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窗外很快就漆黑一片,一个人百无聊赖之际正准备看书消遣时光,不想房子里的灯突然间全熄灭了。昏暗中我匆忙打开手机,借着那点亮光,小心的摸下了楼,才发现整栋楼都像个阴暗的古堡矗立在一片黑暗中,有三两户人家的窗口渐次亮起了微弱的灯光。深秋的天,行走在街道上,那晚凉的风一改夏日的温柔,枝头的树叶也不再像往日那般的缠绵悱恻,不情愿的在风中呢喃。一辆一辆的车打着响亮的号子,急小心的缓慢行驶着,车灯的白光照亮路旁的树木和门口焦急张望的人们。远天,一轮淡淡的月色,悄无声息地穿透这秋夜的内敛,似乎在瞬间触动着有点惆怅的思绪。有商铺里亮起了蜡烛,那点点的烛光在这寒夜里,让人感到格外的温馨,那不时跳动着的火光,如同一个个欢快的音符,在这迷蒙的夜色中缓缓的四散开来,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红红的火光,那烟火的气息,那份来自故乡的熟悉的声音。

农历步入十月的故乡,热闹沸腾了几个月的田野此刻都渐渐进人梦乡!像今夜这样的天气,走出小院,就能尽情欣赏到那沙漠月出的壮观景象,也许这时黯然失色的大地让月色频添几份的苍凉和孤寂,那广莽的原野的轮廓在月色中显的影影绰绰,渐渐的那大地上腾起一丝淡淡的轻烟似的雾气,天空中那稀稀疏疏闪耀的星星,和那村庄忽明忽暗的灯光,让黑暗中的我有“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感觉。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农家屋子里又燃起了“红泥小火炉”,清晨在朦胧中睁开眼,就听见炉子上的铁锅“咕咚咕咚”的叫唤,炉子红红的火焰贪婪的舔着锅底,发出呼呼的声音。一股新碾的黄米饭的味儿随着那腾起的热气弥漫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那时候的冬季母亲每天的早饭就是黄米稠饭,有时候里面加上土豆,或者等那米煮的差不多了,再从厨房冻硬的酸菜缸里,用菜刀可劲的倒腾出一大块入秋腌好的酸菜倒在里面,这样一顿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就摆在我们几个面前。儿时的黄米稠饭就像今天的大米饭一样,频繁的冲刷着我们饥饿的胃蕾。不过在武威工作的一个叔叔每次回老家来我们家串门,母亲偶尔也做一顿羊肉黄米稠饭,叔叔每次都会吃的口齿生津,啧啧赞叹,我们几个也跟着沾光。那时候老想着家里多来几个亲戚该是多好啊!但每到碾米时候,母亲就发愁了,因为我们家没有驴子和老牛,那童话故事里面不也只有馿子和老牛才拉磨吗?所以我家那匹刚满不过几岁的骡子,年轻气盛,脾气刚烈,哪能甘愿受辱做这等屈尊之事呢?母亲一趟趟的往碾房跑,每年这个时候碾房是最繁忙的,往往是在母亲来回一俩天的功夫后,才能排上号,有熟人家答应母亲可以等他们碾完了,让母亲用他们的牲畜去碾米。母亲这个时候嘴里千恩万谢,总拿了少了又少的谷子,去了碾房,在主人的一次次的监视之下,迅速等那米碾的差不多了,主人惟恐母亲还要张口,便拉了馿子,头也不回的走了。毕竟它家的牲畜已经围着磨盘转了一天,会不会晕倒呢?

天色已很晚了,母亲在那昏暗的烛光下双手托着簸箕上下簸动着,那扬起的谷灰在空气中夹杂着牲畜粪便的难闻气味,炝的人无法正常呼吸。母亲常常用方巾的一角遮住了半个脸,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尽管如此,那恼人的气味还是令母亲不断的打着喷嚏,蒙在脸上的方巾上沾满了细细的白色的浮尘,像极了清晨地上厚厚的白霜。这个时候序幕才刚刚拉开,入冬农闲了,母亲总要给我们折腾点好吃的吧!清贫的岁月里,当然只能就地取材,那就是碾麻籽,吃麻腐饺子。

碾房在邻村的一个院子里,那里原本住着一户人家,那个院子也在我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旁。在我五六岁的时候,那家的老爷爷不在了,我跟着几个小伙伴爬在窗台上第一次目睹了死亡之后,我在半夜做了无数的噩梦,吓的黑暗中蒙住头不敢出声,也许更惊魂未定的还有《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还有那《聊斋》中的鬼故事。但那家的女主人后来多病,便认为是那个院子风水不好,就搬到别处去了,也不知啥时候碾房挪到哪儿。院子里的房子被拆的七零八落,只留下高高的土墙默默的,风雨无阻的固守着这个一天天荒芜的寂静的小院。进了院门东北拐角处的一间不大的用茅草搭建起来的小屋,安上一块同样破旧的门扇,就是几个队共用的碾房。

等母亲把碾好的米拉到家里,便喊我们几个去碾麻籽。我、妹妹、大姐、二姐,跟在母亲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走进那个院子,我总是紧紧的贴着母亲,心中的那些秘密当然不能让她们知道,同时我又有点心花怒放,感觉我们几个披挂上阵,像舅舅说书中穆桂英挂帅的片段,可巧母亲也姓杨。一块巨大的上面镌刻着整齐花纹的青色碾滚,一个诺大的圆型的碾盘在幽幽的灯光下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光滑如出生不久的婴儿的肌肤。母亲用那个老掉牙的高粱笤帚细细的把那些藏在缝隙里的杂物都清理一遍,再用干净的毛巾擦净碾滚,然后把脸盆里的麻籽均匀的撒在那一圈莲花状的碾盘上。麻籽在冰冷的碾盘上有点欢蹦乱跳,像极了那跳动着的烛光。我和二姐用胳膊抱住那碗口粗的碾棍开始转圈,随着麻籽痛苦的呻吟声,碾滚却像个得胜的将军有节奏的唱起了吱吱的歌。转不过几圈,我和二姐走路的脚步越来越慢,呼吸也变得越发沉重。而那些危难之中的麻籽总有一些奋起反抗,跳出那个地界,望图逃脱,但母亲紧跟着我们用刷子不停的把它们驱赶到石碾下面。在我们姊妹四个轮流推到浑身快要无力,用肚皮抗着碾棍像蜗牛般前行时,那碾轴也似乎对我们的行为大为不满而发出难听的吱嘎声,母亲终于叹了一口气,说好了吧!只见那碾碎的麻子已经紧紧的吸浮在那碾盘上,青绿青绿的油油的,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味。而那坚韧的磐石,此刻更像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工作者,没有半点居功自傲。石碾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守在这里,为家乡父老乡亲奉献着光和热,它又像是一个无字石碑,记载了家乡的过去,现在,也承载着它走向更美好的未来。

即便如此,我还是逃避,一个人的时候另愿走很远的路也不敢从那高高的院墙边经过。后来和我作伴同行的二姐上了中专,母亲每天天不亮就送我经过那个地方,等大路上有熟人过来,才放心折身回去。这样的日子直到我后来考上高中到县城,我终于有一种逃脱后如释重负的快乐感,当然从此再也没有踏进碾房门半步。

城市的夜空,被那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这样的夜晚,即便是很晚了,我一个人行走在那灯火阑珊处,也不用再害怕,害怕黑暗中垃圾桶里会不会藏着三十八个大盗,担心那黑夜中的树木在风中像鬼怪一样的狰狞可怕。而当在我在云淡风轻的夜晚,嗅着习习的凉风中花草香气;在月圆之夜,独自静坐在天桥上,看桥下往来车辆呼啸而过;在那喧闹的街头偶尔抬头,看高楼上一晚新月羞涩的打量着这个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的世界;闲暇时躺在床上慵懒的看一本闲书。这样的生活,看似惬意,却总有一种莫可名状的阵痛在心底徘徊。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一个多月前,母亲听说老家的旧房子可能要拆,心急火燎的从远方赶了回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挽着母亲的胳膊,从新农村出发,穿过母亲耕种了大半辈子的土地,走了几公里的路,母亲虽然腿疼,但她满脸洋溢着孩子般的笑容。路过那个让我心有余悸的地方,才发现那夯筑的院墙已全部倒地,我努力的在碾房的位置寻找着那个大大的石碾,可除了那些被风吹雨淋的失去棱角的破碎土块,丛生的杂草外,已别无它物。那碾滚,那碾盘,那粗壮的碾棍,那吱吱的欢唱声已经随着那滚滚的车轮永远退出了历史舞台,和它一起完成使命的还有眼前空无一人的村庄。

不知什么时候,无边的黑暗重新淹没了星点烛火,带着家乡的碾房消逝在了斑驳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