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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张爱玲经过香港的街头,她正为电影剧本《红楼梦》沉闷着,故事自是早已了然于心的,但要拍成影片,哪些要删减,哪些要添加,她还是不能理出一个头绪,就一个人在香港最市井的地段闲逛。

她不喜欢乡村,从来都喜欢都市,但都市的繁华并不是她所爱的,她爱的是都市的那种繁忙,杂乱,市井的部分。对她来说,香港这个地摊儿满处的地方,就是她透气儿的林间小路。她高高瘦瘦,穿着一条素淡旗袍,完全看不出是一个曾经名满上海滩的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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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一个卖萝卜的摊子,稍稍弯了弯,打量起其间的胡萝卜,那红嘟嘟的萝卜,像一张张羞红了的长脸娃娃,她觉得亲切极了,伸手拿起一根,端详着。

她想起和姑姑同住时的一天,饭桌上有一样萝卜煨肉汤。她问姑姑:“洋花萝卜跟胡萝卜都是古时候从外国传进来的吧?”姑姑说:“别问我这些事。我不知道。”

随后,姑姑想了一想,说道:“我第一次同胡萝卜接触,是小时候养‘叫油子’,就喂它胡萝卜。还记得那时候奶奶(张爱玲祖母)总是把胡萝卜一切两半,再对半一切,塞在笼子里,大约那样算切得小了。——要不然我们吃的菜里是向来没有胡萝卜这样东西的。——为什么给‘叫油子’吃这个,我也不懂。”

她端详着手中的胡萝卜,就像端详着过往的上海岁月,那像胡萝卜般清透鲜润的岁月。她想起了姑姑,她会在做什么呢?会在台灯昏黄的光影里带着眼镜看报纸么,那捧着的报纸,沾染着浓郁的油墨味儿,也许还会发出轻轻的脆响,像折了的玉镯,一节节都是无从缝补的华美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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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边是一个卖雨伞的摊子,种种色色的伞,张开来,简直是盛开在这市井里的风荷。她又想起那天下大雨,有人打着伞,有人没带伞。没伞的挨着有伞的,钻到伞底下去躲雨,多少有点掩蔽,可是伞的边缘滔滔流下水来,反而比外面的雨更来得凶。挤在伞沿下的人,头上淋得稀湿。

这让她觉得“穷人结交富人,往往要赔本”。她是没结交过什么富人,所以,她也不必担心赔本的事,她只希望《红楼梦》剧本早点写完,她就可以回到美国了。她有点累了。她的美国丈夫赖雅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来信了,她觉得有点孤独。

她又经过一个画报摊儿,那些画报,有新出的,有旧了的,花花绿绿,有些散乱地摆着。看摊儿的是个中年男人,他黑黑的肤色,眼睛却大得出奇,脸上有种市侩的精明,但又一点不屑世俗的洒脱,很矛盾的,又矛盾得不无和谐。

她本来打算去翻一本鲜艳的画报,刚要伸手,又顿住了,她想起有一次和炎樱在上海街头,翻阅画报,可统统翻遍之后,一本也没买。报贩就笑呵呵地说:“你们总要买一本吧?”炎樱却摇摇头,用不道地的国语说“我们没有看中的,不买了。”报贩就很生气地讽刺道:“谢谢你!”炎樱则毫不犹豫地回敬道:“不要客气!”

张爱玲当时觉得很不好意思,现在呢,炎樱也不在身边,她是不会买这些画报的,看完不买一本,实在说不过去,就放弃了去翻阅,只是驻足远远多看了几眼。炎樱现在在美国,她们也好久没联络了,不过她应该过得不像她这么狼狈吧,整日为生计奔波,从美国来到香港写剧本,卖文为生。

她闻到一股说不清的香气,显然是烧饼的气味儿。她寻味儿走过去,她高大的身子,穿着旗袍,摇摇晃晃又极其优雅地走在那香气里,有一种迷惘的感觉,袭上心头。果然是个卖饼的,都是刚出炉的热饼,看上去很酥脆的样子,她觉得有些饿了。就买了一只,有些烫手,虽然是隔着一层草纸。

她把饼放在一个网兜里,往前走,又回头望了望那卖饼的,那卖饼的不怎么吆喝,这使她禁不住有点哽咽。她记得二次大战上海沦陷后天天有小贩叫卖:“马……草炉饼!”吴语“买”“卖”同音“马”,“炒”音“草”,所以,她一直当那是“炒炉饼”。卖饼的歌喉很嘹亮,“马”字拖得极长,下一个字拔高,末了,“炉饼”二字清脆迸跳,然后突然噎住。她喜欢那叫卖声,那是上海白天里的歌声。没有吆喝声的摊子,她觉得寂寞。

那是一个卖布的摊位。她走过去。从前她是常常到绸缎庄,布匹店,去看布料,买布料的,喜欢那种秾丽的,花色奇艳的,那种丰盈俊逸的快乐,使她无限满足。现在,她不大喜欢那些了,反倒喜欢平素无奇但又很是舒展的布料。她想再买点布料,做条新旗袍。

那个卖布的女人,矮矮的,圆圆的脸,眉眼却细巧,很像一个破落了的小康之家的太太,不得已,出来摆摊儿卖布。像她,也是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但说起来煊赫,她又哪里过过千金小姐衣食无忧的日子?还不是寄人篱下?现在,又是一个人在香港,不过是为稻粱谋。

那女人说话也软软糯糯的,不是道地的粤语,张爱玲一听,就知道是上海人,便和她说起上海话。两个人,素昧平生,却因为都是说上海话,而亲近起来。张爱玲看得出,那女人并不是卖惯了的,说话还客客气气的,甚至有些羞怯,显然放不下架子,是个敦厚的人。

张爱玲就挑了一块儿没颜落色却质地细密的布料,难得和那个女人多说了几句话,方才离开。上海,她是回不去了,她的姑姑,弟弟,也都见不到了,但是,偶遇一个上海女人,她还是觉得满足。“他乡遇故知”,即便不是“故知”,也使她觉得那一刻,她是回到了上海,仿佛,看到了她和姑姑居住的那间公寓的门,里面是老秦妈正在忙活的细碎脚步声。

天色不早了,张爱玲要回到在宋淇家附近租的房子里,坐下来,写她的电影剧本。她想尽快回到赖雅身边,他虽老了,又多病,但现在,可能只有他是真的在惦念她。她拎着网兜往回走,是一个刚摆的摊子,都是上海的旧唱片,周璇的,李香兰的,白光的,姚莉的,白虹的,吴莺音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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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声机里正播着周璇《何日君再来》,她不太喜欢这首歌,但也还好。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到“上海之音”,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在上海时的一幕幕都涌了出来,就像那歌里唱的“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再回到上海,也许是真的永远都回不去了吧?而今晚,要吃点什么“小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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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哪里有钱去买小菜,也没有那个时间,随便吃个烧饼,喝点开水,一顿晚餐就打发了。电影剧本尽快赶出来,才要紧。吆喝声,离她越来越远,她租住的房子越来越近,她开始在构思今晚要怎么去写她的剧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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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简介

蓝风:一个自知也甘于平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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