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姐说她自己倒无所谓,就是不敢想女儿之后的日子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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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732个故事—

曾姐是我的隔壁床病友,比我早来,选了靠过道的床位。我刚进病房时她不在,只有电视传来狗血剧集的声音。

这是我第二次踏进同一家医院,一个乳腺小手术,单枪匹马上阵。因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住院我平静许多,唯一让我犯怵的,是担心遇到化疗的室友,曾姐恰巧是。

我的病历丨作者图

我办理完入住手续后到病房拿证件准备去做术前检查,曾姐已经回来了,穿着一套橘红色棉睡衣,衣服反穿扣在身后,右袖脱下,挂着引流管,正吃力地慢慢地往病床上挪,我忙跑过去扶她。

“谢谢。”曾姐躺好后,问我住院原因。

“长了个结节,要切掉。”我告诉她。

“你这还好,小手术。”不待我问,她便告诉了我她的情况,“我上周才做完乳腺癌切除手术,这周开始第一轮化疗。”

我听到心里一紧,又感到一阵唏嘘,一时不知道说啥,待看清她脸上的颓色,忙以要检查为由跑开。上次住院时看到听到各种不幸的故事,多了,我有些承受不住。

医院永远人满为患,等我排队做完全部检查已经10点多了。当天手术已排满,我的手术被安排到了第二天。

当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再次进入病房,曾姐正在输液,旁边坐着前来陪床的老公。后来我才知道,她老公每天上班会抽空过来陪她,下班后再做好晚饭送过来。

“我老公都说我这辈子不值得。”说这句话时已是晚上,曾姐她老公帮她洗漱完后回家了,我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机。听出话里有故事,我往曾姐方向看去,只见她面带苦笑,情绪却还算稳定。

曾姐给我讲述了她的前半生。

曾姐生于一个严重重男轻女的干部家庭,父母什么都只为她弟弟考虑,而她因老公自幼父母双亡,被父母以门不当户不对为由强烈反对,甚至连她俩的婚礼两位都未曾出席。

好强的曾姐决定不靠父母自己闯出一番天,好在两人十分有骨气,凭借自身的能力工作,生活日渐见好。但其中遇到的艰辛,曾姐一笔带过。

变故出现在生孩子的时候。生活总是在你放松时给绊你一脚,曾姐自嘲道。

因为顺产时卡了几秒,曾姐的女儿一出生就被放入保温箱,虽然捡回一条命,但被诊断为脑瘫。当头一棒的感觉,曾姐这样形容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感受。

来不及与医院扯皮,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迫切需要曾姐做决定。刚出月子的曾姐收拾好自己悲愤的心情,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救治之路。

曾姐表示,他们夫妻俩每天都在医院和单位的路上来回穿梭,早上坐着漫长的公交到医生家治疗,再跑到单位去上班,下班后把接孩子回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曾姐说,她们当时甚至直接住在了康复医生家。康复医生家住满了和曾姐一样遭遇的家庭,在孩子休息的间隙,其他家长会稍微放松一会,打打牌抽抽烟,但曾姐不敢。

她拉着女儿不停地练习,孩子哭着问她为什么别人不用这么辛苦时,她也只是含泪告诉娃,不管别人,她们必须要练习。那段日子太苦了,曾姐反复强调,不仅她们夫妻苦,孩子也苦。

除了康复外,曾姐还给她还定了学习的计划。她让孩子读书的决定现在回看是再明显不过的明智之举了,但曾姐跟我说这是她做过最艰难但是最正确的决定。

做这个决定时曾姐遭到了全家的反对,每个人都试图说服她,孩子的智力、行动能力都较一般人差一大截,将孩子健康带大就已经很幸运了,让她读书这事基本不可能,只会增加她们的负担。

“我偏不信邪。反正也没人帮我们,我们靠的都是自己。”曾姐笑着说。

不信邪的路注定不是平坦之途。从此,曾姐开启了一条更加艰辛的求学之路。小学时还好,孩子的学校就在她们家附近,只需平衡好康复和学习就行。中学开始,她们一次次跟着孩子搬家,孩子到哪读书她们就跟到哪。

为了让孩子跟上学习的进度,曾姐甚至将孩子的每门课都学习了一遍,由她提前教,再让女儿在课堂上学习一遍。

“就是物理我怎么都学不会。”曾姐自嘲。不过曾姐说后来再看自己的决定非常及时,如果晚一年读书,家门口的小学就撤掉小学部了,上学这事怕也会蹉跎。

在曾姐的坚持和别人惊异的目光下,曾姐女儿顺利读完了初中、高中,直至大学。后来碰上合适的单位招考,曾姐又鼓励她女儿考上了事业单位。女儿考上的那一天,曾姐再次将家搬到女儿单位附近,方便为每天上班的女儿梳洗。这个决定却遭到了一向支持她的老公的反对。

“我知道他怎么想的。”说到老公曾姐语气不自觉柔和了些,“他觉得我不能一辈子都只围着女儿转,应该让女儿过自己的生活,她也要学会过自己的生活。但是怎么可能呢?”

“我就每天做我老公的工作。”曾姐给我描述了她给老公做的工作内容,给老公讲女儿上班没法梳头洗漱,结婚后生娃没法自己照顾。

“都已经照顾到这了,你说我能放手吗?”我看着曾姐期待的眼光,没法说出他老公的说法也是有理的。

曾姐表示,这段幸福时光简直让她不敢再想象。如今,优异的女儿有自己的事业,又找到心仪的对象,本来去年就打算结婚,后因疫情及家中老人接连去世耽搁,婚期定在今年八月。曾姐甚至在女儿楼上再买了一套房,做好了当姥姥带娃的打算。

“我们单位每年都会安排体检,我去年体检还啥事没有,平常也不痛不痒的,今年检查,却说我得了乳腺癌。”说到此曾姐眼中带了点恨。曾姐说她自己倒无所谓,就是不敢想女儿之后的日子怎么办。

说话间曾姐女儿电话打来,一阵带着童真的女声传来。电话里曾姐女儿询问着曾姐的状况,给她描述着自己一天的生活细节,纠结着将自己胖了的事告诉妈妈。曾姐耐心地哄着她,让她注意控食,不要过胖。最后俩人因减肥的事闹了些不愉快。

挂断女儿的电话,她又打电话给女儿的男朋友,交代他盯紧自己的女儿,不要太过宠她依着她的任性。

曾姐尴尬地朝我笑了笑,称女儿电话中的行为过于幼稚。她解释说太胖对女儿身体十分不利,她的身体承担不了过重的体重,自己之前花了一年时间陪她减肥才减掉十几斤,如今自己的身体是再不能陪她走过另一次减肥之路了。

许是想到万一自己熬不过后天真的女儿日子更艰难,或是被女儿电话里的行为刺激到,刚还很平静的曾姐泪如雨下。

我被她的眼泪刺痛,却只能用苍白的语言安慰她。

而她那些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才会暴露的脆弱,作为这个家庭的强势的顶梁柱,或许根本没法在老公、女儿显露些许。

后来我手术后又住了几天,曾姐收起了她那晚暴露出来的脆弱,即便对着前来探的友人,也只在两人互数往年的艰辛时红了眼眶。之后便又淡定地处理着理财上遇到的问题,远程指挥着女儿的生活。

那一刻我明白,在这场艰难的战争中,为了女儿,曾姐不会做逃兵,而是会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因为在此前的日日夜夜,她时刻都在这样战斗着。

廖姐比我晚几天住进来,来的当天被安排在我们病房斜对面过道的床位,当时过道上安放了一整排病床,每个都住上了病人,她们需要等到第二天有人出院后才能安排到具体病房去。

我对廖姐的第一印象是黑瘦、头发稀疏,一开始我并不知她也是来化疗的,因晚上见到她在吃泡面,想着如果是化疗的病人应该不会这么不注意吧。可惜就是这么不幸,廖姐也是来化疗的,这是她的第五次化疗,许是熬过了前面几次痛苦,现在她对化疗已轻车熟路。

廖姐的陪护床是她的老公,不过直到晚上查过房后我才见他回来,他没有单独申请陪护床,和廖姐挤在病床上对付几晚。我那时已手术结束,各种不舒服,被他的鼾声吵得整晚睡不好。

早上5点多医生开始陆续抽血,打扫卫生的阿姨也开始工作,我便起床洗漱,洗漱完碰到抽完血准备洗漱的廖姐。

住在过道上的病人没有固定的洗漱地,只要哪个病房空着就可以进去。我让位给廖姐,去过道上走走,廖姐的老公还在睡梦中。

等我走完一圈回来,廖姐在那喊她老公起床去买早餐,今天她就要打针了,早餐必须吃,才见她老公慢悠悠地起床。

查完房护士问廖姐她的药带来了没,廖姐似乎有点在状况外,“我不知道,药不是放在医院吗?”

“没有,你们没有给我们。”护士表示她们还没有拿到药。

“那我要问问我女儿,这些都是我女儿在管的。”只是廖姐老公还未回来,她又手头挂着吊瓶,护士只好接过她的手机拨通了她女儿的电话。

电话问询后才知道药还未拿来,因化疗药物特殊,必须要医生开了单后才可以购买,但廖姐她们昨天一直以为医生会主动来找她们,便错过了开单的机会。

“你的陪护呢?”护士环视了一圈不见人,问道。

“我老公买早餐还未......”廖姐还没说完便看到买早餐回来的她老公,忙喊住他,“护士叫你。”

护士便将状况跟他讲明,让他马上去找医生开单拍给她女儿,快点把药送过来。“你这吊水已经打上了,我现在把你吊瓶速度调慢,你赶紧去找医生。”

一阵混乱,好在终于把事情理顺。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观看,廖姐往我方向看过来时恰巧与我对视上,她讪讪一笑,显得些许不好意思,我对她笑了笑。

再次见廖姐时她已经住进了我们隔壁病房,病床里有个做微创手术的已办理出院,另外一床是和我当天一起住进来的一个病友。她和我同一天手术,只是我做的传统手术,她只需微创。午睡起床无聊,我找她聊检查结果和手术结果。

廖姐那时已经打完了化疗药,精神状态尚可,她老公外出抽烟解闷去了。听到我俩在聊天便也加入了进来。

“你俩应该是小问题,癌的话B超检查定级就会很高了。”廖姐说话带点口音,我努力辨别了好一会才听懂。

乳腺B超检查分六个等级,1、2、3、4A、4B、4C,前三个等级一般医生让你定期复查,4级以上医生就让你手术。我几次医院都定的4A,廖姐告诉我她的也是4A。

“我的也是4A,但是切出来检查确认是癌,当天又继续切除了。”许是看到我被吓住,廖姐又宽慰我道,“你还年轻,一般没问题。”

我的手术结果当天晚上医生已经告知,快检没问题,但病理报告还未出来,我还悬着一颗心。

廖姐便又岔开话题,问我们怎么发现有结节的。

“我估计是气的,之前日子太苦了,不是说这个和情绪有很大关系吗,得了也不奇怪。”廖姐说着瞟了眼门外,我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去,一开始不解,后来才明白可能她在看她老公是否回来了。

“我老公完全干不了重活,家里之前都是我一个人撑起来的。”廖姐苦笑,她那头上因化疗而变得稀疏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她换了个躺着的姿势,略带歉意让我帮她将床摇下来一些,稳当后才继续说。

“结婚前被他骗了,是我妈的堂弟介绍的,当时第一次见面他的嗓子就很哑,结果说是感冒了。但第二次见面还是哑的,我们当时还奇怪感冒这么久。更气人的是,当时他家给我们看的房子也是借的,结完婚我们才晓得。结完婚,去他家看才晓得,家里穷的呀!结果结婚一年多,他就犯病了,看病动手术的钱还是我娘家借的。”

还来得及,怎么不离婚呢?我们问道。

“当时我爷爷是村官,他对我们几姐妹的要求就是不能离婚,我们家族不允许有人离婚。”廖姐用平静地话语说道,我却听得有点胆战心惊,一条人定的规矩,就能将人困在错误的牢笼里。

“我老公手术后就完全干不了活,我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我一个人又要顾他又要带娃,半夜都还在喂猪,累得直不起腰,有时候气得半夜都在哭。”廖姐似乎陷入了当时的日子,一脸痛苦。

“现在日子熬出来了,我女儿都结婚生娃有自己的家庭了,又孝顺,结果我在两癌筛查中检查出了乳腺癌。”说起这个廖姐倒是没啥情绪。

“我现在来化疗都是我女儿在负责,她也没告诉我我的病有多严重,到了时间就帮我办理住院,喊车来送我们接我们。”聊到女儿,廖姐满脸欣慰。

又是一个被苦难生活选中的女人,我没问更多细节,刚好廖姐她老公回来了,我便告辞回到自己病房去了。

乳腺外科住院部每天都有办理住院和出院的人,一个手术期至少 3—4 天,待得久了便也对附近的人有些面熟,而大家都不避讳聊起病情,互相交流着放化疗期间的身体状况。

我作为病症小又身体素质尚好的人,常因无聊到走廊处走动,又徘徊到各病房,见到了各个阶段的病人。那些还挂着引流管的是切除手术不久的病人,那些有些紧张各种询问的是刚办理入住手续的人,那些戴着帽子的是化疗后掉了发的人。

或许因乳腺癌是当今控制方法比较多的一类癌症,比起其他死亡率高的癌症病房而言,乳腺癌病房的气氛倒是还没那么沉重和压抑,大家还能说说笑笑。

说的最多的,便是各种劝诫。乳腺癌作为女性中最多发的病,正朝着年轻化的方向发展,而其中最大的诱发原因和女性情绪、激素有关。情绪、激素又常因为女性爱生闷气,不注意情绪发泄有关。

我在出院前一天遇到了我的新室友,一个还在大三的小妹妹,她因右乳长了一个2厘米的结节住进医院准备手术。这是我在几次住院后碰到的年龄最小的病友,聊天中发现小妹妹可能因为实在太爱多想又比较拧巴,才会导致郁结,这也可能就是她长结节的原因吧。

那些住在医院的每三周必须要来化疗一次的姐姐们,以自己的经历诚恳地告诫我们这些出院后便不会再见的年轻病友,健康是最重要的东西,多爱自己,其他的身外之物都不用太过纠结。

作者 | 张双双

编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