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大家好,我是羊小暖。

摧毁掉一个女人有多么容易?

众口铄金地把她说成一个不检点的人就行。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我第一次见冯采是在一个庙会上。那天是农历的三月份,距家五里之地有为期五天的庙会,吃罢早饭,我和奶奶就出发了,随身带了一件破棉袄,准备看戏时垫在地上坐。

戏台下面是一块平坦的空地,紧连着空地的是一个缓上坡。我和奶奶来到缓坡处,正将破棉袄垫在地上准备坐下,有个妇女跑过来,亲热地跟奶奶叫“二姐”。这妇女长得不错,言语之间却充满对丈夫的不满。

“一天到晚阴沉着脸,跟他妈死了一样。隔三差五就胡骂,说我闺女早晚跟我一个样,全是搞破鞋的料。二姐啊,你都不知道我过的啥日子……”

片刻,开场锣鼓响起,妇女应该是十足的戏迷,听到开场锣鼓,低落的情绪腾空不见,整个人精神焕发,拉着我和奶奶朝戏台下的东北角走,说那里有凳子坐,并说出她找我奶奶的目的:“给咱家冯采找个婆家,她都二十二了,你有五六年没见她了吧?现在比以前还耐看。”

后来听奶奶讲,她和这个妇女,也即冯采的母亲,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又是一个姓氏,于是以姐妹相称,其实并无血缘关系。奶奶曾评价过她——“她有短处”,言下之意是,冯采的母亲曾出轨过。

那天,在冯采母亲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一棵瘦弱的槐树下,树下并排搁着两条长凳,分别坐着冯采和她的父亲。

冯采是那种乍一看和细看都很美的人,她好像对自己的美并不自知,或者是不那么看重和引以为傲,周身散发出一种沉静和孤独的气息。冯采与我和奶奶坐一条长凳,她母亲和父亲坐另一条。冯采的父亲一直侧身而坐,仿佛有无限的厌弃,避免与冯采的母亲有身体上的接触。

陆续有三四个年轻小伙走过来与冯采搭讪,虽然冯采脸上冷若冰霜,对这些男人一概不理,可她父亲的脸色却比先前更难看,不停拿眼睛剜冯采,就好像冯采正当众做一件丢人现眼之事。

冯采应该是为了躲避她父亲的冷眼,找了个借口,说是第一次见我,想带我去吃碗凉粉。

等到了凉粉摊,发现先前冲她搭讪的其中一人竟尾随着追了过来,站在冯采身旁,问冯采叫啥名,说他家里卖百货的,钱跟牛身上的毛一样多,数都数不清。牛皮都吹得这样大了,冯采却还是对他不理不睬,他就有些暴躁起来:“瞅瞅你那张骚脸,仰得都快跟天平行了,长得好看能当饭吃还是能上天?”

冯采突然起身,将一整碗凉粉泼在那人脸上,随后拉着我快步走掉。她没有带我回到看戏的地方,而是去了距离戏台半里之外的一条小河旁,河面上没有桥,水里摆放着供人过河的石头,石头凹凸不平,她在那些石头上走来走去,鞋子渐渐被河水浸湿,可她浑然不觉。那一刻的她,是快乐和自由的。

当年腊月底,冯采嫁到了我们村,媒人是我奶奶。冯采所嫁之人是一名军人,结婚那天她一脸喜色,看得出来,对这个婚姻以及婚姻里的人,她是满意的。那天有一幕场景我记忆犹新——新人敬酒时,坐在邻桌的隔壁村的老光棍二顶,举着酒杯一饮而尽后,说出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来:“别说是冯采敬的酒,就是她拉的一泡屎,我也愿意吃掉。”

二顶的话令众人纷纷侧目并哄堂大笑,不过人们都当他这是醉话,无人去当真和加以解读。二顶长得奇丑,人们说他是猪八戒的弟弟,背后都叫他猪九戒。然而想不到的是,后来漂亮的冯采和丑陋的二顶,竟发生了一段情。

新年过罢,原本教我们四年级一门副科的女老师因病离职,老师位置空了一个出来,没几天,冯采来到学校。据说冯采很会写,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所以学校让原来的语文老师教这门副科,由冯采来教我们班语文,并兼班主任。

四年级开始已有晚自习,同学们住寝室,老师们则回家住,只有副校长住在学校,充当“安全员”。冯采大约是因为丈夫在部队,晚上也住在学校,只在周末回家住。她待我很好,说寝室太脏,在她的办公室另外放了一张床,让我与她睡一间屋子。

五年级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姓王,是个三十来岁的已婚男人,他原本晚自习下课后都是回家住,自从冯采来到学校并住校后,他也开始住校。有好几次,我和冯采正准备关门睡觉,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让我出去玩一会儿,说有教学上的问题需要跟冯采单独探讨。

有一次我心血来潮,靠近木门,听到王老师正在讲鬼故事。很显然,他的用意是,希望冯采被鬼故事吓到魂飞魄散,他好趁机进行亲密拥抱和安慰。不过他的如意算盘并未得逞,隔着门,只听冯采淡淡说道:“这世上咋会有鬼?”

还有一次,我感到很困,就不管不顾地推门而入,看见王老师伸手想搂冯采,被冯采厌恶地一把推开。

看得出来,冯采一直在忍着王老师对她的不敬和心怀不轨,已经濒临极限。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我上厕所回来,看见王老师面红耳赤地从冯采的屋子出来,进屋之后,我看见冯采呼哧带喘,声音颤抖着说:“我踢了他一脚,看他以后还有没有脸再来。”数日后,王老师离开学校,去村委会做了会计,据说他已经巴结了村支书多年,这次送了大礼才终得所愿。

冯采当初那样厌恶王老师,可是后来有一天,有人看到在县城的马路上,王老师骑着摩托车载着冯采,冯采亲切地搂着王老师的腰。

我念初一那年秋天的一个周末的晚上,大约九点半,冯采急促地敲奶奶家的门:“姨,姨。”声音中带着惊慌。

奶奶慌忙披衣下床去开门,我也忍不住紧随其后。她应该没有想到那天晚上我跟奶奶睡,看见我时,略略显得有些意外,她似乎不想让我听到她的事情,让我回屋睡觉,她和奶奶则留在了堂屋。不过所睡的房间没有门,与堂屋仅以一个布帘相隔,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到。

冯采说,就在刚刚,她躺在被窝里看书时,她的大伯哥(外号叫大脸),在门外叫她开门,说有很要紧的事情。自己的大伯哥、丈夫的亲大哥,她自然没有多心,赶紧穿好衣服开了门。

大脸进到屋内后,一直扯东扯西,说冯采的丈夫当初当兵走之前,反悔了,不想去,是他踢了她丈夫两脚,才把她的丈夫踢清醒了。大脸还说以后有个军人身份,在各行各业都好说话和办事。又说,以后冯采说不定能当上官太太。

冯采见他说过这些之后,依旧逗留着不肯离去,也没有说到底有啥要紧的事情,就问他到底啥事,大脸突然换了副面孔,抱住冯采,还试图推倒冯采。冯采竭尽全力挣脱后,大脸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和台阶:“有人怀疑你作风不好,我试试看你到底是不是那种人。经过我的考验,你是个正经人,这下我放心了。”

“他这咋会是考验?明摆着是想强奸,我一直反抗一直使劲推他,他才没有成功。”冯采的声音中带着愤怒,“姨啊,你说这事咋办?就这么算了?”

估计奶奶也被这样的事情震惊住了,半晌没吭声,后来我奶奶说:“我去找四婆子去,她咋教育的儿子!”

四婆子是冯采的婆婆,她身体不好,整日病恹恹的,估计奶奶害怕四婆子知道此事后,会气出个好歹,话虽那样说着,却并未去找。冯采应该也意识到了这点,隔了一会她说:“她身体有病,瞒着她吧。这事我忍了,先睡这儿吧,气得腿都是软的。”

那晚我和奶奶以及冯采睡在一张床上,她们两个睡在一头,一直在小声说着话。从那晚听到的话里得知,大脸的老婆曾怀孕十来次都没能成功拥有一个孩子,有些是因为脐带先掉出来造成了死胎,有些是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还有些是自然流产。后来,大脸夫妻领养了一个女孩,可能这个女孩给他们带来了些许好运,这才顺利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名叫小福。

次日早上奶奶起床时,还冲冯采说,大脸肯定不会愚蠢到主动将事情说出去,他心虚还来不及,“以后他晚上再喊开门,你别搭理他。”冯采点头,还说以后要么周末也住在学校算了。

可是,后面的事情,根本就料想不到。

上午九点多的时候,我们正在院子里炒花生吃,大脸夫妻带着冯采的父亲,猝不及防地来到奶奶家。冯采的父亲进门就扇了冯采一个巴掌:“有其母必有其女,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随后,他拿起靠南墙放着的锯木头的一把锯,说要把冯采的头锯下来当球踢。

等混乱终于告一段落之后,我们才搞清楚了这三个人因何而来——大脸昨夜回去之后,他老婆发现他神色不自然,就审问他到底咋回事。用大脸的话说:“我是一点都没办法,才把这丢死人的事情说出来的。”

不过事情经过已经被他篡改,说是冯采将他叫到屋内,主动勾引他。随后,他当场质问冯采:“弟妹,我是你大伯哥,你心里咋想的?糊涂饭能吃,糊涂事可干不得啊。”

冯采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大脸滔滔不绝地污蔑自己,她似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看上去特别无助和吃惊,她所能做的,就只是向我奶奶投去寻求支援的目光。

奶奶却没有吭声,并拉住我的手,示意我也不要吭声。后来听奶奶讲,她当时很难,想帮冯采将真正的事情经过讲出来,又怕讲出来后,大脸老婆走极端。“大脸的老婆以前喝过农药,如果因为这事再喝了农药死了可咋办?”

那天后来,冯采终于还是为自己辩白了,她的声音被气愤和委屈干扰得干哑、忽高忽低,仿佛不是她本人的声音,等她说完整个过程,不等大脸夫妻两个开口,她的父亲就坚决地否定了她,骂她死不要脸,说她狡辩。冯采哑口无言。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大脸的老婆看上去十分满意,“我不是抓住小辫子就不放手的人,我一大早就找冯叔来,主要是要一个态度,把这个事情解决掉,要不心里疙疙瘩瘩的,气得总打嗝。”说着,她还真打了一个嗝出来,就像她真的气饱了一样。

事后,在场的几个人约定,此事烂在肚子里,永远不重提。不过当时的动静不小,住在奶奶家附近的两户人家都听到了打骂声,曾向她打探,她说“啥事没有,就是一点误会。”总体而言,这件事算是暂时平息了下来,没有再起波澜。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两年多后腊月底的一天,我和村里几个男生女生,围坐在一个废弃的碾盘的周围,正中央坐着的男孩叫小福,他是大脸的儿子,他那年十二岁,皮肤黄得吓人,一看就是有病在身,他正在向我们分享他的故事:“前天我又吐血了,吐的时候我妈用碗接住了,一滴没洒,吐完之后我妈又让我喝下去了,我妈说这样身上的血就不会减少。”

小福言罢站起身来,欣赏我们脸上呆若木鸡的表情后,像一个发完言的班干部,满意地步下碾盘,扬长而去。他患的是白血病,花光了家中的钱,不过来年春天还是去世了。

那时冯采的丈夫已经退伍,通过走动关系,在县里成了公职人员。夫妻两个过得挺和睦,儿子也已经一岁多,称得上是幸福家庭。可小福去世后,冯采夫妻两个的关系陡转直下,时常争吵,并闹起离婚。

我读中学时都是住校,村子里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事后知。后来,我是从奶奶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全貌。

大脸夫妻的儿子小福死后,其实早在小福患病的晚期,大脸夫妻就不止一次提出过,想让冯采夫妻的儿子过继给他们,让冯采夫妻趁着年轻再生一个,可每次都遭到了冯采的拒绝,这事让大脸夫妻怀恨在心。大脸有一次在村子里喝酒,曾当着几个人的面说:“我过不好,他们也别想过好。”

大脸夫妻两个旧事重提,将两年多前发生的事情,告诉给了冯采的丈夫。当然,是被篡改过的那个版本,也即,说冯采主动勾引大脸。

奶奶私下找到冯采的丈夫,将事实经过一五一十告诉过冯采的丈夫,“冯采才是一肚子委屈的那个人。”可冯采的丈夫却说:“那有没有可能是冯采撒谎了呢?你听到的只是她的一面之词。我爹死得早,我当兵、结婚和工作这些事情,我大哥可没少操心。我觉着,我大哥总不会骗我坑我、凭空泼脏水给她。我信我大哥的。我跟她是没法再过下去了。”

奶奶还在想办法挽救他们的婚姻时,突然传出冯采出轨的消息,并同时与两个人,这加剧了她婚姻的破裂。出轨对象一个是二顶,也即在冯采结婚那天,说愿意吃她大便的那个人。冯采出轨二顶的事情,是二顶亲口说出去的。冯采出轨的另一个人是王老师,在县城的马路上,有人看见王老师骑着摩托车载着冯采,冯采亲切地搂着王老师。

我觉得难以置信,二顶那么丑,至于王老师,她当初曾那么反感和厌恶。难道是因为王老师没有打骂,也没有污蔑和报复,是包括她父亲在内的男性里,待她最“温柔”的那一个吗?至于二顶,也许是一种赌气,是在告诉她的丈夫、父亲以及大脸夫妻,她就是作风不好,并且饥不择食。是这样吗?我很想问一问她,但这事显然无法问出口,只能成为一个未解之谜存疑于我的心间。

奶奶说,她当时曾痛骂过冯采,骂她不该出轨,如果她不出轨,奶奶再多劝她丈夫几次,她的婚姻有可能还保得住。

冯采则回答我奶奶道:“我恨孩子他爸,我说的他一句不信,只信他大哥说的话。我也恨大脸两口子,但我最恨的人是我爸,他是我爸,可他也不相信我,还骂我打我,这叫外人咋想?还以为真的是我勾引的大脸。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我心里很凉,凉透气了,我快憋屈死了,他要是个为我撑腰的人,大脸两口子敢欺负我到这地步?”

最终,奶奶只好束手无策地看着原本由她做媒的一桩婚姻走向分崩离析,儿子归男方。冯采离婚后,去了县城打工。

从此以后,冯采走上了放荡之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风流女,经常换男人。在县城知道她底细的人曾说,与她先后有过床上关系的男人,四只手都数不过来。她没有再步入婚姻。

许多年后,我曾与一个学心理的人聊过冯采,她说,冯采出轨和不停换男人,从她内在来说也是一种反抗,是以类似于受虐的心理,去寻得一种身心愉悦的感觉,令她不再感到委屈和气愤。我虽然不愿苟同她的话,却又觉得无可辩驳。

很难说,她父亲在她身上没有转移对她母亲的恨。听说她父亲去世和出殡,她虽然都在场,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今年春节回去,看见冯采原来住过的房子已经倒掉。大脸的妻子已经去世,大脸有严重心脏病,怕死,每天活得战战兢兢。有人看见,大脸有一天清晨跪在冯采住过的那座房子的废墟上,虔诚地磕头作揖。我听说时,第一反应是大脸在为当年的所作所为忏悔和道歉,可目睹他磕头作揖的那个妇女说:“那是诅咒,咒人家早死,道歉咋会在人家住过的房子那里磕头作揖?”

过年那几天,我曾用心打听过冯采的近况。

村子里在县城做小生意的胖子说:“冯采还跟原来一样,身边经常换不三不四的男人。”

当我问向与冯采一直有联络的我小叔时,他则说,冯采现在瞅见男的就躲得远远的,跟男的连话都不怎么说。并且一直在坚持写作,家里放着获奖作品的奖杯。

我不知该相信哪一个版本,如果可以,我很希望故事就停驻在初次见她的那天——她在河水中的石头上走来走去。我时常假想,她当时是沿着河岸,伴着清澈小河的流淌声,走向了远方,远离了那片是非之地,从而过上了一种全新人生。

在传统的观念里,她是被束缚的小女子。

家人与爱人,轻易地以礼法为牢笼,将她困于其中,不断折辱。

后来的她,选择了挣脱出来。

完全地,恶狠狠地,不顾一切地离开。

却落入了名为报复的囚笼里。

她依然不自由,这是最可惜的。

配图 | @casandrabanuelos

投稿邮箱 | xiaonuangushi@163.com

版权声明 | 本文系“晚安,羊小暖”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期待您的点赞+在看+留言

帮增加公号权重,避免因误删断更。

小暖感谢您的支持和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