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会开幕前一天下午,打车去龙泉驿东安湖的主媒体中心取记者证,司机大哥吸引了我,因他穿了一件跟运动会有关的短袖。

我说大哥你这是响应号召烘托氛围搞了件大运会T恤穿身上?他说不是,这是08奥运会的T恤。

15年前的2008年,大哥在天府广场的仁和春天买了这件T,他说忘了是898块还是998块。

我好奇大哥竟有花900块买一件奥运T恤的雅兴。大哥也好奇我竟然好奇。然后就开摆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图:老司机穿着一件北京奥运纪念T恤

大哥2014年起开网约车,主要用于打发时光。他大概不靠这个生活。他说近些年他跟人合伙做点建材生意,不管生意是亏是赚,他每年反正拿固定收益。

以前他喜好打麻将,说一年虽然只有365天,但可打700场。为了少打麻将他就开车。听起来大哥很躺。

我问大哥是不是成都人,他脱口而出“万州奉节人”。这是一个老派说法,来自一种根深蒂固的川东土著认知。重庆还没直辖的时候,奉节属于四川省万县地区管辖。当然现在奉节县是奉节县,万州区是万州区,都属于重庆。

我说我也去过奉节。他问哪一年,我说是2018年从宜昌坐船去的。大哥开始数长江码头,他说那你要经过秭归巴东巫山再到奉节哦。我说大概没错。我问大哥是不是家住长江边。大哥说不是,他家挨着湖北恩施了,离长江至少还有60多公里。

大哥聊嗨了,开始忆苦思甜。

记不记得电影《三峡好人》的结尾?几个奉节民工要跟着韩三明去山西挖煤了,因为韩三明说去山西挖煤更挣钱,当然也更危险。大哥就是这样的奉节民工。

大哥1972年生于奉节农村,家里穷,四兄弟他排老四。14岁那年辍学,到县城的大户人家家里干活。他问我那是什么工来着?我说是不是叫“短工”,他说对是短工,不是长工。

16岁的时候不做短工了,到奉节县的国营煤矿去挖煤。但国营煤矿挣得太少。他听到从河南、山西回来的老乡说,那边挖煤更挣钱。于是18岁出门远行。

从奉节乡下到郑州的那段旅程让大哥一辈子难忘。确切说是路程。但还是可以叫旅程。

他说从镇子上坐客车到奉节县城要6个小时。那时候还没“大巴”这个说法,只叫客车。我觉得客车这个喊法更有意思。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他说客车很破,公路更破。他又晕车,上吐下泻。

到了奉节码头坐船,下水走起来倒快,三天两夜就到了宜昌。大哥说,船在长江上走,发动机声音太响了,响得好像现在还有余音在脑子里盘旋。看来每个人的记忆都是具体的。

我忘了问他坐的是哪种船,三天两夜有没有床铺,还是只能像《三峡好人》的开场镜头一样,所有人都坐甲板上。

船到了宜昌上岸,然后转绿皮火车去郑州。大哥说你肯定晓得一节硬座车厢只有118个座位,但当时的车厢里可能有300人。厕所挤满了人,不要指望上厕所。座位底下是人,过道上人都挪不开,卖瓜子花生的推车只能直接从人腿上碾过去。

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宜昌到郑州的火车,说它野蛮有点夸张,毕竟是工业文明了,但肯定是不规矩的。大哥说那时候抢东西偷东西的很多。大哥还说车过襄樊时总是最危险。有时上来几个人,拿水壶给旅客倒热水,旅客以为是免费送水,结果前面倒完水后面就开始收钱,不给钱他就瞪着你要打你。

大哥第一次出远门,胆小怕事,乖乖给钱。那个年代的5块钱,太多了。列车员不管这些,因他们常走这条线,怕被流氓报复。

可以想象90年代初一辆很挤的火车在午夜抵达襄樊车站时的那种昏昏沉沉里的聒噪。车厢里的日光灯都疲得发绿了,站台上的灯泡固然很大,但瓦数总是很低。站台很矮,上下车很费劲,着急忙慌的。

大哥以为到了河南能挣到钱。出门之前父母跟他说,年底能带回来100块钱就行。大哥一边开车一边用力举起他的食指,强调:爸妈说了100块就行。

如果矿里正常开工资,一年可以挣到1000多。但介绍他们去的老乡,专门坑老乡。

把老乡忽悠过去后,那人自己做起了包工头,从矿老板那里领了钱不给工友发。大哥说,那人自己吃喝嫖赌大手大脚,最后没剩几个钱发出来,说反正就这些,他们老实巴交,没有办法。大哥第一年过年回家时手里竟凑不够100块给父母。

大哥还说,没被埋在矿井里是运气好,回家路上没遇到流氓也是运气好。他说得血淋淋的,说长江浮起的尸体有些是被抢了然后杀了,谁也破不了案。

大哥后来辗转山西、山东挖煤,也没挣到钱。他继续北上到北京、辽宁、内蒙做建筑工人,还是苦力,在工地上干到1996年。

24岁这年,大哥到了成都。大哥说成都第一份工作终于不是苦力了,是做保安。一个月工资100多块,挺好。

他真正开始懂得挣钱是在一个宾馆的游泳馆里做“经理”。其实是一个什么都干的打杂的角色,包括卖游泳眼镜衣物、卖票收钱、当救生员管理泳池安全,以及,当然也要当保安。

那时候各行各业都没有什么规矩,比如——有客人想深夜游泳,但已过了营业时间,他就自己收钱让对方游。

通过游泳池挣到钱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开始想办法挣钱了。从被人压榨的三峡好人,变成了懂得钻营的三峡好人。

大哥说26岁结婚,因为那时候才有钱结婚,在奉节老家算晚婚。大哥说村里有几个年轻姑娘几个年轻小伙儿大家都知道,很多男的娶不到老婆因为穷。穷到什么程度呢,眼看着土豆堆成山却不知道怎么才能运到山外去卖,最后烂掉。

结了婚的大哥更懂得钻营。后来有个做装修材料经销的机会,他抓住了。但这段在成都奋斗的故事无从细说。大哥用惋惜的语气说:“哎呀你看马上到了,故事太多了可惜是摆不完了。”车确实到了主媒体中心西门,就几十米。

下车时问大哥能不能拍个照,大哥欣然接受。话说回来,大哥穿这件北京奥运的纪念T恤开网约车很精神,看起来也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