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城岭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民办。跟大多数20世纪90年代的农村民办教师一样,他的文化水平,也就是刚刚好认识常用的汉字。他认为普通话就是普通人说的话,所以他教我读《八角楼上》都是“巴撅楼上”,“ABCD”念做“诶逼希低”。

并固执认为自己发音标准,我曾试图用电视里学的普通话读课文,他会非常严厉的纠正我,让我不要闹洋相。

其对我唯一的一次夸奖,是一次学校除草之后,他对我带来的农具赞不绝口,“纵观全校,你家的锄头最讲究。”

他的儿子陈德山比我大五岁,是个傻子。身高比我高出一大截,他没有办法正常学习,我读到三年级的时候,他已经在三年级读了三年,原因就是陈老师一直在教三年级。

他没有朋友,除了他是个傻子,孤立他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老陈。没有人喜欢陈老师。老陈经常搞体罚,我的手经常被打的肿到握不住拳。跟现在不一样,我妈把我送学校的时候都说好了:“他要是不听话,你就往死里打。”

所以陈德山就要遭受报复,时常被揍的鼻青脸肿,却也不还手,也不告状。仗着人高马大,皮糙肉厚,也不会多,就是硬挨,不管砖头还是棍子。

老陈都知道。可他不管,有一次山子被打破了头,他一声不吭的骑着自行车带着山子去卫生所包扎,回来的时候山子手里举着一根麻花,吃的眉飞色舞。

我也不喜欢山子,因为他实在是太傻。上课的时候,坐得笔挺,眼睛瞪着黑板,嘴角却流着口水,你以为他在听讲,其实呼噜都快打起来了。他也不爱洗澡,一身破袄脏的发着蛤蜊光,太阳一晒,都升起一层白雾。

那天放了学,我看见几个小孩儿拿着个空汽水瓶子,往里灌了尿。在路上拦住山子,说给他喝汽水。

山子傻呵呵的接过来就要喝。我冲去把汽水瓶子抢来。那几个小孩儿要揍我,我捏着那瓶子甩了他们一身。尽管是他们自己的尿,他们也急眼了。

一块砖头扔过来,我就冒血了。陈德山竟然生气了,他在地上转了三圈儿,摸了一块砖,这时候老陈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冲出来,大喊一声:“别还手!”

山子一看他爸来了,他立刻把砖头扔掉,把手藏到背后。老陈把我们俩送卫生室上药,我生气的告状,他们这么欺负人,为什么不能还手?

老陈看着我说,你不懂,你能还手,但是小山子不能。你快回家写作业吧,把课文好好背一下,明天检查。

第二天一早,下大雨。

我爹妈早早就冒着雨出车了,我换好水鞋,准备上学,一开门却看到门洞里站着一个人,我一看是山子。我说你怎么在这?他傻呵呵地说等着跟我一起上学。

我不愿意跟他一起上学,尽管昨天一起打架了,但我也不愿意跟傻子玩,可撵他走这话也说不出来,只好让他跟着。

去学校有条小土路,路上泥泞,我一脚踩到泥里,水鞋太大,我拔了几下没拔出来。山子伸手就把我抱了出来,然后蹲下说我背着你走。

傻子劲儿大,还没等我拒绝,他背起我就跑。

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早上都等着我一起上学,我深受其扰。我在学校只好躲着他,他也不恼,就每天远远的看着我们玩。时间长了,这让我有些愧疚。

一直到我上了初中,老陈因为是民办教师,被提前清退了。我的那个小学也跟别的学校合并了。山子没有继续再上学,老陈退了之后,带着他在夜市上炸麻花,卖麻花。

也真的就奇怪了,陈德山傻成这样,麻花却炸的特别好。香脆可口,个又大,可我却从来没去过他的摊子上,我当时有些虚荣心,并不想跟傻子做朋友,尽管麻花很好吃,也都是靠我妈去买。

那天我在学校门口看到了山子,他骑着他爸的破自行车,后架上带着两个筐,筐里面装着麻花。他一条腿支在地上,眼睛里往放学的人群里看。

知道他是要找我,我也看见了,就躲在门口的柱子后面,期望他快走。

可以前小学的一些孩子们看到他,都认识他,有几个家伙又跑过去逗他,他支着自行车一脸无助。我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小孩,把他推倒,麻花滚落了一地,人们哈哈大笑。也有可怜他的,想去扶他。他愣愣的站起来,在人群里找我。

那些孩子继续挑衅,把地上的麻花一根一根的踩碎。他找了一圈没看到我,然后就一歪头,直勾勾的看着那几个孩子。我心想,快还手,你这么大个子,怎么就这么受欺负。

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喊:“小山子!小山子!别还手!”

老陈呼呼跑出来,坏小子一哄而散。他们爷俩把地上的麻花捡起来,两个人推着车子默默的走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我再听到他们消息的时候是在济南,有一次跟我爸打电话要钱,我爸说,你陈老师得了肝癌死了。

我大吃一惊,我赶忙问他山子呢!我爸说,不是很清楚,还在夜市上卖麻花。

又过了半年,我爸跟我说,陈德山杀人了。

说老陈去世之前,给山子养了一只鸟儿,那只鸟儿只会说一句话,老陈教的,“山子山子,别还手。”

后来老陈没了以后,有个人去偷他的油条,被山子拦住要油条钱,他恼羞成怒把山子的鸟捏死,扔油锅里了。

山子就把他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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