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刘虎 张梦云
“人在家里躺着，房子却被人偷偷过户走了。”9月12日，乌鲁木齐市民张潇予告诉笔者，他家面积1300多平方米、价值1850万元的商铺被人通过伪造材料骗取公证书非法过户。犯罪嫌疑人明显涉嫌诈骗，却被法院重罪轻判，导致时间已经过去七年多了，该房产或房款仍未追回。
“公司和家庭都陷入了困境，我的老公吴忠祥也变得越来越抑郁。”
昌吉市检察院决定不予抗诉的文书。受访者供图
01
1300平商铺被伪造材料偷走
新疆一山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一山公司）在乌鲁木齐市头屯河区北站路10号开发房产，2005年因资金短缺停工，后被债权人起诉，房产被依法拍卖。2008年8月1日，吴忠祥通过司法拍卖，竞得该项目建筑面积1361.61平方米的一层房产（下称案涉房产）。2015年2月11日，该房产在乌鲁木齐市房屋产权交易管理中心办理了过户登记手续，吴忠祥取得了房产证。
2014年12月11日，一山公司与新疆荣纪国际贸易有限公司（下称荣纪贸易）法定代表人谭云签订《房屋买卖合同》，约定一山公司将北站路10号地下一层、地上五层共计9020.33平方米房产转让给荣纪贸易，交易价格4000万元。谭云支付了小部分房款开始装修。2015年初，吴忠祥发现谭云对案涉房产进行施工，遂报警阻止，谭云才知道一层商铺并非一山公司所有，随即与吴忠祥协商购买事宜。
吴忠祥的第一层房产如今被谭云出租并收取租金。张梦云 摄
2015年11月4日，谭云以新疆荣纪建筑安装有限公司（下称荣纪建筑）的名义，与吴忠祥夫妇签订《房屋买卖合同》，约定荣纪建筑以总价1850万元受让案涉房产，签订合同之日先付定金300万元，余款6个月内付清，付清房款后办理房产过户手续。谭云给吴忠祥交付了一张中国工商银行300万元转账支票（后证实为空头支票），并以帮助办理土地证委托公证的名义，获得了吴忠祥的房产证、身份证等复印件。
“签订合同后，谭云随即指使谈又林提供照片，雷廷廷联系伪造证件人员，伪造了吴忠祥的身份证领取凭条、户口本、离婚证，2015年11月23日、2015年11月27日、2016年1月11日，雷廷廷、谈又林持以上伪造的证件，让谈又林假冒吴忠祥身份，在昌吉州公证处办理一份房产证补办委托书和两份房产转让委托书的《公证书》。”
伪造的《居民身份证领取凭证》。因造假身份证的难度比较高，他们选择了这种方式。受访者提供
2016年1月21日，谭云、雷廷廷利用公证委托书，又伪造吴忠祥为荣纪贸易股东工商登记资料，骗取减免税款，将案涉房产过户到荣纪贸易名下。
“天眼查”显示，荣纪建筑成立于2010年，2016年1月6日前由谭云100%持股，2021年被注销。荣纪贸易成立于2013年，由谭云100%持股。
荣纪贸易取得房产后，以北站路10号一层至三层作为抵押，从天山农商行贷款2000万元（其中第一层案涉房产抵押贷款金额800万元），将1700万用于归还其他债务，300万用于公司开支。
“在非法过户案涉房产后至本案立案前，在我多次催要下，谭云仅陆续支付了270万元。”吴忠祥称，为解决公司短期资金周转问题，他打算用案涉房产办理抵押贷款，银行尽调后告知他抵押房产有问题，让他去房产交易中心查一下，查询后才发现已经被谭云非法过户。
02
拿不回的房子
吴忠祥发现案涉房产被通过公证书非法过户后，向昌吉州公证处提交了书面复查申请。2017年5月31日，昌吉州公证处复查后，作出了撤销三份《公证书》的决定。
昌吉州公证处出具的公证书之一。受访者提供
2017年8月，吴忠祥以乌市国土局为被告，乌市房产局、荣纪贸易为第三人，向乌市新市区法院提起行政诉讼。吴忠祥认为，案涉房产从吴忠祥名下转移到荣纪贸易名下所依据的公证文书已被撤销，该房产产权过户登记行为依法应当撤销。
2018年5月30日，新市区法院判决撤销案涉房产转移登记行政行为，并在判决生效后60日内重新作出行政行为。乌市国土局、乌市房产局均不服提出上诉，乌鲁木齐中级法院于2018年10月26日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乌鲁木齐市中级法院。张梦云 摄
“我本以为赢了官司，我的房产就可以收回来了，然而该房产已被谭云用于抵押贷款，并有多起执行查封，至今无法注销荣纪贸易登记并恢复登记至我名下。”吴忠祥称，谭云将案涉房产非法过户后，除将该房产及二、三层向天山农商行抵押贷款2000万元，后又陆续向银行、公司、个人借款2950万元，共4950万元的债务至今未清偿，导致案涉房产被多家法院查封，涉案房屋抵押权尚未撤销，无法恢复登记到他的名下。
其中，谭云于2016年8月份经河南某公司新疆办事处负责人介绍办理了一笔900万元过桥资金借款业务，到期后谭云无力偿还，为应对债权人催要，便以案涉房产为标的，与河南某公司新疆办事处工作人员串通伪造了案涉房屋的他项权证。
2019年8月7日，河南省漯河市源汇区法院判决谭云犯伪造国家机关证件、印章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并处罚金4万元。谭云不服提起上诉，同年10月25日被漯河市中级法院裁定驳回。
03
是不是重罪轻判？
吴忠祥房产非法过户案发后，昌吉州公证处于2017年5月向昌吉市公安局报案。同年6月30日，谭云因涉嫌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被昌吉市公安局刑拘，后多次被公检法取保候审，直到2021年12月20日被昌吉市法院决定逮捕。2021年11月30日，昌吉市检察院指控谭云、雷廷廷、谈又林犯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向昌吉市法院提起公诉。
2021年12月15日，昌吉市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认为谭云等人伪造离婚证、常住人口登记卡、身份证领条等国家机关证件，构成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并处罚金6万元。
一审判决后，吴忠祥就向昌吉市检察院提出了抗诉申请，昌吉市检察院认为诈骗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决定不抗诉。谭云等人认为量刑过重，均不服，向昌吉州中级法院提起上诉。2022年3月22日，昌吉州中院以原判认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裁定发回昌吉市法院重审。
2023年5月9日，昌吉市法院作出重一审判决，仍然认定谭云犯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并处罚金6万元。
昌吉市法院。张梦云 摄
“二审中，昌吉州检察院认为谭云等人构成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的事实清楚，但对于犯罪目的等问题尚未查清，影响定性，建议发回重审。没想到发回重审补充侦查一年后，昌吉市法院仍然坚持原判。”吴忠祥认为本案定性严重错误，明显重罪轻判，相当于谭云以一年六个月的刑罚换取了近2000万元（未支付房款+6年内收取的租金）的利益，罪责刑严重失衡。“就如某人为杀人购买了一支枪，然后实施了杀人行为，但最后按照非法买卖枪支罪追究刑事责任，荒唐至极。”
重一审判决让吴忠祥拿回房产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这个判决意味着案涉房屋不属于赃物，我无法通过刑事追赃的方式挽回损失，将血本无归。其结果就是谭云不但用我的房子贷款归还了他的债务，而且至今还堂而皇之地非法收着房租。”
重一审判决作出后，吴忠祥再次向昌吉市检察院提交《刑事抗诉请求书》，认为本案起诉罪名错误，一审法院定性错误，应当以诈骗罪追究谭云等人的刑事责任，请求该院向昌吉州中院提出抗诉。
“昌吉市检察院坚持不变更起诉罪名，主要原因是部分检察官认为无证据证明谭云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吴忠祥称，谭云等人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系骗取案涉房产过户的手段，其根本目的是非法占有案涉房产，依法构成诈骗罪。
昌吉市公安局《鉴定意见通知书》。受访者提供
“合同签订后，谭云在未支付一分钱房款的情况下（300万元定金的支票为空头支票），就立即指使他人着手伪造相关证件，多次实施骗取公证书的犯罪行为，而且明知自身资金链断裂，无偿还能力，依然非法转移登记案涉房产并用于抵押贷款，且获得的贷款绝大多数用于清偿个人或者公司债务，并没有积极支付吴忠祥房款，非法占有目的明显。”吴忠祥的代理律师说。
今年5月17日，昌吉市检察院再次答复吴忠祥：一审判决正确，决定不予抗诉。
今年8月，谭云刑满释放。
04
法学专家：构成诈骗
2020年10月25日，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储槐植、陈兴良，副教授江溯，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副教授吴镝飞就此案进行了研讨，并出具了《关于谭云等人是否构成诈骗罪的专家意见》。
与会专家一致认为，谭云等人以非法占有吴忠祥的房产为目的，使用从昌吉州公证处骗得的虚假转让委托书，欺骗乌市房屋产权交易管理中心，使工作人员误以为吴忠祥已授权雷廷廷代其办理房产转让手续。在此种错误认识的支配下，工作人员将吴忠祥的房产过户到荣纪贸易名下，吴忠祥因而丧失了该房产，遭受重大财产损失。
伪造的委托书。受访者提供
“上述事实符合诈骗罪的构成要件，是一种典型的三角诈骗，吴忠祥为被害人，乌市房屋产权交易管理中心工作人员为受骗人。据此，谭云等人构成诈骗罪。与此同时，谭云等人伪造户口本、身份证的行为同时构成伪造国家机关证件、印章罪。故应根据牵连犯的原理从一重罪处罚，也即以诈骗罪论处。”《专家意见》说。
吴忠祥称，检察院审查起诉阶段及法院审理阶段，他和代理律师曾多次与检法两院承办人沟通，并向承办人提交了与本案案情基本相同的最高法院发布的指导性案例、8份各省份类似案件的判决书和《专家意见》，“然而令我失望的是，检法两院无视最高法院指导性案例和相关判例，避重就轻。”
“一个并不复杂的案件，却经历了漫长的七年，而且我等来的却是包庇和放纵犯罪的严重不公的判决，背后一定有一只无形的司法腐败大手在干扰本案的发展方向。”吴忠祥认为，本案其实并不复杂，事实和证据也都很清楚，搞得这么复杂，纯粹是人为造成的。
吴忠祥称，2022年1月21日，昌吉市公安局出具的《鉴定意见通知书》显示，案涉房产2016年1月21日评估价为322.97万元。2023年3月17日出具的《鉴定意见通知书》显示，案涉房产2015年11月4日市场价格为369.55万元，2016年1月25日市场价格为413.11万元。而谭云非法过户案涉房产后向银行申请抵押贷款，经以抵押物价值和房款比例换算，案涉房产评估价为1673.64万元。
“将案涉房产评估为这么低的价格，其目的就是将谭云已支付的款项扣减后，将涉案金额控制在较低的刑罚区间，或使涉案金额达不到诈骗罪起刑点，帮助谭云逃避重罪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