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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们村的老吴是一个木匠，他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市里工作。
早些年，有人说他儿子和他一点都不像，那时老吴觉得，可千万别长得像他，长大娶媳妇都困难，像他妈妈那样浓眉大眼才好看呢！
可长着长着，儿子既不像他，也不像他妈妈，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样子。
老吴一手拿着他的照片，一手拿着儿子的照片，仔细对比，越比心里越没谱。
老吴年轻时，家里穷得连响儿都没有，更别提娶媳妇了。
他跟着师傅学成了手艺，挣钱盖了三间土坯房，才有媒人来说亲，那时他已经36岁了。
媒人给他介绍的，是一个家在百里开外的姑娘。
这姑娘比老吴小十岁，年轻漂亮，老吴做梦都想不到，他半辈子一穷二白，却艳福不浅。而且，姑娘家不要彩礼，老吴等于白捡个漂亮媳妇。
都说本命年要么是坎儿，要么是福。老吴在他的本命年里，一下子完成了三件人生大事，盖房，结婚，生子。
老吴定是上辈子积了厚德，这辈子才福气这么厚。
2.
儿子的出生时间，提前了一个月。
那天，妻子挺着大肚子，到麦田里给老吴送午饭，一不留神，从田埂上摔下来，一股羊水就洇湿了裤子，紧接着是剧烈地宫缩阵痛。
老吴吓得手足无措，妻子说，“孩子要早产了，你快去村里找大夫！”
他这才反应过来，撒丫子跑回村里，找赤脚医生来接生。
因为在麦田里出生，所以，他给儿子取名叫吴麦生。
抱着白白胖胖的儿子，老吴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早产，妻子笑笑说，“咱家的鸡鸭肉蛋，你一口都舍不得吃，都给我吃了，孩子是营养好，才不像早产。”
头一次当爸，他也不清楚，早产的婴儿到底是啥样，他认为妻子说的有道理。
如今周围人的否定，加上儿子和他没有丁点相像之处，老吴的疑惑，像十万只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
3.
一个周末，麦生回来看望父母。老吴的妻子在厨房择菜，老吴让麦生跟他到院里锯木头。
妻子把麦生拦下，“儿子从小就没摸过你那些家伙式，他哪会干？我去给你搭把手。”
妻子解开围裙要来帮忙，老吴说，“年轻人学啥都快，你做你的饭去，让麦生来试试。”
老吴的口气不容置疑，麦生也跃跃欲试。
老吴丢给他一截圆木，让他锯成两段。咔哧咔哧刚锯两下，麦生就“啊呀”一声，手指被锯齿蹭破一道小口子，冒出鲜血。
老吴赶忙查看麦生的伤口，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片创口贴，给他包扎上。然后还像小时候那样，给他吹了又吹，以为能帮儿子缓解疼痛。
很快，血迹洇透了创口贴，老吴重新帮他包扎，顺手把换下的创口贴，悄悄塞进裤兜里。
麦生回市里以后，老吴跟妻子说，省城的表姐多年没走动了，他想去联络联络感情。
妻子给他装好一包土特产，老吴独自一人，踏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到了表姐家，老吴放下土特产，只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老吴捏紧沾了麦生血迹的创口贴，来到亲子鉴定中心，他要偷偷做一次鉴定，解开在心中盘桓多年的谜团。
老吴迫切地想知道结果，他多付了钱，让鉴定机构给做了加急。
第二天下午，老吴便拿到了鉴定报告，其中一行字，“排除存在生物学亲子关系”，像一记闷棍打在他的头上，让他头晕眼花。
虽然多多少少有些心理准备，可当怀疑变成既定事实，还是控制不住翻江倒海的情绪。养了28年的儿子，竟然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老吴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鉴定中心，再也抑制不住悲伤的眼泪，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4.
在返程的火车上，老吴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脸茫然地看着车窗外。他不知道该让这件事，有一个怎样的结果。
他确定麦生不是早产，是妻子在嫁给他之前，就已经有了身孕，他替别人养大了儿子！
如今，他已年过60，再生一个是不可能的了。
如果把事情挑明，那妻子不再是妻子，儿子不再是儿子，他将会孤身一人；如果密而不宣，妻子还是妻子，儿子还是儿子，他们还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可是，他心里像秤砣一样的疙瘩，该怎么解开？
回想过往的种种，妻子虽然骗了他，可结婚几十年，她从没再犯过别的错，她贤惠善良，把这个家操持得风生水起。
儿子虽然不是他亲生，可父子关系几十年，他从没有过离经叛道的行为，他是一个懂得感恩和孝顺的好孩子。
如果没有了他们，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老吴把头抵在车窗上，两行浊泪顺着沟壑纵横的眼角，蜿蜒着。
他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他们，他和儿子之间的情感，已经超越了血缘的束缚。
比起血缘，他更需要的，是现实生活中的幸福感，一家人彼此关怀，彼此挂念，彼此疼爱，彼此给予和享受。
下火车后，老吴撕碎了那张亲子鉴定，扔进垃圾桶里。临出站时，他擦干泪痕，笑着走向等在站外的妻子。
老吴一直都不知道，这一趟来与回，都有一个人在远处默默地跟着他。
这个人就是我，我就是吴麦生。
5.
我妈不放心他一个人出门，而他又执拗地不让别人陪他。我便决定，在后面悄悄跟着他，如果他有需要，我会随时出现。
老吴此行得知的真相，我在两年前就已经知道了，只是我也隐瞒了他。
那时，我去看望垂危的舅舅。
他说，我妈当年要和一个男人结婚，他便托熟人，四处打听这个男人的家庭和人品，结果得知，这个男人早有家室。
我妈痛不欲生，心灰意冷，和老吴相亲第三天，就领了结婚证。
我妈在结婚前，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等我生下来时，才恍然明白，可那时悔之晚矣，她只好骗老吴，说我是早产。
后来我妈一直努力，想再生个她和老吴的孩子，可惜一直没能成功。我妈偷偷去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她没有问题，问题出在男方身上。
我妈怕引起老吴的怀疑，不敢让他去医院做检查。因为她的自私，她亏欠老吴一辈子。
所以她拼命想办法弥补，还没出月子，她就上麦场打麦子；我两三岁时，她把我背在背上，在砖厂里拉砖坯，只为了满足老吴开木器厂的心愿。
我妈和老吴共同攒下钱，舅舅又赞助了一部分，木器厂很快开张。老吴负责技术活，我妈负责跑业务，我们家的生活风光了好一阵。
后来，随着新兴材料和技术的发展，再加上老吴年岁大了，木器厂日渐没落。
现在我长大了，能撑起这个家，我和我妈也不想让老吴那么辛苦，干脆关闭了木器厂。老吴平时手痒了，就做几个小板凳，拿到集市上去卖。
我妈打小就教育我，老吴一辈子不容易，你要对他好。这句话，我会铭记一辈子，对于老吴，我会感恩一辈子。
他永远是我最亲爱的爸爸，我们娘俩儿亏欠了他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