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Hello,我又来啦!哈哈……

上次写了我外婆,接着我想写下奶奶的故事……

昨晚跟妈妈视频聊天,她在忙着折“元宝”,仔细又虔诚。

是啊,又到了一年的最后一个节气——冬至。薄凉的时间总是不忘它的步伐匀速的再继续。我的奶奶也离开我们20多年了。她比我外婆大两岁,如果活着正好100岁了。

我的奶奶生于1921年,她是地主家的小女儿,上有一哥一姐。奶奶很漂亮,身材高挑,也不是小脚。据讲还去省城念过新式的学堂,弹得一手好琵琶。可见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她18岁的时候嫁给了她的青梅竹马(是她没有血缘的表哥)。表哥也是一个富裕的家庭,据说当年的嫁妆可以排出一里多地。小的时候还会听到当年见证过这场婚礼的老人对于当时那种排场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

婚后的那几年夫妻恩爱,衣食无忧,想来还是可以做她的“千金小姐”。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婚姻在1948年噶然而止,解放土改来了。

其实一直想说这场运动真的不像书里写得那么美好,反而真的挺血腥的。我奶奶的第一任丈夫就是在这次运动中被几个人按在地上,当着我奶奶的面活活的用锄头砸死的,当时脑浆混着雪像豆腐脑拌着酱油一样流了一地。奶奶当时就吓晕了,也许是心房崩了吧,醒来呆呆的坐了一天,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家里的良田没了,几十间房子的人家一夜之前就剩了一间倒了一半的房子。几岁大的儿子随他的姑姑姑父去了台湾,回母家投靠也是半斤八两的局面。从那开始,后面的多少个春夏秋冬,奶奶每到油菜花开的时候就神志不清的离家出走。

几年后奶奶精神好一点了。

大概是1954年左右吧,奶奶嫁到了离母家不太远的一个村子里。那个男人是个裁缝,一个人品不咋滴的裁缝,他只贪图我奶奶的容貌,却未有半分真心,经常家暴,而且跟村里的那些妇女不清不楚。

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跟村里某个妇女行苟且之事时被抓包打残了一条腿,打瞎了一只眼睛,回家躺了没两天一命呜呼了。急火攻心也好,羞愧而死也好,总之这个渣男死得干脆利落了。

奶奶想自食其力把儿子带大,可是啊,出人渣的家庭怎么可能是积善之家呢,裁缝家的几个兄弟都觉得我奶奶是扫把星。裁缝方死,他家那几个兄弟要把我奶奶扫地出门,儿子却要留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留下儿子,不就是给这几个流氓瓜分这个人渣留下的几间房和那点家产可以有个师出之名么。

1958年,奶奶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爷爷。

彼时我爷爷虽是村长,但家里也是一贫如洗。爷爷在我奶奶之前有娶过两个媳妇,但是都因为生病而死了,想着家里有点儿什么积蓄估计也都在给前妻治病的路上给消耗完了。

据爸爸回忆说,小时候听姆妈讲过说:当年哦你爸都觉得媒人的嘴太油,不实诚,自己亲自上门来跟我提亲的,明明四十多岁的年纪还跟楞头青一样,闷声抽了一会儿旱烟,然后蹭的站起来说:杨同志,我家现在是很穷的,但是你放心,我会对你好,一直护好你的。有我一口吃的,就一定不会饿着你,我跟毛主席保证!”(哈哈哈哈哈,爸爸跟我说这一句时候我怎么觉得我从未谋面的爷爷一定是个可爱的人。)

1960年我爸爸出生,日子像车轮一样不停的翻滚着。我爷爷确实如当年承诺一样,日子虽然谈不上富裕,但从不亏待我奶奶,去外面村开会或者走亲戚,都会带点零嘴回来,只给我奶奶吃,我爸爸都不能吃的。我爸爸还是独子,是爷爷老来得子。读过书的都知道,后面的那十年浩劫里,像我奶奶这种成份出生的千金小姐那就是犹如死亡一样的劫难,但是我爷爷用他的能力护我奶奶平安。

1985年我爷爷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爸爸从浙江跑临汾念大一,爷爷撑着一口气等着我爸爸回来交代遗言,撑了三天油尽灯枯了,咽气了,通知临时去买棺材的人都已经回来在半路了,我爷爷突然又醒回来了,又撑着等了两天,等我爸爸回来,含着泪的跟我爸爸说:养大你我就很知足了,但是你奶奶我放心不下,我没做到当初娶她的承诺护她一生都平安 ,你答应我不要出门了,在家照顾好妈,一定要答应我,我就你独子,你出去了,你妈生活不下去的……我合不上眼哪。”他一定要我爸爸答应他不回山西了,他才安心的闭眼。

奶奶从1958到1985这几十年的岁月里,只有在我爸爸12岁那年油菜花开的时候出走过一次,因为那次我爷爷出门开会七八天没回。后来我爷爷集齐了村里的劳力去外面找了三四天,我爷爷满嘴燎泡,最后找到了。爷爷老泪纵横的说,他以后再也不出去这么久了。后来也是每年油菜花开的那段时间,我爷爷就哪里也不去,天天的陪着我奶奶。

1999年,我9岁那年她走了(我有愧疚后面一段在写),从我记事起,我就觉得我奶奶跟村里其他的老太太不一样。她不爱凑热闹,也不去八卦是非的,只会在家里收拾屋子,把院子里那些小花修剪的很漂亮,会给我做小围兜,她的房间一直有股檀香的味道,她会教我礼仪。我坐在小板凳上,她会跟我讲女孩子坐姿腿要并拢,上半身板要挺直,吃饭的时候一定要闭着嘴嚼,不能吧唧嘴,走路的时候不能肩膀晃荡晃荡的。(我现在会被人夸走路的样子。)

我读幼儿园前她就开始教我认字了。

1997年我七岁,似乎那一年觉得奶奶有了些变化,经常一个人发呆,也自己出走了一天。我爸爸去找了一个晚上,找到天亮也没回来。第二天半上午的样子,她自己回来了,也没告诉我们她去过哪里。这事不久后有个夏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妈妈告诉我,今天晚上你要看好弟弟,奶奶吃错药物中毒了,妈妈和爸爸要去医院照顾奶奶。

也就从这个时候起,我奶奶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抢救回来出院回家开始,她就像吃不饱一样,一顿能吃好几碗米饭,还要出门满村的四处去翻别人家的泔水去捞吃的。因此我妈妈还受了不少村里的闲言碎语跟指责,说我姆妈不给我奶奶吃饱,其实当时家里不富裕,我爸爸要养家,经常跟着装修队伍出去做工,在家的日子不多。妈妈要照顾我跟弟弟,还要料理家里家外,包括外面的田里的农活,还要去隔壁村的厂里做记件工。也就这样了,她也还是每次都会把奶奶的衣服拿出去洗,给她洗头洗澡的。村里来了卖发糕的,妈妈买了三块,我跟弟弟一人一块,剩下那一块是给奶奶的。她不舍得给自己买一块。但是奶奶的精神越来越差了,外面别人扔在那里的烂瓜皮,泔水缸里的臭东西也捞来吃,还经常捡回来拿进厨房。

妈妈吓死了,怕影响我跟弟弟的健康,把厨房锁了,然后给奶奶单独弄了个大饭盒,给她盛饭。

村里有几个爱八卦的大婶过来劝我妈,让我妈妈把奶奶关起来,这样人家都在背后戳你脊梁骨,说你不给你婆婆饱饭吃。

我姆妈说:“关起来那还跟畜生有什么区别,太残忍了,天在做人在看,我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我婆婆只要不影响到别人,就让她自由。”

1999年元旦的前一天,那是一个周末的早上,我在晒谷场上跟村里的小伙伴跳皮筋。九点多了,奶奶走过来问我,早上吃什么啊 ?我说:姆妈已经煮好了稀饭的,装在大饭盒里,放在锅里保温的。你等下哈,我跳完这一轮皮筋给你去厨房拿。”(因为奶奶经常把烂东西捡回厨房,我姆妈出门就会把厨房锁了,把钥匙给我。)

也就这么十几分的时间,有个村里的阿婶慌慌张张的跑来喊我,说:“你奶奶摔倒村后头的那个晒谷场上了,情况不好,像是吃到不该吃的东西,中毒了,口吐白沫又抽抽的,赶紧去喊你姆妈去。”

我带着弟弟准备去隔壁村喊我姆妈,半路碰到我姆妈急忙匆匆的跑来。(有人已经提前帮我去喊了。)我跟姆妈跑去晒谷场,奶奶已经双眼紧闭口吐白沫不停的抽抽。我姆妈怎么都扶她都扶不起来。一圈都只有围观的人,谁都嫌弃脏嫌晦气,没人愿意搭把手,只有我,姆妈还有才三周岁多点的弟弟。姆妈抱着我奶奶的上半身,我抬脚,后面的弟弟拎着奶奶抽抽蹭掉的鞋子。

我第一次感觉到行之将死的人全身是会硬邦邦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看着瘦得很的奶奶怎么会那么重。我根本就抬不动,跟妈妈一点一点的往家挪。其实村后到村头平时走路15分钟撑死了,但那次我跟姆妈就觉得家远在万里之外。

挪了半个多小时,家还有一半的路。我实在是抬不动了,姆妈在围观群里发现了爸爸的表哥(奶奶亲姐姐的儿子),姆妈放下奶奶跑过去喊了声表哥,说:“我女儿太小了,实在是抬不动了,你来搭把手帮我一把,把我婆婆抬回去。”

可是到现在我都觉得这个所谓的表哥当时回复我姆妈的话让我“振聋发聩”。他说:抬我是不帮你抬的,我做生意的人,抬这么个要死又脏的老太太,我多晦气啊!我以后怎么做生意?”

我觉得我姆妈当时没赏他一个耳光真的很客气。没办法,还是我们三个继续挪吧,继续前行了一点点,快到一个桥头的时候,我跟姆妈都已经没力气继续了,停在那桥头歇一下。

也就这么一歇,走来一个老太太(当时应该也是奔70的,平时都叫她阿群奶奶)。她刚从田里摘蔬菜回来,看到我们仨这状况,赶紧扔下菜篮说:“哎呦,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太可怜了!阿成姆妈这是怎么了 ?囡囡这么小怎么抬过来的?”然后她就跟我姆妈一个人抬上半身一个人抬脚,帮我奶奶抬回了家。也就是她的帮忙吧,刚抬到家放在我奶奶的床上,我奶奶咽下了最后那口气。

如果咽气在路上,灵堂还进不了家族的祠堂(农村风俗是人如果死在外面就只能在离村老远的荒地上搭个棚子)。

已经不记得当时外面做工的爸爸是谁去帮忙喊回来的了。我只记得当时刚好是奶奶母家的那个村子赶集,村子里有一对夫妻去赶集,一路跟那些赶集的人说我奶奶是被我姆妈毒死的。以至于后面舅公家跟他那个五个儿子要我跟我姆妈去场面,要把我塞进奶奶的棺材里去陪葬。

我爸爸把我跟姆妈,还有我那弟弟护在身后,拿着柴刀跟他们对峙。谁动他的小孩跟老婆他就剁谁。人啊,活着的时候谁都嫌弃。舅公跟他家的儿子十几年没来往,没看她这个妹妹跟姑姑的,死了以后却非常宝贵了,要葬送他妹妹一家去陪他妹妹,无非就是良心坏透了要闹丧,要让我们家更加雪上加霜。

有坏人总会也有善良的人,有个大爷过来帮我们家这次丧事煮饭的,他说:“我跟阿成也不是什么亲戚,只是他父亲在我困难时候帮过我,这次我来帮一下忙,谁说是阿成媳妇毒死婆婆的,你喊那个人来,让他来这里说,我可听到是阿成媳妇再苦再累都会给他婆婆洗澡洗头,有她两个小孩吃的,宁愿自己不吃也不少他婆婆的,况且她婆婆是死在外面,误食人家的喂老鼠的毒东西摔在外面。没她母女两,灵堂都没有。”

因为这个大爷的仗义,这场闹丧有了个结局。

奶奶走后,我一直很内疚,曾经跟妈妈说:“姆妈,奶奶的走是不是因为我,如果我给奶奶把早饭端出来了,她就不会走了。”

姆妈说:“囡囡,生死有个定数,你还小,贪玩不是大错,是妈妈跟爸爸没有照顾好奶奶。”

奶奶走后的很多年,直到我去读大学,我对村里的人都很冷漠,对爸爸这边的所有亲戚也很冷漠。村里的所有红白喜事我都不去,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对他们一热情,就会想起当年一圈一圈的围观,只有冷漠的围观。奶奶摔倒那个地方我每次都会绕路走,虽然要去看望那个当年帮我妈妈搭把手抬奶奶的阿群奶奶家,必须要走那个地方,我都会闭着眼心里默念“奶奶对不起”走过去……

大二那年,那个仗义为我们家分别是非的大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天恰逢我英语六级考,我放弃了,回了家送他一程。那次我哭得很伤心,总感觉我还没来得及有能力报答感谢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研究生毕业时候,我去做了战地记者,有天晚上梦里很清晰的听到有个老太太喊我的小名。其实姆妈他们都会喊我囡囡,但是奶奶会喊我她给我取的小名,所以这个小名只有奶奶在时喊我,她走了再也没人喊了……这次在梦里突然听见,我知道这个声音肯定是奶奶,但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我奶奶的样子了。这些年藏在心里的内疚太久,似乎有意让自己忘记了一样。醒来时候我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哭得很伤心。

去战地的时候,姆妈把我一直挂在脖子上奶奶留给我的玉佩解下来,换了条编绳给我继续戴上。那天早上起来洗脸的时候,玉佩还是好好的,出门的时候就突然绳子脱落了。我顺手就把它塞在背包上放耳机的那个小兜兜里了,因为有任务急着出门,也就是因为这么一塞给我化了险。那天有颗子弹从我后背跑来,玉佩碎了,我只是一点擦伤。

在战地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穿着旗袍的 20多岁的女孩子,很漂亮,民国的大家闺秀那个类型。她跟我对坐品茗,一直跟我微笑,她喊我小名,只有奶奶会喊的那个小名。我问她:“你是我奶奶吗?”她笑而不语 。我说:“那你认识我奶奶吗?”她还是笑而不语。我说:“我很想我奶奶,我想跟她说对不起,可是我都记不得她的样子了。”那个穿旗袍的女孩笑着跟我说:“你奶奶现在很好,你一直是她心里的骄傲,你不要内疚。每个人的结局都有定数……”

我从大马士革回来后,在家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都会去跟阿群奶奶聊天,老奶奶九十多了耳聪目明的,跟我说着村里这些年的新鲜事,也说着他们孙辈间的孝顺。好的树根终究是会枝繁叶茂的。

当年造谣我奶奶是被我姆妈毒死的那户人家,其实就是那个把老鼠药拌着番薯丝放在窗台上导致我奶奶误食的那户人家的丈母娘跟丈人老头。我奶奶死了大概十年以后,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出去外面买菜骑车摔在半路,无人看见,错过了抢救死了。那个我妈喊表哥的男人也在我奶奶走的第二年出门送货时候被车撞死了。

我不敢说报应,但我相信那句话——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

【亮兄公号书迷卢公子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