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蕖

寒风大剌剌地刮得脸生疼,一小撮风哧溜一下钻进脖子里,令我打了个哆嗦,我跺跺脚,吐了口白气,视线锁定在面前三十多层高的大楼——这是父亲约我见面的地方。我们已经半年没见过了。

临行前奶奶若有若无的抱怨还停留在脑海,“你问你爸多要些钱,你爸这一年到头都不给你几个子儿,得是不知道还有个娃!”奶奶一边拿着抹布收拾灶台,一边絮絮叨叨的,“这么多年吃我的,住我的,全是我操心,娃上学也不管,也不知道去城里图个啥!”

这次村里有个伯伯刚好进城,奶奶便让他把我捎上,见见父亲。奶奶专门给了我三十块钱,是以备不时之需的急用钱。

天色愈发地暗了,呈深蓝色,堪堪入夜。周围路灯一盏盏亮起,眼前的大楼更是灯火通明,橘黄色的光微微倾斜出来,零零星星地洒在脚下。

这时楼里慢吞吞地走过来一个中年人,他穿着脏兮兮的运动鞋、皱巴巴的西装裤,上身是一件黑色旧棉衣紧紧地裹在外面。整个人与身后高端大气的大楼格格不入。

“是盼盼吧?”他声音干巴巴的,眼神却发亮地看着我,嘴角有丝不明显的弧度。

我看着父亲熟悉的面庞,有一种说不清的陌生与紧张。我张了张嘴,含糊地应了一声。他点点头,示意我跟着他。

我们走进了电梯,看着他摁亮了28层。

“学习怎么样?”

“期末考试是我们班第二……”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才发现他好像特意洗了头,衣领边缘有些湿,发梢也是半干。愣了一下,继续说道:“老师说我应该可以上二本的。”

父亲闻言有些欣慰,用力点点头,半天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笨拙地安慰我,“好好学,学费不用操心,我给你攒着呢!”

我点点头,低头看着棕黄色的棉鞋面,奶奶做的棉鞋样子肥大,花色也俗气,但这是奶奶专门为我做的。

“叮咚!”电梯到了28层。

我随着父亲走进一间办公室,玻璃制成的大门透亮宽敞,视野开阔。我停在门口不敢动,不自觉地将棉鞋藏进裤腿里。

父亲招呼我,拉了个椅子,“盼盼过来坐这里,自己倒水喝,一会儿和你去吃饭。”

我闻言有些意动,乖乖地走过去坐在椅子上,琢磨着一会儿去吃什么,又有些纠结该怎么张口要钱。

深蓝转至浓墨,夜幕高高在上,俯瞰整座城市。

我再一次摁灭了手机,上面显示时间20:00,桌上的纸杯空空的,我舔了舔干涩的唇。

“老赵,有件事需要帮忙!”

我应声抬头,来人大刀阔步,显然有急事,我慌张地看了眼正在说话的父亲,直觉告诉我和父亲的相处可能到此为止了。

再过片刻果然是父亲面含歉意的神色,“爸爸现在可能要出去办点事情,你要不等等我?”

我下意识地向后移了下,白炽灯闪了闪,电流刺啦一声,令我眼睛一花。

喉咙生出一股干涩的气流令我觉得颇为难受,半晌,我听见自己体贴理解的声音,“爸,没事,我和你们一起离开,晚了也该回家了,明天还要上课呢!”

父亲明显顿了一下,没说话。另一旁的叔叔笑着开口,“八点公交车地铁都没到末班,孩子肯定能回去,放心。”

我抿抿唇,没有告诉叔叔我是住在农村的,家很远。

我们三人一同收拾,我起身将外套套好。父亲关了办公室的灯,摸了摸我的头,“你伯顺路接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了打电话。”

我低着头嗯了一下,表示自己在听,心里依旧焦急着如何要钱,少年人的羞耻心令我无法开口,步伐紧跟着他们。

走到一半,叔叔转过头对我说,“我们要去地下层取车。”

我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停下脚步,“那我坐电梯出去就行,你们走你们的,叔叔拜拜!”话说着便转身,准备折回电梯口,父亲也跟了上来。

我边走边对他说,“没事,不用送我……”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父亲应了一声,脚下却没动,还是目送着我进入电梯。

我走进电梯转身,那人依旧站在原地,电梯口空荡又安静,只有我们父女两人。他格外认真地看着我,眉眼温和。

我骤然察觉到自己鼻头一酸,努力掩饰住失态,扬起了笑容,又用力挥挥手,“走了!”

他又点点头。我移开视线不再看他,放弃了心中的那个念头,抬起右手按亮了数字“1”。

电梯缓缓合拢,我看到他生硬地抬起手向我挥了挥,学着我的方式道别。

我再次用力挥了挥手。电梯门缓缓推进,我的视线逐渐模糊,仅凭直觉紧紧注视着前方,门合拢的那一刻,面前的灰白色拼接出我完整的倒影,冰冷、模糊。一种酸涩感终于涌出我的胸腔,直抵鼻腔,再度上漫进眼眶。

我用力眨眨眼,试图将泪水眨干,想缓解那股从心脏直抵喉咙的窒息感,我尝试呼出气流,却也无济于事。

到达一楼,走出大楼,我抬头,黑暗与寒气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裹着我推进无人预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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