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高悬天空,将它的光和热,不偏不倚地洒落人间。不分老幼,不分贵贱,大爱无疆。
“目的地到了,请乘客从右侧车门下车...”导航实时温馨提醒,我到了。
深圳,正午十二点,田寮村。
映入眼帘的田寮街道。好熟悉的地方。这里就是深圳关外的村庄。
眼前是大片大片的农民房,在这里,花几百块钱就可以租个单间,于是很多年轻人就有了安身之所。大量的年轻人也构成了这里的繁华街市。
农民房形成了深圳城中村特色,它与玻璃摩天大楼像是两个世界。
拉开车门,我从车里钻出来时,有点眩晕,此刻我坐车四个小时,浑身麻木。
看了一眼车费,120元,从惠州大亚湾过来,顺风车。如果打车的话,100公里不是这个价。
谢过司机大哥。我提着包,沿村里的道路找今晚下榻的地方,这里不乏旅馆。
很快,一家“住宿”的招牌引入我眼帘。
我皱了皱眉,虽然商店里放着低音炮音乐,没办法,城中村就是很喧嚣。
我真的走不动了,于是向旅馆走去。
爬了三层楼,来到旅馆前台,一位中年女人接待了我。
“你好,住宿吗?”她懒洋洋地坐着,一边说话一边看电视。
“嗯。”我一边伸出身份证,一边把沉重的包放下来。
“没有空调的,最低45,带空调的79元,要哪间?”
“带空调的。”现在天气炎热,空气都是闷热的,不带空调是可是要闷死人的。
拿到房卡后,到房间还需要再上一层楼。
终于进了房间,扔下包,躺倒在床上。先休息休息。
旅馆位于田寮最繁华的街,由厂房宿舍改造成。
房内设施简陋,一张花色皮沙发,一张破旧梳妆台,还有一台旧电视机,积灰已久。
要说最大的问题,就是噪音不绝于耳。此刻我也不奢望什么。
深圳,又是深圳,我又回来了。
这座人口超过千万的超级大城市,有千千万万的的奋斗的人和故事。
在这里,英雄可以不问出处。大批年轻人前仆后继地奔赴深圳,然后自嘲:“来了,就是深圳人”。
我在深圳好多年了,我的坚强、柔软、爱恨、迷茫、困惑,都与它息息相关。
我知道很多人离开,很多人忘记,很多人忙于工作,很多人疲于生活。
我也是,离开了又想念。
我对深圳有莫名的执念。跨过了山河和大海,发现最想念的还是这里。它就像是我命定的恋人,分分合合,痴缠一生。
我的青春又与城中村有关。
所以,真的不是深圳城中村有多吸引人。而是我重走青春之路。把我走过的路和没走过的路串联起来。每个角落都想亲自走过、看过、记录过。才能找回我自己。
在旅馆待了几个钟头,迷迷糊糊的,也没有怎么睡着,直躺到夜幕拉开序幕。
肚子饿了,我出来觅食。刚好遇见一位小哥哥从村里走出来。我举起了相机。
夜晚,城中村显示出它的另一面。如果许鞍华导演要拍《深圳城中村的日与夜》,这里还挺适合取景。
褪去了炽热,夜晚的街,人声鼎沸,一片灯红酒绿。不断有年轻人走在路上,在夜市大排档,喝酒、撸串、唱歌、喝奶茶。
据了解,田寮村夜市大排档可以从傍晚六点吃到凌晨两三点。
这附近工厂多,总有刚下班的或刚上班的年轻人,络绎不绝的年轻人让这些摊位不愁客源。
我在玉塘社康中心停下,这条街的尽头,也是夜市边缘。此时我走了一圈,我还没有决定好,要吃什么。
二
我眼前一亮,看见年轻的摊主正在忙碌着。他在卖炒粉的摊位,动作娴熟地抖锅、翻炒、装盘,再一转身端给面前的客人。
在大众印象中,街上小摊贩总是一副拖鞋的形象,而他却脚踩老爹鞋,浑身干净清爽,一副潮流派头。
他长相酷似演员张译。一举手一抬眼,那感觉更像。
我走近,微笑说:“来一份炒粉,不用打包。”
坐定后,我开始打量他,跟视频中一样,没啥大变化。
我早就认识了他。
他就是小波,一位生活方式视频博主,目前全网粉丝20万。今年七月来了深圳,落脚在田寮村。至于为什么会来深圳,也有一段故事。
从小是留守儿童,初中毕业后,随父母进厂,在工厂一待7年。不同的是,他比父辈更有想法,他拍下枯燥乏味的打工生活,传到网上,结果就火了。
大家惊讶于,一个年轻人,如此眉清目秀,居然耐得下性子,能踏实在作坊里挥汗如雨。下班还买菜,回到没有窗户的出租房做饭,拍做饭视频。
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治愈了很多人的丧。
在他账号下,有一条高赞留言:看到你,我瞬间对生活释怀了。
疫情后,很多人的生活都改变了,他也是。工厂没了订单,于是回了老家,开始寻求办法养活自己。
他白天收购农产品,晚上在直播间卖出,通过自己代理的中通快递发货。
他直播一次能卖几千斤红薯,还有媒体对他进行采访。
他继续拍摄乡村田园风视频,这些粉丝都非常爱看。村里的红白喜事宴席,也乐意邀请小波去帮忙。
渐渐地,总有粉丝慕名前来拜访。
一对夫妇从大东北专程到贵州看他,跨越三千公里。还有粉丝从重庆驾车四百公里来“蹭饭”。
虽然老家看似民风淳朴,但其实并非岁月静好。因为没有自媒体氛围, 乡亲们并不理解这些, 只觉得他“不务正业”。
他感觉很无奈,于是打包行李南下广州。在广州寻找了三天摊位,无果,于是在朋友帮助下又来了深圳。
刚好现在我也来了深圳,于是就来会会他。
见我总是看他,小波明显是感觉到了,给我端炒粉时,他试探询问:“你是不是我粉丝?”
我憋不住笑了:“是的。”
小波也笑:“ 他们都是我粉丝,要不你也一起来坐吧。”
于是我挪动凳子,加入了他身后小桌,粉丝队伍。
一张简易折叠桌,三个年轻人正说说笑笑。今晚大家都是为了见小波,特地自驾而来。
其中一个男生从广州来的,一对小情侣从宝安固戍来,加上从惠州来的我。大家倒也不陌生,自来熟。于是,小波的故事越发清晰。
摊位上越来越忙碌。
八点半,一位工厂小妹路过,打量,停下:“打包一份炒粉,我只剩半小时时间吃饭。”她穿着蓝色工服,看来今晚要上夜班,而且很急。
小波有点为难,“姐姐,我现在有点忙,先做完他们的,再做你的那份,可以吗?”小波解释说。
他有点腼腆,说话温声细语,工厂小妹答应了。其实我们都不好意思,让他别管我们。
三
夜晚十点,我回了旅馆,和衣歇息。虽很疲倦,可周遭如此嘈杂,没法睡。
要说城中村的噪音问题,白天才是生猛,修马路的“哒哒哒”声、回收旧货家电的叫卖声、装修房屋的电钻声交织在一起,绵绵不绝,四季不息。
我听了那么多年。
次早我起床,对着镜子,黑眼圈又加重了。
不在乎了,我带上相机,往田寮老村去。穿进密密麻麻的握手楼,走在阴暗不见天日的楼道,好灰暗,纵使外面艳阳高照。
我有点找虐的意思。
我此行想要给网易看客做城中村专题,但我没拍到啥照片,看来要失望而归了。
那么不如去房间里看看,说不定有收获。
我在一栋楼驻足,门口贴了招租号码,我拿出手机,随手拨打了。
半天,来了一位湛江大爷,来带我看房。
我跟着他进了一间小阁楼,上了二层。
“单间,房租300。”大爷说。
这房间是加盖的。没法形容,怎么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被褥、行李箱、生活用品都散发着一股霉味。气味呛人,细看还是大片黑色的霉点,我连连后退。
显然前面的租客还未退房。
大爷表示,“租客好久没有回来了,但房租正常缴纳。
所以未经租客同意,就带租客来看房?
对此房东大爷其实无需任何解释。因为城中村就是这样的。
我想起了之前住福田中洲村的经历。
我一连几天未出现,合租的室友直接退房走人,因此我的行李物品被房东直接扔了出来,堆在门口走廊。
一天也不愿多等,房东说,“人家排队租房呢,多等一天就亏钱!”可我根本没有拖欠房租。
深圳城中村呢,弊端也很明显,房东没有契约关系,合同只签半年,房租说涨就涨,动不动还要赶你走。
我损失最多的就是押金了,最多一次是3200元押金,不缺房客是底气,深圳太多人了。
我辞了大爷,又连续看了两个小时,大同小异,一房一厅房租1000,小单间房租600。
“城中村没变,是我变了。”我感慨,我可能再也无法回到这样的地方。
是从何时开始变了呢?应该是,我的人生是从何时走偏了呢。
四
上午十点,我来了松岗温屋旧村。
这是挖掘机还没到达的地方,深圳最后的村庄,看,还是有些许温情。
平房屋顶被丝瓜藤缠绕,藤上的小黄花开得艳丽。屋门前还有大片菜地。怎么看,都像是回到了县城小院。
更有年代感的是屋内地板,瞬间回到了小时候。
在一栋刷白的独栋小楼,门窗全部装饰一新。可惜不凑巧,没人在。
这个就是小红书博主的独栋工作室:月租1500,花艺工作室。
我就这么在小巷里逛了一个钟,累了,于是准备回旅馆休息。
我叫了网约车,位置偏僻,居然很少人接单,我便靠在阴凉处等车。
不知何时,一位大叔也来了树下,张罗着理发摊位。原来是我占了他的地盘。
来了顾客,坐下来理发。
期间顾客一直跟我搭话:“我来照顾哑巴生意的。”
原来他是哑巴理发师?我看向他,看他仔仔细细地把顾客胡须都剃了,一丝不苟。
不久,理发师回屋,搬来一个塑料凳给我。我真是累了,一屁股坐下来。
结束后,顾客扫码付款,理发师回家去,他住在旁边房子,一楼。
我约的出租车还没有来,跟了过去。
他在屋内做饭,看我举相机站在门口,招呼我进去坐。
他让我到空调下面坐,凉快一下,还从冰箱里拿水给我。
接着他按下电饭煲的按钮,掀开盖子指了指,示意我留下来吃饭。
他把身份证和残疾证书也拿出来,一一展示给我看。
所以我知晓他年龄,姓名,来自哪里。
我有点惭愧,他大概以为我是记者吧。
其实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沟通又不畅,我连连摆手,赶快逃了。
其实我好奇他的故事,比如如何一个人从湖南过来,还在这里安家立业?
相比我,深漂女的代名词。有人则追上了梦想的列车,像蒲公英一样在深圳落地生根。哪怕再卑微也能开出花来。
卷都,卷到极致就可以活下来。
五
“我好羡慕那个在武汉扎根的张铮同学。”同学徐萌说。
“为了小孩,一家都会稳定在此,也希望尽快搬到自己真正的家。”她说。
那个入职华为,在华为卷了两年,果断离开的同学,很厉害。如今在深圳剩下的同学要么事业有成,还在奋斗,要么像我一样挣扎。
我来到了光明区唐家大院,同学徐萌这里。
徐萌现在租的房子,位于塘家大院边缘,两房一厅,月租2000。因靠近高铁站,租金比田寮村高了一个档次。但比市区可划算太多。
这也是她当初选择来光明的原因,徐萌夫妇如今创业已七年。为了省钱,从龙华白石龙搬到此处。
时间弹指一挥,儿子都六岁了。徐萌每天送完儿子上学,再去公司上班。下午接儿子,伺候他吃喝拉撒,接下来就是亲子时间。
老公忙,顾不上她,她一个人带娃,同时还兼顾公司财务,要备考财务课程。她在厨房炒菜,儿子在地上哇哇大哭。这是属于她的奋斗生活。
回去的路上,我想起了同学丽丽。
总有人拼尽全力实现了梦想。
那些不再联系的人,随着青春一起封存。
同学丽丽,这个故事关于白芒村。我立马直奔过去。
来到白芒村时,暮色渐上。这是一个很土著的村,可以看到些许市井生活的影子。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白芒村,政府搞统招楼的地方,如今几乎享誉全国。
我依稀中看到了一个女孩,她眼眸漆黑,目光坚定,眼里都是星星。虽然满脸疲惫,却从未失去信心。
每个清晨,早起去赶最早的一班公交车,晚上回来出租屋八点钟,买菜做饭,装第二天的饭菜。她是深圳无数个上班族的一个,每天挤在快速往前奔的公交车上,左摇右晃,她是我,也是同学丽丽。
丽丽曾经住在这里,我也是。我们相同的起点,可人生的路径却完全不一样。
在我被生活打趴下,奄奄一息时,她却活成了一道光。有着世俗意义的成功,在深圳买房成家立业。
“你吃了吗?你知道我上班多累吗?下班为了给你做饭,你居然....”正在做饭的她,停下来气呼呼。
那一次是我不对,她生气了。
其实是我不会沟通。
那时我失业,在她那里蹭住。她上了一天班很累了,下班回来给我做饭,而我居然在外面吃了才回来。
其实我想告诉她,“你不用那么辛苦,我在外面吃就行。”
丽丽来说深圳后从事跨境电商,ebay客服,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地回复邮件,月薪一万。
在这个基础岗位上,她勤勤恳恳做了五年。
直到摸清了从货源到开店引流等所有的流程,她开始和男朋友单干。
凌晨睡觉是常事,压力大,那种万一失败,输掉全部身家的焦虑。她说,“感觉自己明天就要睡大街”。
有一次大台风来袭,全市停工放假,公交地铁停运。他们俩照常踩着三轮车去发货,因为有货期。狂风暴雨下,全身衣服湿透。
“当时不是我们将生死置之度外,是因为生意得来不易。”
创业第三年,她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新房。几个老同学相聚。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新房宽敞又明亮,她一岁的儿子在屋内跑来跑去,老公在厨房煲明火靓汤,丽丽自己在泡茶。好一幅人间烟火的美好画面。
“真好,是想要的生活。”我心底由衷地羡慕,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震撼。
其实,人与人的区别真是很大。曾经再嬉笑打闹的人,最后也会渐渐远去,直到不再联系。因为走的路不同,玩不到一起了。
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有白芒村的一席之地,丽丽拥有令人羡慕的生活,她偶尔的记忆中也会出现白芒村吗?
深圳速度,每个人都在向前狂奔,只有我,还停留在原地。
城市,总有人在不断离开。小波在收拾行囊,要回贵州毕节。
于是我重回田寮村,却发现他没在。
我在旅馆住下,微信问他:“今晚出摊吗,我想给你拍几张照片。”
“好的,没问题。剩几天就走了,不出摊,要考虑一下接下来的路。”小波说。
我预感有事发生,果然,原来他的摊位要被收回,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从开张到营业,三个月。没亏本,但刚刚完善的一切都要推翻,“何去何从的感觉”吞噬了他。
我买了两杯奶茶和一份水果,往小波那里去。巷子里都是一模一样,我居然迷路,只好说,“ 我找不到了 。”
我退回外面马路,等小波来接。
等到重新拐进巷子里,拥挤,嘈杂,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完全是一个隔绝于世的地方。
这比想象中更糟糕。我想,我没办法在这样的环境里搞创作的。
进来房租550的单间,亲自来一趟,我还是有些吃惊:房间无窗,闷热,压抑窒息。
我给他拍照。
他黑眼圈很重,明显是没有睡好。他冲了一杯冲剂,解释说这是供应商产品,恰饭广告。
他说,“我目前没有生存的压力,存款足够苟一段时间,”他顿了顿,“只是好累,想逃离国内的环境。”
我刚想劝他换个好一点的地方住,转念又想“这能解决问题吗?”
我拍了照片,告别。不久,小波回村了。
今年三月,小波再次现身深圳北站。离开的人又回来了,回笼漂。
他还是回到了田寮村。夜市故人不再,新友人络绎不绝,他的摊位再次开张了。
重回故地,而我也解开了心结,人真的不能逃避,要在跌倒的地方,重新爬起来。于是我会心一笑,走路的步伐也轻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