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6年,我听说香表姐开了一家酒馆。但是这家酒馆非常奇怪,几乎没有散客来喝酒,大部分都是同学聚会或者朋友打牌的。只有一两个来喝酒的人反倒让人感到拘束和别扭,因为包厢只有三个,其他人只能在大厅里来来往往,享受喝酒后私下交谈和加深感情的乐趣。因此,骚扰那些只来喝一点酒的人的人很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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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时候也会出现没有人的情况,要么几桌人凑在一起,要么就叫我过去帮忙。香表姐会说:“杨文,今天你过来啊,我同学聚会,两桌人,我得招呼他(她)们,估计我会喝多一点,你来帮我做菜,不会让你太累,你俊成姐夫也过来帮忙。”我会帮忙做好两桌的菜,但是几桌人真的挺麻烦的,有些人中途走了又回来,或者带着其他人来。每次有人到了,香表姐就会说:“王三来了,再点两道好菜。”菜做好后,她们才刚刚坐下,又来了两个人,香表姐就会催促着赶紧再上两道菜:“李四和王麻子来了,赶紧赶紧。”

不停地加菜,不停地上酒。我听着表姐跟她的同学们一起喝酒、猜拳,觉得她真的有点不争气。我俊成姐夫不敢上桌,只知道在一旁洗菜倒垃圾,忙着清理桌子上的空盘子,因为怕被拽住喝酒,所以总是迅速地清理完毕。他顾不上数有多少桌的菜和壶里的酒,只是帮忙而已,我不管账单。虽然我不是真的不管,之前我吃过亏。她的朋友来喝酒,明明喝了19壶(一壶2两),却说只喝了13壶,香表姐就说:“你那近视眼,看什么都是双的。”

她的朋友说:“你妹妹在搞鬼,你要小心一点。”所以我只是帮忙,无论她想要多少壶酒和添多少盘菜。一群中年男女就像没有家的人一样,喝到凌晨两点多才离开,摇摇晃晃地回家。香表姐真的有点过分,自己都把自己喝成了二货,还说些大话:“打折、打折,打五折。”而没有喝酒的女生早就算好账单了,一桌收212元,抹掉零头后每桌100元,两桌共计200元。我俊成姐夫真是辛苦啊,早上去买菜,买完菜回来就开门搞卫生,然后煮肉洗鱼。从早忙到晚,伺候着一群喝醉的人,最后只赚了200元,连本带利。

我俊成姐夫低声问我姐夫:“为什么要打对折啊?菜价已经打折了,一壶8块钱的酒按6块钱算的,我们才赚2块钱,你打对折就亏钱了啊。”我姐已经喝多了,完全变成二货,她大声说:“我高兴,我开心,今天开心就打对折,以后你们常来,都打对折。”

我说了一句:“打对折也好,前面点的菜都是素菜才200多元,而后面点的全是大菜,光这些菜就应该超过200多元了。如果我没有记错,后面两桌的菜就添了590多元。”我姐已经喝多了,她躺在大厅的桌子上,已经开始打呼噜了。那些喝醉和没喝醉的人走起路来都像长了翅膀的鱼,滑溜而迅速。收拾好烂摊子后,我们把我姐安顿在酒馆后面的小屋里,我俊成姐夫说要送我回去。我说:“你早点休息吧,从早上一直到现在,我下午来的,比你好一些。”我不让他送,但他还是坚持要送,我想他可能觉得不舒服,想倾诉一下。我住在单位,因为我的房子拆迁了,我没有租房子,就住在单位二楼的一间空房子里。一楼是我们单位的办公室,二楼是住家户。不知道是哪任站长把楼上的一间小房子用来存放东西,但是后来放不下东西后就空着了。所以这个房子基本上是空着的,成了值班室。

我住大家都高兴,不用轮流值班了,我住我也高兴,不用租房了,儿子上大学不在,我一个人睡到七点半起床。酒馆离我单位五分钟路程,我都怀疑我听香表姐开酒馆时早就图谋好让我帮忙,所以把酒馆开在我单位跟前。我俊成姐夫送我,我俩就说着话走在凌晨三点半的路灯下,这时候城市是最安静的,人行道上没有行人,路上极少有车,每天早上最早的垃圾车正在加油,城市安静极了,安静的能听见路灯摩擦电流的声音。丝~丝丝~我眼睛不好:俊成姐夫,你看那个人在干什么?我俊成姐夫看了一眼:是个女的,在翻垃圾桶。我说:呃,好像是女的,但是看起来不像是捡垃圾的人啊。那个女的个子不高,半个身子趴在垃圾箱里,就是那种铁柜子式样的垃圾箱,她没发现我们走近,好像夜晚的静遮盖了走路人的脚步声,我们也变得说话低声,因为大声说话会有回音。酒馆干活穿的都是平底鞋,平底鞋的无声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女人是我们单位楼上的住户,同时也是一位老师。对于她具体教什么,我并不清楚,因为我曾看到有人向她打招呼说:“王老师上班去啊”。她是一位个子不高但说话声音却很有穿透力的老师。我曾听她回答道:“王阿姨,我是上班去,你是去买菜吗?”我还跟我的同事说:“你听这个女人说话多好听啊,隔这么远一字一句都清清晰晰”。因为我们住得太近,女人好像愣了一下,突然从窗户伸出身子。她也认出了我,估计觉得我面熟,居然问了一句:“你是……”。我俊成姐夫赶紧说:“我们刚关门,送她回家。”我俊成姐夫是个好心人,他害怕女人认为我们是半夜来查卫生的,所以忙着解释是送我回家的。当然,他也是在给自己洗清嫌疑。

我认出她是我们楼上的住户,我也能想到她会想起我是谁,因为我住在单位,有时晚上会和楼上的大妈一起打几把升级。我说:“王老师,我住在楼下四号,你是来找东西吗?”她开始没有说话,我觉得有些尴尬,于是说:“那我先走了啊”。王老师却很低声地说:“我在捡垃圾。”她的声音虽然很小,但依然传得很远,已经走出去十来米的我们同时停下了脚步。我俊成姐夫跑过去说:“王老师,我家酒馆需要人手,我家酒馆需要人手。”

我看着王老师,她没有明确表示赞同或否定。于是我说:“俊成姐夫,你快回去吧,我会跑回去的。”我确实是跑回去的,我自己感觉自己特别可恶,既然认出来了就不能装作不认出来,为什么还非要称呼她为王老师,假装询问她:“你在找东西?”我自己觉得自己很可恶,不地道。谁看到脚跟前一个很大的蛇皮袋还会认为是在找东西呢。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我坐立不安地回到房间,在酒馆里瞌睡打盹,梦里全是枕头,但真正接近枕头的时候,我却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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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王老师一定会恨我。第二天没见到王老师,第三天也没见到她。我觉得可能是我自己太敏感了,也许王老师真的在找东西。可我俊成姐夫戳破了我的想当然:我把瓶子和纸板丢在铁柜子里,那个王老师真的是在捡垃圾。我明白俊成姐夫是善良的,把垃圾丢进铁柜子里要比放在门口的垃圾桶里多走一百多步。第四天的中午是周六,我们单位没有假期(环卫工人),我们分为早班和下午班。那天下午是我上班。我走出巷道,看到了王老师。她穿着休闲西服,黑色九分裤,脚上是一双没有边框的平底皮鞋,戴着小眼镜。她散发着读书人的气息,手里提着一袋苹果。

她看见我,微笑向我点头。我也很殷勤地对她笑着说:“王老师,今天休息啊。”她没有正面回答:“我专门等你。”我知道了,我明白她等我的意思。我说:“王老师,我没对任何人说过,我回来之后就后悔了,真的后悔得不行。”我解释得很不清楚,但是王老师听懂了。她说:“我知道你没说,我知道。我才来找你,这是我老家带来的红富士,给你尝尝。”我们没有再提那晚的对话,也没有再提那晚发生的任何事情。王老师陪着我往食堂走去,她说:“我小时候被我父母送去亲戚家,我一直恨他们。即便再穷也不能把我送给别人啊。但是我父母真的很穷,我弟弟是个残疾人,他们就是不放弃,只要有点钱就带他出来看病。家里除了药就是药。如果只有弟弟一个这样还好,可去年我父亲中风后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我妈一个人照顾两个人,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我妈身体也不行了,家里我大哥分开另过,他自己过的也不是太好,我嫂子又怕我妈沾上她,早早的给我打电话:我看老两口快不成了,你知道我们、自己都顾不住自己,如果真不成我可管不了。多大仇多大恨,自从接到我嫂子电话后,我再也装不下去了,虽然我一年给我亲妈几千块钱,但我没回去过。我接到电话我再也没法工作了,我心情极差,我常常讲错课,我常常走神,我跟我爱人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爱人的办法是离开我,他其实也没办法,我家就是个无底洞啊,一家三口病胎子,搁谁身上也没办法,没办法做个道德高尚的人。我家那个带走了儿子给我腾出了房子,他知道我要把我父母弟弟接出来,但是他没替我想,我接出来怎么会接到家里,我也是要面子的啊。

我弟弟屎尿夹不住,我爸心里清楚走路摇摇晃晃,我妈一个农村小老太太,说着一口听不懂的土话,也是太穷了,穷的让她低矮了身子,弯曲了脊梁骨,她见人都诉苦,谁给啥都拿,不给她会顺手拿。我是把他(她)们接出来了,我租了两间平房,一间做厨房放杂物,一间给他们安了两张床,我的工资支撑不了我爸的药费,一家三口的一日三餐。我弟弟太能吃了,不给他吃他就嗷嗷叫,他心里啥也不想,就知道吃不知道什么时间拉,我妈又瘦又小成天忙着跟屎尿打交道,我爸帮不上忙。

说实话,我也觉得恶心,我真的觉得恶心。看到他们三天都吃不下饭,我只能帮他们租房子。幸好我有一个平房,是我以前学生的爸爸的仓库,在院子里也没有其他人,我妈可以在那里晾晒衣服,我弟弟可以乱折腾。但我不想白白给他们免费住房,即使只少收一点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个理由。我不是一个喜欢占便宜的人。我知道我爸爸活不了多久了,我知道其中任何一个人离开,剩下的两个也会活不了多久。所以我想让他们吃好一点,尝试一些他们平时没有尝试过的食物。我就偷偷地去饭店打包剩下的菜,趁着中午放学的时间溜到套餐的饭店。

一开始,我非常害怕,手发抖得厉害。后来,我变得勇敢了,因为从来没有人找过我麻烦,有时候甚至有服务员帮我打包。我每天天快亮的时候去捡食物,那个时候可以找到东西,晚上没有人与你争抢,深夜也不会遇到熟人。然而,我却遇到了你们。我心想,为什么会遇到人,而且还知道我姓王,知道我是老师。我真的感受不好。虽然我安慰自己,说出来就说出来,我没有偷没有抢。但是,但是我还是担心被人知道我捡垃圾。我怕楼上的李妈会把这事背叛出去,到处告诉人,我还怕张阿姨见到我就问:你儿子在哪里,最近没看到他,你家老金出差这么长时间了啊。真的,我害怕,越想越害怕。如果有人知道我捡垃圾,那么所有的底细都会被揭露。

所以我的心非常空虚,像是有阴云压在头上,一会儿感觉像贴地的草,一会儿又觉得像飞不起来的麻雀,压抑得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你没有说出去,我知道你没有说出去,所以我告诉你这么多。每天天快亮的时候,我会把食物送给我妈妈,然后积攒起来等收废品的人来拉走。杨文,我说了这么多,你明白吗?你明白吗?我没有回答她,只是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我说:“我得去办事。”她递给我一个苹果,我一个个地塞进我的手提包里,手提包装得鼓鼓囊囊的,她笑了,我也笑了。我说:“王老师,我帮不上你什么忙。”王老师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大忙。”我说:“你是说我守口如瓶吗?”她说:“我告诉你这件事,我心里轻松多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告诉了你。”

老师说话真的很令人钦佩,她回答问题总是迂回却明了,我问的她没有回答,却在不经意间透露了答案。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我已经告诉你了,说不说出来是你的事情,但是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说出来就是你自己的事情。其实最清楚的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只是不想让你说出来,当然如果你说了,我也没办法,但你说出来后你会自己感到内疚。退休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单位,我们家住在西固,坐公交车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一想到坐车我就害怕。后来好像我们再也没有联络,偶尔见面只是打个招呼,像是刚认识的邻居一样平淡。别问我是真的还是假的,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王老师是否存在,也许她是真实存在的,也许她只是我自己。毕竟,谁没有经历过穷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