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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祺瑞执政府旧址

历史滔滔,时代的车轮从不停歇。于新生民国而言,于北洋政治而言,河东河西的轮回流转从来不需三十年,瞬息万变是它最精准的注解。袁氏败亡后,北洋四分五裂,诸侯争雄。直皖一战,皖系败北,刚愎一时的段祺瑞被迫下野。直奉二战,直系曹锟、吴佩孚落败,国民系冯玉祥应时而起,身为最具资历和利用价值的北洋元老段祺瑞,成为奉系张作霖的座上之宾。

奉张此举,意在平衡直系与国民系。

一年前(1924),蛰居津门的段祺瑞出任临时执政。然今日之北京已非比往昔,更不是皖系时代的那个北京。国民军牢牢控制着京城,鹿钟麟以北京警备司令之职,监视着京师的一举一动。昔日恃宠而骄的徐树铮,竟连见老段一面都成奢望。时过境迁,白云苍狗,令人扼腕。

自直系败皖,徐树铮先在上海,又到福建,此后流亡海外。1925年元旦刚过,段祺瑞命他为执政府专使,在海外考察政治,暂避风头。是时,树铮正寓居巴黎。及至3月,徐偕家眷回到上海。自4月上旬起,一路从欧洲到北美,先后考察法国、英国、瑞士、意大利、德国、俄国、比利时、荷兰、美国、日本,游历大半个地球。在意大利,徐树铮和墨索里尼有过两次会晤,传说两人订有密约,由意大利提供军火,助皖系东山再起;在莫斯科、华盛顿、东京,徐树铮分别访晤了斯大林、柯立芝、日本天皇及首相。徐氏此行,可谓赚足了国际声望。利用国际势力重振旗鼓,这也正是段祺瑞的其中一个打算。

徐树铮(中)摄于意大利

11月中旬,徐树铮由日本抵达上海,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到码头亲自迎接。在上海,徐树铮密晤从南京专诚赶来的孙传芳,随后两人共赴南通,访谒江苏名绅张謇。

徐树铮一向傲岸不群,北洋大小军阀、政商名士,他看上眼的没有几人,自身人缘也很一般,独与南通状元张謇(袁世凯的老师,二人恩怨点阅前文:张謇、袁世凯与立宪)志趣相投,还曾致函季老,表达自己的景仰之情。同样,在军政晚辈中,张謇对颇具雄略的徐树铮也格外欣赏,提到他的边塞壮举,亦是赞不绝口。后来小徐被杀,张謇由此对冯玉祥痛恨终生。徐、孙此次谒张,有意请他出山,对峙冯玉祥。张謇一心实业,早已无意政治,婉言回绝。临别前,张謇嘱徐,留意京津之险,徐安慰他不用担心。二人忘年之谊,让人动容。

孰料此去一别,竟是两人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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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弃政从商的张謇一家

从南通回到上海,徐树铮做好了进京的打算。考察归国,进京述职,在小徐看来,这本是专使的分内之事。然而,和张謇的意见一样,众人竭力劝阻他这个冒险之举。尤其是老段,亲自致电小徐,再三叮嘱他千万不要进京。对段祺瑞来说,他的傀儡地位都朝不保夕,随时有下野的可能,甚至失去人身自由。于徐树铮而言,北京庇于国、奉之手,早已是一座危城。

然而,徐树铮是什么人?平素睥睨一切,哪有什么人能入得他徐氏眼中?更遑论什么威胁。六年前,他率领边防军,浩浩荡荡收复外蒙,立下不世之功,此等英雄,可与班超、傅介子媲美。如今旧地重游,龙潭虎穴又何如,我徐又铮根本就不信那个邪!作为名正言顺的段执政专使,考察结束,回京复命是理所应当,难道还要偷偷摸摸不成?

徐树铮恃才傲物的致命缺点终于凸显出来。

12月19日,树铮乘水路北上,经天津转赴北京。

抵京后的第一件事,自是密谒段祺瑞。史料记载,见到段祺瑞的那一刻,徐树铮立即行了一个正式、隆重而中规中矩的跪拜大礼,段忙跪地回拜。一对落难主属在伤感沉重的氛围中,抱头痛哭,相拥而泣。

政治无情,光阴无意,弹指刹那间,十年如白驹过隙。从当年的济南知遇、主政北京,到如今的世道多变、几经沉浮;从昔日的专断擅权、如日中天,到今天的身陷囹圄、如被幽禁,铁血总理活生生成了傀儡;曾经不可一世的远威上将军也被迫沦落海外,四方辗转。于段而言,想保属下无虞,却再无政治能力;于徐而言,想救主人于囹圄,恨手中无兵无权。一对烜赫一时的师友故人,如今只有在清冷凄凉的屋子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此情此景,怎不让人触景生情?

怎不让人恸然涕下?

儒将徐树铮

徐树铮寓京一周,郭松龄倒戈失败,冯玉祥箭已在弦,张作霖大有入关之势,京城如同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已非久留之地。12月29日,徐树铮安排铁路局备专车南返。在京期间,他向段祺瑞面陈机要,其中即包括对付冯玉祥的军事方案,此番南下,正是要去“谋军旅之事”。徐树铮没有想到,在鹿钟麟的眼睛背后,他的主人冯玉祥正谋划着一场惊天的阴谋。

当年徐树铮枪杀陆建章,身为旧属,冯玉祥不动声色,表现反常。七年的卧薪尝胆、暗度陈仓,终于等来了时机。更关键的是,如若徐氏与墨索里尼之约属实,性质等同于又一次引奉入关,对国民军而言,无疑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冯玉祥不允许徐树铮活着,有他在,皖系就有无限可能。

徐树铮运筹帷幄、无可估量的潜能,有一种令人发指的可怕。

来京前段祺瑞百般劝阻,此时离京老段也不赞成,可徐树铮执意要走。小徐离开后,老段无意间在办公桌上发现一个神秘纸条,上书:“又铮不可行,行必死。”段忙派人将纸条追送树铮。其时树铮已在车站,接过纸条,笑笑,也没太当回事儿。小徐认为,他现在还是在职的元首特使,相当于以前的钦差大臣,朗朗乾坤,王法俱在,谁有这么大胆子敢对他下手?

为防不测,有人提出派一连兵力过来,送其南行。还有人建议他不乘火车,而是和从天津赴京时一样,借用英国使馆的汽车出京,沿途或能免去些许麻烦。何况廊坊一带的铁路,正是国民军的张之江驻守。但这些建议,都被小徐拒绝了。

在一向自负的徐树铮看来,他生平还真没怕过什么人。

晚上九点,火车启动。徐树铮原路南返,按照当时的车速,从北京到天津,全程不过两三个小时。然而,一路上都有国民军的兵车路过,每到一站,均停驻数十分钟,联想到之前的小道消息,徐树铮和随员开始有些不安和焦灼。

行至廊坊,已是凌晨一点左右。

不待火车停稳,几个人蹿上车厢,直奔卧铺,拿着张之江的名片要请徐树铮下车。更异常的是,廊坊车站布满岗哨,路轨也被拆掉几节,显然是有意为之。小徐此时尚且身着睡衣,刚有婉拒之辞,车上涌上来十多个士兵,不容分说、连押带挟将他带下了车。在离车站约一里之外的旷野,随着几声枪响,一代儒将徐树铮没等过上这年的元旦,匆匆结束了他自负而多彩、短暂而波澜壮阔的一生。

此时,正是30日凌晨一点半。

安徽萧县醴泉村树铮墓,荒草离离

如此明目张胆杀害一个在职特使,何况是一位有功于国家的军人,显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难逃中外舆论的谴责。冯玉祥外表粗犷,内心绝不会如此轻率,在此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周密的计划和部署。

谋杀徐树铮的同时,冯玉祥指使张之江,连夜派人去天津接陆承武到廊坊。陆承武是何方人物,劳冯先生如此大费周折?徐树铮既已被杀,多此一举,又有何意义?其实不然,这陆承武便是当年被小徐所杀的陆建章之子,冯玉祥此举,正是要营造一个“陆承武替父报仇”的新闻和假象。

陆承武得知徐氏被杀,对来人说:徐树铮都死了,还需要我去吗?对方态度强硬道:非去不可!这时,陆承武大概知道,自己可能要代人受过了。但转念一想,子报父仇,天经地义,去一趟又有何妨?这样,陆承武被当夜带到廊坊车站,临时扮演了一个为父报仇的角色。

第二天,国内外的舆论像被炸开了锅,各大报纸纷纷刊登了徐树铮被杀的新闻,标题无一例外,大意是“陆承武替父报仇,徐树铮廊坊被杀”,如此之类。实际上,国民军的北京警备司令部早在事发之前,就已经提前写好了“新闻”报道,拟好了“新闻”题目。

得知消息,段祺瑞失声痛哭。

七年前,徐树铮枪杀陆建章;七年后,冯玉祥截杀徐树铮。了却凡尘纷扰、投身佛门以后,段祺瑞愈发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因果轮回”吧。

数日前还共论国是,转眼间阴阳两隔,挚友罹难,张謇痛书挽联:“语谶无端,听大江东去歌残,忽然感流不尽英雄血;边才正亟,叹蒲海西顾事大,从何处更得此龙虎人。”字里行间写满了肯定和惋惜。徐世昌也痛惜道:“道路传闻遭兵劫,每谓时艰惜将才!”

徐树铮的被害,段祺瑞身为执政——名义上的国家元首,哪怕是傀儡——自始至终没有任何缉凶官文,没有谴责抗议,有的只是默默承受。他知道,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抗议毫无效用。在演员的自我修养方面,老段明显不如冯玉祥,徐案发生后,冯氏致电执政府,还自导自演地表演了一把贼喊捉贼。段祺瑞没有理会,也没作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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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段祺瑞

一年后,段祺瑞被冯玉祥驱逐下野,途径廊坊。伴随着火车的隆隆声,年过六旬的段祺瑞心境凄冷,触景生情。据当事者回忆:“专车开出后一小时,合肥(段)步入车厅,问车过廊房停留多久?又问‘又铮遇难是否即在车站’?及车过廊房,合肥开窗西望,历十分钟,口唇微动,喃喃若有语,老泪盈眶,掩面入卧。”

曾经壮怀激烈,指点江山,终留一个壮志未酬的黯淡结局。

世上再无徐树铮。

斯人已去,后会无期。

徐树铮廊坊遇难,段祺瑞痛失长城。如果说之前老段还有心恋栈,此时,他再也没有信心和心情东山再起;如果说“三一八惨案”让段祺瑞心灰意冷,这场轰动中外的“徐树铮被杀事件”更让他抛却凡尘、萌生退意。这一刻,所谓的政治,所谓的地盘,所谓的武力统一,似乎都已失去意义。

此后,段祺瑞归隐津沪,潜心佛学,自号“正道居士”,直至去世。

徐树铮被杀的二十年后,其子徐道邻向法院控告冯玉祥、张之江非法杀人的罪行,要求给予严惩。其时冯玉祥、张之江、鹿钟麟均是军界政要,国民系撼动不得。身为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冯玉祥更是一口咬定,徐树铮之死与自己无关,而是陆建章的儿子陆承武所杀。

老牌军阀冯玉祥手拥重兵,位高权赫,蒋介石都奈何不得,徐道邻纵是德国柏林大学法学博士,法律界骄子,又有何用?现实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公。最后的结果是,政府以失去时效为由不予受理,经人从中“疏解”,案件最终不了了之。冯玉祥谋杀徐树铮的真相依然未能大白于天下。

一切往事,都成了所谓“历史遗留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