仙”的人,看起来只是十来岁左右的女娃娃呢。面颊细白如瓷,嘴唇润红,曲卷的长发直垂到腰际,穿一身黑亮的长绸袍。原本厅内躁热得很,她一来,仿佛开了冷气,竟让所有人都不再流汗。
阔太激动万分地走到古婆婆跟前,单膝跪地,抓着对方盘起的大腿,气喘喘道:“古......古婆婆,你可要救我呀。多少钱?多少钱都行。”
“哈!有好戏看咯。”凤爷将身体探向前,眼里流露出孩子气的惊喜。
“没得救了。”古婆婆仍闭着眼,那弯反向的黑色新月微微颤动了一下。
“什......什么意思?”阔太的声音里都是绝望。
“与其去那边,勿如现在就跳海罢。”古婆婆奶声奶气道,“岸这头,追债的想要你的命;岸那头,你夫君想要你的命。你数数自己腰包里,还有几个钱?能撑多久?没得救了,尽早脱离苦海,投奔极乐。”
阔太整个身体似被抽空了一般,软软歪在地上。
古婆婆又道:“你讲什么多少钱都行,已是说了谎话,那笔钱早没了。是不是?”
“啊?你骗我?!”另一位阔太站起身,冲到前头,想也不想便抽了软在地上的阔太一记耳光。
“还真是好戏。”杜春晓也是两眼放光。
地上的阔太蓦地尖声大笑起来,笑声快要把天花板掀翻了。她一面笑,一面自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宴厅。
不消一刻,外头传来船员的吼叫:“屌!有人跳海啦!”
鲁运持与李志森、杨威疾奔了出去。
宴厅里已经安静得像坟墓了。
好一会儿,才有人犹犹豫豫地打破了沉寂:“那......那我呢?”
又是抽雪茄的肥男子,他挂着一脸媚笑,拖着笨重的身体,有些吃力地小跑前行,到了古婆婆跟前,毕恭毕敬地在榻上放下一卷钞票。
古婆婆长叹一声,眼睛闭得死死的。
“你便不用来问了,反正活不过这次航程。”
“我操你妈逼!”男子满面通红,一把抓起那卷钞票,冲榻上吐了一泡口水。
所有人震惊了,不是因为男子的口水,却是因为古婆婆睁开了眼,这一睁眼,大家才发现,原来女童并没有眼珠,两只空洞洞、白惨惨,深幽幽的眼眶,如死亡地狱一般,注视着所有人。
“张大贵!”古婆婆一声怒喝,让肥男子浑身哆嗦了一下。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止知道你叫张大贵,更知道在你矿上死的那六十三个人叫什么名字。你的大限已到,现在不去投海,也终要死在海上。现在死,还舒服一些,等过两天,你想投海都办不到了。”古婆婆脸上的两个大黑洞瞪着张大贵大张的嘴巴,“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你可想知道?”
“我他妈才不信呢!骗子!我呸!”张大贵将钞票塞进西装内袋,气冲冲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鲁运持与杨威亦在此刻转回了宴厅,面色异常沉重。
梁玉棠冷冷看着古婆婆,突然又笑起来,转头跟李孟存讲:“挺有趣儿呀。”
因厅内太安静了,梁玉棠的话显得格外刺耳。
“有趣?”古婆婆的脸转向梁玉棠的方向,“梁小姐,你以为真是想让谁死,谁就会死么?那小林美纪女士,怎么至今还活着?”
底下又是一片骚动。
小林美纪满面通红,将下巴垂到了脖子梗上,不敢看梁玉棠。
梁玉棠“啪”一直拍了桌子,站起身,直视古婆婆诡异的面孔。
“那是我还没想让她去死,你不用装神弄鬼的,要死,也是想你先死!”
话音刚落,便响起了掌声——是凤爷拍的手。
在众人错愕的表情中,凤爷的掌声响了好一阵才停。
“这个戏太精彩,我实在忍不住了,海涵啊,各位。”凤爷停了手,一脸笑意,“继续,你们继续。”
古婆婆没有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又恢复到娇嫩稚气的面相。
“各位......”鲁运持哑着嗓子开腔了,“刚才,福和号上发生了不幸的事,但是请大家不要惊慌,我们已经在处理了。接下来的行程,也尽量保持乐观心态,我们的船......一定会平安抵达台湾。”
“哼!”发出冷笑的是张大贵,半截雪茄已在他手中捏碎。
杨威盯着凤爷看了一会儿,脸上的酒气似乎更浓烈了,他快步走到凤爷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他妈是谁?”
“跟你有关系吗?大副先生。”凤爷坦然地坐在那里,端起红酒喝了一口,又皱了一下眉,“你们能不往酒里头掺水吗?味道跟尿似的。”
“对了。”凤爷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径直站起身来,走到古婆婆面前,双手背在后头,弯下腰,仔细打量她的面孔。
“古婆婆,怎么没见你讲讲我的命运呢?”
古婆婆没有回答。
凤爷拿出一卷钞票,放在榻上:“来,说说我呗。”
“你不该在这条船上。”古婆婆的声音开始颤抖。
“嗯......”凤爷歪着头想了一下,又笑起来,“果然算得很准啊,我确实本来不该出现在这条船上的,该出现的是另一个人,对吧?”
古婆婆点了点头。
“那......”凤爷转过身去,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突然伸臂,指着鲁运持,“那他呢?他是最应该出现在这条船上的人,他的命怎么样?你给说说。”
“还有她。”凤爷又指了一下始终站在钢琴师身边的艾丽丝,“她又是什么命?这两个人,你总讲得出来吧?”
“你是谁?”古婆婆又睁开了空洞的眼,面向凤爷。
“说啊,他们后面会怎么样?富贵命?还是稻草命?”凤爷又拿出一卷钞票,丢到榻上。
古婆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全身震颤起来,口中念念有辞。所有人都被巨大的震惊包围起来,唯独张大贵在狂喊:“小子,干得好!拆穿她!使劲儿拆!她就是个骗子!我呸!”
凤爷脸上的朱砂记被面部血管内血液的疾速奔流而变得愈加鲜艳,这一刻,他像上帝一般吸引了所有的注目;这一刻,他也像魔鬼一般带给在场所有人更深的恐惧。
“你说不出来了,是不是?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未来会怎么样,是不是?”凤爷又吹了一记口哨,冲座位上的杜春晓挤了挤眼,“那么,我来告诉吧。”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鲁运持跟前,笑道:“鲁船长,初次见面,多关照吧。”
没人知道枪是怎么响的,在震耳的枪声划破空气之前,大家还都盯着凤爷的背影。
鲁运持额心出现一个极细小的血点,垂死前,他眼里只有那块快要滴出血来的朱砂记。
“看到答案了么?”
凤爷咧开的嘴唇间,含着世上最恐怖的预言。
这大抵是谭少头一次看到热腾腾的、新鲜的尸体,二十岁之前,他不是没有见识过死人,可都是硬邦邦、灰扑扑,一点儿温度都没有,被白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扯开布头,就是一张与桌板无异的面孔。每一次渔船回来的时候,总要带回几块这样的白布包裹,女人便站在岸边等,等男人把包裹抬上来,也不敢靠近,只远远瞅着,待有人把布揭开一个角,才开始挨得近一些,或松一口气,奔去别的船头找自家的男人;或当场瘫下来,嚎得震天响。
谭少就是看那些冰冷的尸体长大的,这其中还包括他的爷爷和弟弟。爷爷是被一条鲨鱼拱翻了船头,捞起来的时候,下半身已经不见了;弟弟的死亡全过程他更是亲眼见证,那时父亲已经换了一条大一点儿的机动船,用于货运;船从黄浦江开出没一会儿,他跟弟弟便在船尾追来打去,一个浪头没有任何征兆地扑过来,弟弟便被卷没了。谭少哭着找到开船的父亲,喊他去救;孰料父亲却寒着脸,继续驾驶。
“阿爹,怎么不救阿弟?”
“救不了,船停下了就起不动了。傻仔!”
谭少当时便怔住了。
三天之后,同村的渔鱼带着阿弟的尸体回来了,依旧是白布包着的。母亲抱着阿弟,一个礼拜粒米未进,抱得尸首都变了形,放进棺木的时候要把手脚骨都折断。
从那时开始,谭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这辈子尽量不要上船。
然而老天爷偏偏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从南京一路混到北京,亏得谭少那副讨喜的长相,眼角弯弯的,浓眉细嘴,皮肤也干净,看谁都在笑。所以放在酒店做小开,或者站在餐厅前当门童都是合适的,小费来得快,然而去得更快。
除了打点领班、租房子,一般的家用开销之外,他还喜欢去赌场转转。也不是想发财,却是用来“驱鬼”,从阿弟僵硬的臂膀被“咔”地一声曲起,身体塞进棺材那一刻,他就每天晚上都来找谭少,踏着提线木偶似的步子,歪着脑袋,浑身湿淋淋的,一脸悲苦地看着谭少。那一瞬间,谭少直觉整个身体都浸入了冰冷的江水,一大块白布向他扑来,将他包起,他在惨白中挣扎、哭叫、呼救......
这个病是怎么治好的?全靠赌场上嘈杂的吆喝声,一朝天堂一朝地狱的命运起伏,令他无暇去顾忌阿弟的怨灵。
“阿哥,你怎么不来救我?”阿弟半截身子浸在水里,往外弯折的手臂指着茫茫大海。
已输光了全部积蓄的谭少都懒得睁眼看一看他,他挥一挥手,阿弟便消失了。
就这样,谭少进过大小上百个赌场,欠了一屁股债,甚至被一个女荷官给坑了一把,到最后只能大半夜躲在桥洞底下,两条腿由此都落下了痛风的毛病。
是鲁运持救了他,他在桥洞下找到谭少的时候,谭少持刀相向,要他把身上的钱和手表都掏给他。鲁运持一动不动,指着他持刀的手说:“几天没吃饭了?先吃个饭吧。”
那天的白米饭和烧鹅腿,让谭少放下了先前所有的坚持,他跟着鲁运持上了福和号,一呆便是三年。
谭少怎么都想不到,这一世能这么快就等到鲁运持死的那一天。
鲁运持的尸体在宴厅内并不起眼,他原本是个高大的男子,即便并非真的有特别的身高优势,往人前一站,总显得要高出对方许多,那是一个人的风骨决定的。但是仰面倒地之后,他的领袖气质全都消失了,身体不停抽搐,直勾勾看着天花板,吊灯的光线把他的脸照得很斑驳。还有一股不知哪里来的热流,在厅内蔓延。
跟谭少的阿弟不一样,鲁运持在逐渐断气的当口仍是温暖的,他没有靠得太近,因为一个女人正死死抓住他的裤腿,她跟他说:“我站不起来了。”
所以他只能定在那里,抛锚了一般的。
“魔鬼!你是魔鬼!”古婆婆仍未停止嚎叫。
“那你呢?”凤爷把枪举在手上,枪口的烟雾被灯光融化了,“你是谁?神明?来拯救苍生?”
鲁运持在地板上扑愣的样子,让谭少想起甲板上垂死的鱼;他下意识地蹲下身去,凤爷的声音从他头顶掠过。
“这位小哥儿,别动哦。一动,就跟船长一样了哦。”
他愣了一下,站起来,看着凤爷。
“过来,来。”凤爷冲谭少挥了挥枪,所有人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身子,包括被枪声震配的杨威。
谭少有些不敢相信,是在叫他过去?要干什么?今天难道还是他的最后一日?
没有办法,谭少只得用力抽出被阔太抱紧的右腿,往前跨了几步。
“我们玩个游戏,叫找宝藏。”凤爷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数十下,你能从这些人身上找到超过一千块的东西,就算赢,好不好?”
“那......要是输了呢?”谭少并没有凤爷想像得那么惶恐,凤爷大抵是没有想到,他被人用枪指着的次数绝对超过了在场所有的人。
“输了,就下去陪他。”凤爷踢了踢脚边的鲁运持,鲁运持那最后一口气已经呼出去了,胸膛变得瘪瘪的。
“一。”凤爷看着谭少,眼神很温柔。
谭少像是被电击过一般,整个人绷紧了,疾速走到离他最近的张大贵跟前,上去就是一拳!
张大贵捂着口鼻,眼睁睁看着谭少抽走了他的皮夹。
谭少打开了皮夹。
“二。”
不会吧?里面只有三百块!他只得撩起张大贵的两只衣袖,哆哆嗦嗦地摘下了他的金表。
“别!”张大贵的手狠狠擒住了谭少,“兄弟,这可不成啊!”
“想活命吗?”谭少冷冷拨开了他的手。
“三。”
金表和三百纸钞交到了凤爷的手里,凤爷把表丢在地上。谭少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假的。四。”
假的?谭少的脑仁开始抽痛了。这些人怎么回事?残废的残废、跳海的跳海、欠债的欠债,他们究竟够不够格进这个厅?!
来不及想了,谭少迅速环顾四周。
“五。”
地狱的呼唤又急促了一些,他要抓紧了!
谭少疾步走向了梁玉棠,他已经看到她胸前那根钻石颈链了;刚一伸手,腕部便被什么东西勒紧了,是地狱之手吗?
“小哥儿,别动我们家小姐。”佩嫂的右手与铁钳无异,像是一直长在谭少腕上的。
“想活命就让开!”谭少说的话虽狠,声音里却都是哀求。
“在此申明一下,这次是看小哥儿的本事,他成不成,我都不干涉,诸位可以尽情反抗他,甚至打他,杀他,都成;我保证没有人会挨枪子儿。六。”
谭少绝望了,凤爷这是在给他判死刑啊。
一个蓝宝石戒指塞进了谭少颤抖的掌中,他怔怔地看了看戒指,又怔怔地看了看小林美纪,现在,她两只手上都光秃秃的了。
“这个,应该值一千块了。”小林美纪的声音意外地沉着。
“七。”
谭少几乎是跳跃着冲向凤爷,把戒指交到他手上。
凤爷欢喜地吹了一记口哨,掂了掂戒指,道:“不错,值五百。八。”
谭少的头皮快要炸裂了!他没有再冲到任何人跟前,世界正在他眼睛里崩坏。他跪倒在地,等待最后的判决。
阿弟,我快要来了。
“九。”
恶魔又在摧促了,快啊!
谭少看着刚刚抱住他大腿的阔太,正把一只珠绣手包塞进裙子下面,他苦笑了一下,一动不动。
“十。”
谭少闭起了眼睛,已经听见枪栓拉动的金属之音,甚至还闻到了更为浓重的铁锈味,是鲁船长的血罢。
接下来的那一秒,等来的不是枪响,却是闷闷的一声“啪”,谭少感觉到一阵微风自耳际刮过,轻轻柔柔的,可又有些份量。
“唉呀,原来你才是救世主嘛。”凤爷的鼻音愈发重了。
谭少睁开眼,看到有个刚刚一直坐着的女人,现在站起来了;是的,那是他一度非常讨厌的女人,穿着廉价,没有化精致的妆,身上散发着奶与尿结合的古怪气味,长得也很不好看;当时他断定她是混进来见世面的。
不对,就在事情发生之前,这个女人不是一直跟恶魔坐在同一张桌上么?
再转过头看凤爷,他手里又多了一个手包,就是刚才被塞进阔太裙子里那个,洁白的、泛着莹光的细珠子钉满一整个包面,粉红的长棍珠拼成凤尾花的图案。
凤爷把手包丢在谭少面前:“打开,看看你的运气。”
谭少哪里还有力气拾起那只手包?他几乎是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摸到手包上,试图解开上面的金属扣搭;手上的油汗把包上的珠子染黄了,扣搭却怎么都解不开,那只包甚至还从他手心里滑了出去,滑得很远。
“不用数了,一千零七十块的钞票,五个大洋,一根口红,一盒蜜粉,还有一对镶阳春绿翡翠金耳坠子。够换人家一条命了。”
杜春晓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数落着,表情格外认真。
凤爷的双眼几乎快要眯成两道缝了,现在他不再是什么有缺憾的美男子了,而系古婆婆口中标准的“魔鬼”。
“好,这个游戏结束之前,我还是替小哥儿主持一下公道罢。”凤爷清了清嗓子,环视一周,咧开了嘴唇,像是发现了什么更有趣的事,“刚才,哪几个人不肯把东西给小哥儿呀?哪几个?”
张大贵的身体在往后缩,脸上糊满了鼻血;佩嫂倒是一动不动,看着凤爷。
“好像是两个人吧?是不是?”凤爷蹲下身,歪着头看谭少。
谭少愣在那里,还是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惶惶的样子。
“问你是不是那两个人啊?”凤爷的声量提高了。
“是!是是!”谭少拼命点头,现在,他只想活下来。
“啧啧啧,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太不像话了?没关系,我替你报仇。”
说罢,张大贵便直觉肚皮上热哄哄的,他垂下头,看到绷紧的衬衫上正绽放出一条红色的花。
张大贵张了张嘴,又抬头看了看对他开枪的那个人——卖口红的中年男子。
他想站起来,无奈身体被椅子卡住了,血还在不停往外流。枪响导致的耳鸣,让厅内的尖叫与哭喊都渐行渐远了。
“嘘......”凤爷把枪口压在了嘴唇中央。
所有人又安静下来了,他们心里清楚,倘若还要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阿正啊阿正,都告诉你几百次了,开枪的时候要打头,打头啊!懂不懂?你打人家肚皮上,血爆得一身都是啊,幸亏这个肥佬肉厚,你的衣服才保住了。我以前讲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凤爷摆出苦口婆心的表情。
那个叫阿正的男子拿手指肚测了测枪管的余温,喃喃道:“人家好玩的嘛,早就想试试看打在肥佬肚子上会是什么效果,居然没有流出油来,遗憾啊。”
阿正的手背上,红彤彤的口脂痕迹格外触目。
张大贵的两条腿还在不停踢打空气,踢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将血流如注的肚皮往上一挺,终于瘫倒在椅子上,永远都不会动弹了。
凤爷:“你这么不听话,下次我可不找你玩了。”
阿正一点儿也没有畏惧的样子,回道:“你不找我,还能找谁?你找一个来我看看。”
“妈的!”
凤爷的样子很像是动了真气,他捏住谭少的手,将自己的枪塞进他手里,道:“去,教教我小弟怎么杀人。”
“啊?”谭少拿着枪,一脸茫然。
“去啊,送那个老太婆上西天啊,快去!”凤爷把谭少一把拎起来。
谭少的脑仁痛得快要崩裂了。
“快啊!我赶时间呢。”
谭少直觉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整个人扑了出去,撞到了梁玉棠那张桌子。
佩嫂依旧站着,稳如泰山。
“不可以的。”小林美纪站起来,挡在佩嫂跟前。
她真美......
谭少这样想着,险些连枪都拿不稳了。若是今天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他也许还可以找其它的机会,在船上的某一处“偶遇”到她,给她讲个笑话,让她心里能留下他的样子;他笑容迷人,这连他自己都清楚,没有哪个女人会记不牢他的笑。
“这个老太婆呢,刚刚不让你拿东西,你差点儿为此丢了命,知不知道?再说了,你要拿的又不是她的东西,干她什么事?要这样护主!你跟她无冤无仇的,她都险些杀了你,你有什么理由不还击?记得啊,打脑袋上。”凤爷的语气,像在给大家讲相声。
可他现在心里眼里装的不是什么老太婆,是给他丢过一根救命稻草的日本女子。
“快一点儿,要不然,还是让阿正上?”凤爷嘎嘎笑出声来了,“阿正,你看,这个角度正好,一枪三命,省子弹啊。”
“不错,不错。”阿正眯起一只眼,把手枪架在左手背上,瞄准了佩嫂的后背。
梁玉棠浑身发颤,面色煞白,李孟存紧紧抓住了她冰凉的手。
“真不下手啊?那就......”
小林美纪被推开的那一刻,枪响了,佩嫂的额间多出一个小红点,她依旧直视前方,面容平静。
乱的是其它人,他们再度尖叫,只是嗓子都有些哑。
“安静!安静!”凤爷捂住了耳朵。
这是谭少人生中第一次握枪,也是第一次开枪,虽然他此前见过很多枪,但它们都是握在别人手上的。
谭少推开小林美纪的时候,几乎没有半刻犹豫,他深信,这是今天最好的结局,也是最糟糕的结局。
“好了,今天就玩到这儿。”凤爷走到梁玉棠桌前,拿过了谭少手里的枪,另一只手抓起果盘里的一个杏脯,往嘴里一丢,边嚼边道,“大家都看见了吧?不把手上的贵重东西交给我保管,就是这个下场。现在,劳烦各位将身上的珠宝钱物都掏出来,摆在桌上。记住,一定要掏干净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