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夏天,一个瞌睡的午后,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来电:“小凯,我韩鑫。”

我的大脑从倦怠中慢慢唤起,撕扯着过去的记忆迅速倒带:“韩鑫?我天,这都多少年不见了。”

“是啊,一晃都十来年了,晚上有时间没?聚聚吧。”晚上,我叫上胖子,去了城西大排档。

我、韩鑫还有胖子在初中一个宿舍,中考之后上了不同的高中,慢慢断了联系。

太长时间不见,我们仨很激动但也有些拘谨。韩鑫在省会一家公司,刚提拔为我们市的总经理,胖子在医院后勤,这么多年一直在减肥,但看起来没什么效果。

靠着几杯酒打开了话匣子,胖子脸红脖子粗,眼神有些迷离:“除了咱们仨,宿舍还有一个叫什么来着?妈的,就在嘴边,一下想不起来了。”

“陈辰。”韩鑫提醒道。胖子一拍桌子:“对,就那孙子。”

“陈辰这小子吧,不光是不够意思,他就是坏!”胖子喝多了,提起之前的事十分激动,在混杂着扎啤与羊肉串从胃里返出的恶臭味中,带我们复盘了那躁动不安的青春。

那是2001年夏天,我在兴奋中度过了小学最后一个暑假,憧憬着马上要开始的住校生活。

陈辰是我上初中认识的第一个人,他比我先到宿舍,正哭着拿一个锯条锯锁头。

“你这是咋啦?”我妈问他。陈辰哭着说:“把钥匙锁柜子里了。”

这时候韩鑫走了进来,一个人带着行李,像个大人,主动跟我爸妈打招呼,然后向我伸出了手,我愣了几秒才知道他要跟我握手,那时我脑子里还没有“握手”这种社交上的礼仪。

安顿好走出宿舍楼,我妈说:“你们宿舍这俩还挺有意思,都不像是同龄人。”

02

迎接我所向往寄宿生活的,不只有性格各异的室友,还有随时爆炸的班主任。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这三年不好过了。

班主任姓温,叫温馨,她的长相没有一点温馨可言,很瘦,颧骨很高,眼睛细长,让我想起倚天屠龙记中的灭绝师太,半睁半眯的眼神,让人猜不透又露着威严。

她用眼睛扫视一圈,整个班立马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压抑。

下晚自习回宿舍,我坐到了陈辰床上,一边脱鞋一边跟别人聊灭绝师太。陈辰打洗脚水回来,看到我直接大喊,“你干啥?起开!”

没等我反应过来,陈辰直接把我从他床上拉起,我光着脚踩在地面上,反应过来后瞪着他:“你干啥,你有病啊?”陈辰没理我,拿着扫床刷子把床扫了一边,把我坐下的地方抹平。

就那个抹平的动作激怒了我,我推了他一下,很快被同学拉开。

接下来的日子,陈辰引起了整个宿舍的反感。他爱干净爱的有些过分,甚至拉了个蚊帐和我们隔离开,在我们还不知道“洁癖”这个词时,陈辰在我们眼里是个怪胎。

2002年,中国男足进了世界杯,学校组织我们在班里观看。比赛开始后,我们激动万分,但结果是残酷的,0比4输给巴西。

“不可能赢,就中国男足这怂样,怎么可能赢巴西?”陈辰说着风凉话。

此时韩鑫的某种情绪被点燃了:“你就那么希望巴西赢?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跟这没有关系,中国男足的水平根本不行,三流球队都踢不赢,更别说踢巴西了。”陈辰冷冷说到。

“明天是和土耳其,敢不敢打赌,要是中国队赢了,你打扫一个月宿舍卫生,要是中国队输了,我打扫一个月卫生。”韩鑫来了劲儿。

“打这种赌没有意义。”陈辰不屑。

“你就说敢不敢吧?”韩鑫丝毫不退让。

“打就打。”陈辰语气依旧冷冰冰的。

第二天的小组赛,中国队0比3输给了土耳其。当天宿舍的氛围变得很微妙,韩鑫黑着脸不说话,陈辰躺在床上微闭着眼,我和胖子几乎屏住了呼吸,想着这场赌局该怎么收场。

“接下来宿舍卫生我打扫一个月。”韩鑫开了口。

“不用。”陈辰轻声说到,“这赌打的不公平,你根本就不懂足球!”

韩鑫拽住陈辰衣领,眼看要打起来,被我和胖子拉开了,韩鑫冲着他狠踢了一脚,踢空了。

03

陈辰虽然招我们烦,但老师喜欢,他成绩非常好。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是精力无处发泄又爱闯祸的年纪,灭绝师太经常对我们大发雷霆,然后拿陈辰当正面案例激励我们“多学学陈辰”。

在一次隔壁宿舍点蜡烛打牌把窗帘点着后,灭绝的策略变了。

班会上,灭绝师太一脸严肃,又透着得意地说:“个别男生实在是太顽劣了,屡教不改,胆大妄为,任由你们发展,保不齐捅出多大的篓子。考虑再三,我选了个信任的男生充当‘密探’,有问题提前发现,有苗子就扑灭。”

我认为这不过是震慑我们的一种手段,没想到我是最先遭殃的。一个礼拜后的班会上,灭绝突然叫我名字,我一个激灵,一脸懵地站了起来,温老师斜眼看着我,像一个狡猾的猎手看一只笨狐狸:“游戏机是怎么回事?”

“啊?”我后背一阵鸡皮疙瘩,汗珠从额头流了下来,那游戏机是表哥前段时间送我的,我没忍住拿到学校炫耀了两天。“放到你橱子里,等周末了拿回家。”温老师突然一拍桌子,“要是还拿出来玩,就让你爸过来拿!”

看来灭绝师太确实是安派“密探”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班很多男生都被“密探”打了小报告。胖子他打扫宿舍卫生时图省事,将垃圾直接倒在了水房。灭绝师太在班会上引经据典把胖子这种不要脸的行为骂的狗血淋头,就差把“人渣”两个字刻到他脸上……

一次午睡前,隔壁寝室长颈鹿让我们过去开个会。屋里人挤人,我扫了一圈,班里男生都来了。

“我们都骂过了,该你们骂了。”长颈鹿说。

“骂啥?”我懵了。

“这个‘密探’快把咱们搞死了,这个人现在就在这个屋里,但不知道是谁,每人骂他一句,那密探也就把自己骂了。”长颈鹿说完一阵兴奋的骚动。

“我先来!”胖子开了口,虽心里感觉有些别扭,在起哄和情绪的叠加中,我也骂了,紧接着是韩鑫,大家的哄笑将气氛推向一个个高潮,最后只剩下陈辰迟迟没开口。

“这是在干啥?”陈辰的脸有点红,“我说不出来。”

“你不骂,莫非你就是密探?”长颈鹿伸长着脖子。陈辰脸更红了:“我不是。”

“不是,你就赶紧骂。”班里同学都看着陈辰。憋了好一会儿后,陈辰小声说了句“密探,操你妈。”屋里又是一阵沸腾。

没想到那天骂完之后,灭绝师太训我们训得更勤了,原来只是在班会上发作,现在随时会揪起来一个就开训,整得我们每天提心吊胆。

我和胖子经常在一块琢磨谁是密探,我俩都怀疑陈辰,但又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就是一种直观的感觉。

陈辰学习成绩好,省里有一个训练营,我们学校是成员单位,每个班可推荐一个名额,在训练营表现好的话会直接保送到省重点高中,陈辰和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04

我和胖子开始留意陈辰的行踪。

一天午休后,陈辰进了办公室,我俩坐不住了,心里痒痒得很,跟着他到了办公室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偷听不到。

我们找来韩鑫,他是语文课代表,找个借口进办公室,是名正言顺的事情。韩鑫爽快答应,他正巧要去领作业。几分钟后,韩鑫出来,说他一进去,他俩啥也不说了。

两个月之后,陈辰的密探身份坐实了。

胖子带来一本黄色书籍,本来只在关系要好的同学之间传阅,但根本拦不住,在班里传开了。我见势头不对,劝胖子把书收回。胖子无奈,同学们缠着来借。

没过几天,韩鑫突然让胖子把书扔掉,灭绝师太知道了。“我今天去交作业,灭绝师太突然问,我们宿舍是不是有黄书?把我吓坏了。”韩鑫一脸紧张,“我一下不知道说啥,愣在那儿了。她以为书是我带来的, 把我训了半天,让我赶紧把书扔了。”

韩鑫看向胖子:“放心,我啥都没说,她不知道书是你带来的。”

黄书事件平息之后,胖子十分高兴,拿出一张纸,对我说:“我现在能证明,陈辰就是密探。”纸上写着班里所有男生的名字,“灭绝训一个人,我就在他名字上画一个叉,被训的人肯定不是密探,谁会告发自己,现在这个名单上只剩下一个人。”

我拿过名单,现在还完好的名字只有一个,陈辰。

就在确定陈辰是“密探”的当晚,刚熄灯突然冲上来一群人,将陈辰围住就开始拳打脚踢,持续了差不多两分钟,又很快散去。

陈辰成了整个班的软柿子,谁都要捏两下,谁都敢捏两下。每次陈辰都极尽解释,但又那么苍白,已经没有人听他说什么了。

2003年夏天,“非典”来了,当时的我们对这个病毒一无所知,新闻上那些冷冰冰的数字让我感到恐惧,各种道听途说的谣言让大家人心惶惶。

陈辰突然开始咳嗽,在这个特殊时期,咳嗽就成了一种罪。陈辰控制着尽量少咳嗽,声音不大,但每次都引起班里同学嫌弃的一声“啧”。

在学校长时间的封闭和无人看管下,班里同学愈发焦躁。这时候陈辰似乎成了一种发泄渠道,任何人心里稍有不顺就会发泄到陈辰身上。

陈辰在水房洗脚的时候,水洒到了胖子身上,胖子气儿不顺推搡几下两人就大打出手。这次陈辰没有忍,和胖子扭打在一起,咬住了胖子肩膀,胖子好不容易挣脱了,陈辰又一脚将他踹倒,雨点般的拳头落到胖子身上。

宿管赶来将他俩拉开,陈辰依旧挥舞着拳头,眼睛充了血,低声怒吼着像一只发怒的豹子。特殊时期,陈辰和胖子打架的事儿学校做了冷处理。

几天之后的晚自习,突然停电,班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黑暗将我们从连日备考的紧张中脱离出来,热闹变成了亢奋。吵闹声中,楼道里传来一句“刚接到通知,今晚来不了电了,大家放学吧,慢行注意安全。”

一层楼的学生沸腾开了,大家冲出教室,一下子楼道里挤满了人。我还没走出教室,突然听见“啊”的一大声喊叫,骚乱中传来议论声“有人从楼梯摔下去,死了。”

教务处值班老师拿着手电筒大喊着“散开”,我从手电筒的余光中看到,摔下楼梯的人是陈辰。

陈辰摔下了楼,昏迷了两天,醒来后坚称那不是意外,是有人把他推下去的,班里很多人怀疑是胖子,因为几天前胖子刚和陈辰打过一架。

没有目击证人,陈辰也拿不出实证。学校派人去医院看望,解释只是意外,陈辰出院后没多久就转学了,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胖子后来逢人就解释,推倒陈辰的并不是他,是另有其人。可谁都不相信胖子,就像当初谁都不相信陈辰的解释一样。

05

“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说这干啥。”韩鑫盯着面前的羊肉串面无表情。

“忘了他是怎么整咱们的了?”胖子情绪激动,“被他捅了多少刀子!摔下去了还说是被推的,我看他那就是报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提起陈辰,胖子心里就有疙瘩,他跟我说过很多次,人不是他推的。

喝了足足4小时,胖子喝高了,费了老大劲,我跟韩鑫才把他送上出租车。韩鑫递给我一支烟:“小凯,我现在在做办公用品这一块,你看方便的时候,我跟你们单位领导一块吃个饭。”

“我一个小兵子,做不了主。”我有些为难。但半个月后,我还是叫上单位几个同事跟韩鑫吃了个饭,我惊异于韩鑫的老练,酒桌上应对自如,就像是老朋友叙旧。

两个月后韩鑫通过招标,拿下了我们单位好几个采购项目。

因着这层关系,我和韩鑫的联系更加频繁了,陆陆续续从他那里听到一些同学的消息,隔壁寝室的长颈鹿,以前连26个英文字母都分不清,现在居然定居上海,成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还有当年班上的班花,最后嫁给了一个年长10多岁的银行行长……

当然,也有陈辰的消息,韩鑫说陈辰转学到了新学校后,成绩下降很多,只考上了一个很一般的高中。高二下学期的一个晚上,陈辰在宿舍割腕了,好在被起夜的同学发现,送到医院抢救过来了。

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再回到学校,老师和同学自动把他边缘化了。高考成绩很不理想,去西北上了个专科。

韩鑫摆弄着眼前炭烤炉子上的五花肉,不停给烤焦了的几片翻面,望着滋滋冒油的五花肉,我一下没了胃口。

2021年春天,我路过初中学校,迎面走来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温老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温老师推了推眼镜,随后长“哦”一声,“小凯呀,都快认不出来了。”

现在的温老师看上去和蔼可亲,已经没有一点灭绝师太的影子。

“你们这一届真是我带过最难的了,男孩多,一个个的净闯祸。”温老师说,“为了对付你们,我真是没少下心思。”

“是啊,我记得你还找了个‘密探’监视我们。”

“就是想威慑一下你们,让你们有所收敛。”

“所以,当时您安排的‘密探’到底是谁呀?”我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啊?”温老师脸色变了,“嗐,这么多年了,早忘了。”

我知道她不愿意出卖那个“密探”,没有追着问,换了个话题:“我当年最害怕的一次,说起来都不好意思,还是黄色小说那次。”

“什么黄色小说?”温老师停下脚步诧异地望着我。

看温老师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我解释道:“初二的时候,班里传着一本黄书,后来您知道了,我还一直担心您找我谈话呢,担惊受怕好几天。”

“印象中没这件事呀。”温老师仍然一脸严肃,想了想,很肯定地说:“我虽然对你们要求严格,老训你们,可我了解青春期的男孩子,如果真是你们看那种书被我知道了,大概率我会装作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班里传阅黄色小说这件事?”我认认真真问了三遍。

温老师摇了摇头,我像是被雷劈到了,一动不能动。

06

2023年4月初得一天,韩鑫打电话来说:“小凯,明晚有事儿没?我跟你们单位几个领导吃饭,你一块过来吧。”

挂了电话,我心里感觉有些别扭,韩鑫反客为主,竟先联系我单位的人,后通知了我。

饭局气氛依旧很好,送走领导,只剩下我俩。

我借着酒劲,扯着韩鑫:“韩鑫,你害了陈辰你知道吗?你还害了胖子!咱班所有人把陈辰一辈子毁了!”

“你说啥呢?”韩鑫装糊涂。

“你才是‘密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