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回去,她的老公实在太暴力了,不然她也不会这么急迫地想离婚。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725个故事—

前 言

2013 年 11 月 28 日,我成了法院的一名工作人员,被安排在派出法庭,这几乎是每一个书记员的必然经历。

派出法庭只办理辖区内的民事案子,从我待过的两个派出法庭来看,离婚案均占了一半以上的比例,横向比较而言,越是偏远的地区,离婚案的占比就越高。在这些离婚案例中,总有一些人,等不到判决。

我的庭长付超刚当上审判员不久,一天早上他正在等待当事人前来开庭,通知的开庭时间是9:30,可是已经过了10:30,还是没有人来,原告没来,被告也没来。

他心里情不自禁地骂起了当事人,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电话,接通后,对方说是派出所的,那头问:“你是在等吴小伟和张英去开庭吗?”付超刚答应了一个“是”,对方就说:“不用等了,两个人都死了,我们正在现场。”

付超心有余悸,这注定是一场等不来的开庭。‍‍‍‍‍

我们的法庭坐落在一个小镇,这里的人口本来就比较少,机关单位就更加少了,无非就是派出所、派出法庭、镇政府等工作人员比较少的小单位。

吃公家饭的,平时即便没有工作交集,不知道对方名字,面孔也是熟的。大家一旦坐到饭桌上,举起酒杯就会发现,所有人都是沾亲带故的,要么是朋友的亲戚,要么是亲戚的姻亲,最后一大桌子人都成了亲戚、哥们。

何况,即便没有私人聚会,快过年的时候,各单位也会以集体的名义邀请兄弟单位聚一次,也就是这样的环境,注定了小地方是保守不住秘密与八卦的。

在一次饭局上,我见到了当年给付超打电话的民警,他是辖区派出所的指导员,叫蒋刚。我好奇地向他打听了这桩案件的始末。

蒋刚说当天早上派出所接到报警电话说出了命案,他们立马组织人赶往案发现场。报案人称早上去邻居家借一把锄头,在门口喊人,喊了好几声都没有人答应,门是开着的,他就自己走了进去。

结果他被吓得大叫一声,扭头就跑,跑了两三百米。呆呆站了几分钟之后,他赶紧报警了。报案人说,他邻居家的院子里有尸体,头和身体是分开的,自己不敢多看,具体情况不清楚。

派出所民警赶到的时候也被现场的景象吓了一跳。在那个大山环绕的小山村,民风还是比较淳朴的,即便曾经发生过杀人案,也都是年轻人一时激动,用刀一刀捅死的,或者用锄头砸死的,像这种杀了人还将头割下的实属少见。

民警分头行动,一些检查院子里的尸体,一些到其它房间寻找线索,一进堂屋,就发现房梁上还吊着一个男人。

搜查物证时,民警看到堂屋的桌子上放着几张川溪法庭发的文书,其中一张是开庭传票,上面的开庭时间正是案发当天早上,开庭地点:川溪法庭,案由:离婚纠纷,审判员:付超。

他心想法庭估计还不知道离婚双方都已经死了,还在等人去开庭,都是兄弟单位,便给法庭打了电话,告知不用再等了。

由于该案系重大刑事案件,派出所的人力与技术是无法独立完成的,因此他们向县公安局报告,请求增派人手。后来通过指纹和血迹鉴定,张英是吴小伟杀死的,吴小伟的死亡属于绳索勒脖窒息死亡,这证明他是杀完人后自己上吊自杀的。

蒋刚说这个案件最让他无法忘记和难于理解的地方在于,死者两口子有一个儿子,在上小学。这孩子生活已完全自理,推断至少有10岁。从家到学校有半个小时的步行路程,村里的孩子一般是早上9点多从家里出发。根据法医的推断,两个大人的死亡时间在9点之前,也就是说这个孩子背上书包出门的时候看到了尸体。

母亲的尸体就在堂屋通往院子大门的台阶边,他不可能看不到。但是这个男孩却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和平时一样去上学。向学校老师了解,男孩没有迟到,也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对于父母的事,他闭口不谈。民警考虑他受的打击已经够大了,他不愿说就算了。

听到这个细节我也很震惊,如果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还照常上课?按道理应该请假或者直接不去,在家里悲伤大哭才是常态,而他竟然如此冷静,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像什么都没看见。

付超直截了当地跟蒋刚说,吴小伟杀人的动机就是因为离婚案的二次开庭,在这之前张英已经起诉离婚一次了。按照当时的离婚判决惯例,第一次起诉离婚,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充分的理由,一般都是判决不准离。

拿到不准离婚的判决之后,原告六个月后又有起诉权,但仍然有严格的举证要求,如果一年之后再起诉,即便没有其他方面的证据,只要证明他们在第一次判决不准离婚之后一年内都没有共同生活,那么法院就只能按照法律规定,认定夫妻双方感情确已破裂,判决离婚。

张英一年多以前就曾起诉过离婚,吴小伟坚决不同意,张英没有证据证明吴小伟有家暴等导致夫妻感情破裂的情形,法院判决双方不离。

吴小伟和张英应该都咨询过律师,张英本来在领取判决后六个月内就有权利再次起诉离婚,但她足足等了一年才来起诉,就是为了达到法律规定中“判决不准离婚后又分居满一年的,视为夫妻感情确已破裂”的条件。吴小伟也清楚这次起诉,如果张英坚持离婚,这个婚肯定是离定了。

吴小伟接受不了现实,因此在前一天赶回来跟张英谈判,要求张英撤诉,但张英坚决不同意。吴小伟在深夜下定了鱼死网破、一了百了的决心,便有了残忍杀妻后再上吊自杀的惨剧。

说到这里,我也想起一件类似这样凶残的案子。我在考进法院当书记员以前,是在律师事务所当助理。那时我还是单身。因为那件事,对婚姻产生了极大的恐惧。

事情过去了好几年,我记不得那对夫妻的名字了。那时,我刚到律所不久,一个40左右的瘦黑女人来咨询离婚的事,并当场签了代理协议。律所主任安排我给委托人写民事起诉状,写完念给委托人听,问有无修改意见。做了局部修改之后,当事人签字按了手印。

接着,我们代委托人去法院交了诉状等立案材料。

之后的一段时间,女人隔三岔五地打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庭,我们只好回复还没有收到法院的通知,这些都是法院安排的,我们无权干涉。但法律规定了审理期限,也就是说这个案子是按简易程序立案的,必须在三个月内办结,叫她不要着急。

那个女子放下心,不再频繁地给律所打电话。过去了大概两个月,我们终于收到法院的开庭传票通知,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告诉委托人开庭的时间、地点。

女子在电话里跟我们说,自从来我们律所委托代理离婚案之后,她就没有回过家。她不敢回去,她的老公实在太暴力了,不然她也不会这么急迫地想离婚。她在县城里找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每个月除了房租,只剩下四五百块钱,但是她对这样的生活很满足。

到了开庭前三天,我们通知委托人,可是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律所主任非常着急,离婚案必须当事人出庭,不像其它案子,当事人可以不出席,全权委托给律师。

这时我们从外面听到消息,安康镇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杀妻案,男的将女的杀死后割下头颅,用其长头发当绳子,将头悬挂在自家屋檐上。所里有一个快60岁的阿姨,对八卦特别感兴趣,对于这种事她向来信息灵通。

阿姨一大早来到所里就告诉我们,安康镇一个男的经常打老婆,但是又不想离婚,当他得知妻子到县城当清洁工,而且还去法院起诉离婚之后,就一改常态跑到大街上向老婆道歉,甚至下跪求老婆回家。

“安康镇、清洁工、长头发……”

我们都开始怀疑被害人就是我们的当事人,情急之下,主任通过公安的关系打听到了受害人的名字,最后确定真的是她。

后来,听到那个杀人犯被逮捕、判刑,各种八卦不断,但我们对此都并不感兴趣了。

在场的一个警察说:“其实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像《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剧情一直在我们身边上演,你们女孩子一定要擦亮眼睛哟。”

我苦笑着说:“人心是看不穿的,而且人是会变的。”

两杯酒下肚,在场的陈法官也开始倾诉他的不如意,他说:“ 我一直想去交通法庭,一点都不想在派出法庭办离婚案。离婚案整天吵吵闹闹的,忍受男女双方及亲属的唾沫星子不说,还容易发生恶劣事件,甚至比刑事法庭的风险更大。

“刑事法庭因为有安检仪和充足的警力保障,即便有突发事件也能及时应对,而在派出法庭,大家都认为这是家长里短的民事纠纷,没有安保措施。

“很多年以前,我们派出法庭连个门卫都没有,更别说法警了,所有的事物都由法官和书记自己负责,整个法庭就三四个人,又都是文弱书生,能阻止恶性事件的发生吗?

“现在离婚案开庭,看到来了很多家属,我就心里发慌,总感觉有什么意外要发生,幸好我是幸运的,办了这么多年案,虽然也有双方吵翻天、推搡的情形,还好都劝住了。”

但陈法官也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不过这一次,恶性事件提前发生了,没有出现在他的庭审现场,否则他这辈子的职业生涯早完了。

说起这个离婚案,也是女方起诉离婚的,特殊之处在于,是男方到女方家入赘。

在农村,很多入赘的男人觉得自己抬不起头。

这对小夫妻结婚三年了,还没有孩子,平时遭到不少人的嘲笑。后来男的脾气变得异常不稳定,常为一点小事发脾气,要么就和妻子冷战。

他坚信没有孩子是妻子的问题,自己却不愿意到医院检查,而是相信农村里传说的偏方,让女方吃这样吃那样。什么稀奇古怪的配方都用上了,依然没有效果。女方实在无法忍受,她宁愿承认是自己的问题,说要放男方自由,让他重新组建家庭,于是提出了离婚。

但是男方不同意,又不好好过,不是冷战就是找茬吵闹。

女方没办法,就到法院起诉了。

后来的一天,陈法官接到女方代理律师的电话,说要来撤诉。他们还纳闷,之前来交诉状的时候,女方态度坚决,好像多等一天都会遭受重大损失,现在没人劝说,却主动撤诉。想来奇怪,后来律师来交撤诉申请书的时候告诉他们,男方已经喝农药自杀了。

律师说,男方收到法院的通知书后,就喝了百草枯。

本以为这个案子就这样了结,谁知第二天女方的母亲含泪来到法庭咨询。她说女儿被男方的哥哥带着一群人拖出大门,被割去了鼻子,该怎么办?法院的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赶紧报警。这位母亲哭着说已经报警了,但是什么都完了,家完了,女儿的未来也完了。

听到这,我们都连连叹气。‍‍

对面的一个法官助理说:“你这算是幸运的,我以前那个法庭的同事就没你那么幸运了,他后来还辞职了。 ”

那是他们法院有史以来第一个辞职的法官。

那个法官刚刚被任命为审判员时,审理案件还停留在对法律条文的理解上,应对人情世故显得笨拙。那个法庭又是少数民族聚集地区,少数民族离婚是很不信任法院的,他们要以家族习惯来处理。

彝族人娶老婆,彩礼很高,彝族家庭至少要生三个孩子,女孩子出嫁时收的彩礼就拿来给男孩娶老婆用。所有的家庭都既不能接受所有孩子都是儿子,也不能接受所有孩子都是女儿,如果都是儿子就面临娶不上老婆的困境,如果都是女儿就会觉得断了香火。

来离婚的这对夫妻,男女双方都是彝族。男方娶亲的时候给了女方20万彩礼,这在当时是一个工薪阶层不吃不喝六七年的收入,对于农村更是一笔大钱,是他们在土地里劳动一辈子也难以挣到的。

彝族人礼尚往来风气浓厚,近亲结婚要掏钱,远亲办酒要随礼,家族中有老人去世要送一头牛。有些彝族年轻人很能挣钱,但很难存下来。

而且彝族人离婚时,虽然双方都认为感情破裂,甚至早已分居,各在一方,却因为彩礼问题拖着不离婚。起诉的这个女人说,她老公常年在外面打工,另外找了女人,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回家还动手打她。

但她什么证据也提供不了。

男方放话说,要离婚可以,必须按照规矩双倍返还彩礼,也就是给40万。女方现在是一个月两千多收入的打工人,4万也未必拿得出。男方给的彩礼她连见都没见过,当年是双方父母之间的交易,一转手就拿去给弟弟娶媳妇了。在她父母眼里,养女儿的目的就是为了换彩礼给儿子娶媳妇,一旦出嫁,就不再是这个家的人了。

所以,即便在婆家活得猪狗不如,父母也不会同意离婚。

然而即便单枪匹马,这个女人还是决心离婚。

家族不帮她,她只有依靠法律,来法院交了诉状,希望法庭能够判决离婚。

开庭那天,女方就一个人,男方乌泱泱地来了一群人,多数是年轻力壮的汉子。 庭审中,女方说男方已经在外面找了女人,组建了新的家庭,男方一口否认。

在最初的答辩中,男方说他们双方还有和好的可能,不同意离婚。后来女方情绪激动,骂男方禽兽不如,烂良心的东西。男方一下子火了,“要不是因为彩礼没要回来,我早就踹了你这个臭婊子。”

女人说:“我为你生儿育女,在你们家做牛做马这么多年,折算成工钱,也够那笔彩礼了。我现在1分钱也拿不出来,你把我命拿去呀!”

这时,旁听席上一个女人突然叫道:“你拿不出来,你找的野男人有钱呀,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在外面有了野汉子才想离婚的。你在朋友圈和那个男人秀过恩爱呢。”

整个庭审顿时陷入了混乱。

旁听席上的人全部冲向了原告,当时法庭里的工作人员就只有一个审判员和一个书记员,他们根本无法控制混乱的现场。有两个人将法庭工作人员挡住,其他人把女方拖走了。

一片混乱中,法庭人员只好请求派出所支援。

派出所的人追上了拖走女方的那辆车,从后备箱里救出了那个女人。她在后备箱里一丝不挂,脸哭花了,没有一点血色。后备箱一打开,她就爬了出来,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没有一丝遮羞布。

爬出来之后,看到穿警服的,她才回过神来,立马蹲下身子,遮住了最隐秘的部位,然后把头埋在膝盖上大哭,警察从警车里拿了一件外套给她披上。

后来男方的人被如何处置了,我们不得而知。

因为这件事,法院在每个派出法庭设置了一个安保岗,聘请当地的年轻小伙当协警。当时的那个办案法官被领导约谈,虽然没有给他实质上的处罚,但给他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包括心理上的和名声上的。

没过多久,女方家的亲戚也来了一大批人,他们要到法庭讨说法,说自家的人在法庭开庭,法庭就对她的人身安全负有责任,而法庭却让他们的亲人遭此危险,遭受侮辱,这个责任法庭必须承担,他们没有说法庭该承担什么具体责任,只是不依不饶地反复说同样的话。

县法院领导只好请当地村委班长和他们彝族中的威望人士出面帮忙,法庭才恢复了平静。但那个法官从此对法官职业生涯丧失信心,一年之后他考了在职研究生,又一年后,他就辞职了。

我们一群人说到最后,都很气馁,倒是对离职的法官很羡慕。这些人的婚姻,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们也说不清楚,只能作为旁观者,来审视自己,希望能从中得到一些教训。毕竟,这些现实都太残酷了。

作者 | 疏影

编辑|雾

每周一三五 晚九点更新

全民故事计划正在寻找每一个有故事的人

讲出你在乎的故事,投稿给

tougao@quanmingushi.com

故事一经发布,将奉上1000元-3000元的稿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