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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故事的人

在被誉为“藏地新浪潮”领头人之后,万玛才旦仍记得,小学四五年级的一天,正走着路,突然发现路上有本书,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好几张钉在一起的纸,破破烂烂的连封面都没了。

他捡起来翻了翻,书本里的文字一下子把小万玛带入了另一个世界,忘记了时间,尤其是书里那篇叫《白雪公主》的故事,他认为这是天赐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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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书面的文学作品不是很多,年龄小还没上学,也不识字,所以很多故事就来自老人们的讲述。”

在阅读文字之前,万玛才旦的文学启蒙是“听故事”,听村头的老人、家里的长辈们讲故事。

有句老话叫“藏人是听着《格萨尔王传》长大的”的,在藏地各处,人们都口耳相传着这个关于勇气的格萨尔王的故事。

由于藏族民间艺人独特的讲述方式,故事中各种鬼怪故事和梦幻世界都令小万玛心醉神迷。

初中毕业后,万玛到州上的师范念中专。他有一张那时的照片,穿着一身新西服,是用一种叫巴拿马的布料去裁缝店专门定做的。

他后来拍过一部电影《喇叭裤飘荡在1983》,在那时的藏区,他也是这样的时髦青年,穿喇叭裤,买买几盒空白磁带,去音像店里录流行音乐的磁带。

1987年,中专毕业后,万玛被分配回老家当了一名小学老师。学校只有两三个老师,语文、数学、历史、地理、政治都得教。白天孩子们吵吵嚷嚷,晚上要批改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作业。

夜深人静之时,空下来的万玛就喜欢一个人看书、读报,每当抬头仰望星空,儿时听过的绘声绘色的故事便浮现在眼前——自己何不也写点故事呢。

1991年,小说《人与狗》就这样写下:山上有一只狗,三户牧羊人家。这天晚上,一家娶亲,一家有人生病,一家有孩子降生。狼来了,狗拼死看护羊群,叫得凄惨古怪,人们觉得不祥,抡起木棍,打死了狗。

“虽然是处女作,但写得很绝望。很多基调在那时就定下了。”万玛才旦说,“有人写评论,说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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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玛才旦最喜欢藏族作家德本加的小说,尤其是他的‘狗’系列的小说。

同年,万玛考上了西北民族大学的藏语言文学专业。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州政府当公务员,过了四五年公务员生活后,他选择再度考入母校攻读硕士,专业方向是藏汉语言文学翻译。

除了古老的藏地传说,万玛也会翻译现代藏语小说。

他认为汉译藏可以丰富自己民族的文化,对本民族语言文字的建设以及发展都会起到积极的作用。而藏译汉,可以让更多的人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及其生存状况。

他说:拍电影是个“意外”

许多年前,还是北京电影学院学生的万玛才旦,在中关村的街上,看到一只红气球在风中飘。

“那个意象一下抓住了我,想起电影史上的一些作品,像艾尔伯特·拉摩里斯的《红气球》、侯孝贤的《红气球之旅》,也联想到一些发生在藏地的事情,心里有了故事的雏形。”万玛才旦说。

2017年,他发表了小说《气球》。那一年,西藏成为影视圈的“热词”,张杨导演的《冈仁波齐》将11位藏人的朝圣之路投射在银幕上,凭借对现代都市人灵魂的想象性救赎,斩获1亿票房。

而在万玛笔下,圣洁的、神秘的西藏转换为上世纪90年代孩子玩耍时用避孕套吹起的气球。

《气球》剧照

《气球》里关于轮回转世的描写,曾是藏人精神世界的根基。万玛的爷爷就笃信孙子是自己舅舅——一个僧人的转世,所以对他特别偏爱,给他买来一箱子连环画和一个收音机,40块钱,在当时是笔巨款。

小时侯去山上放羊时,万玛就会带上收音机,在空无一人的旷野里,听里面播放的广播剧《夜幕下的哈尔滨》。那夹杂着电流的并不清晰的故事,是来自“外面世界”的声音。

万玛出生于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拉西瓦镇昨那村,一个半农半牧的村庄,离西宁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山上是草原,山下有大片庄稼地。帮家里放羊,是那个年代藏区小孩的必修课。

“我们家就在黄河边上,当时水力部门要来建一个电站,就住在我们村子里,晚上会在他们的礼堂放一些电影,我就跟着看了一些外国电影,像卓别林的《摩登时代》,还有《佐罗》什么的,都让我惊奇。中学到了县上,看了好多国产电影,到上初中时,我已经看了两三百部电影了。”

读硕士时,他在位于北京的国家翻译局实习。有一天,出于对电影的兴趣,他顺道去北京电影学院转了转,并询问了学费。

回去后,万玛意外得到一个基金会的资助,得以进入北京电影学院,在文学系学编导,成为了北京电影学院培养出的第一个藏族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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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撞死了一只羊》万玛才旦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

从2002年编导第一部短片《静静的嘛呢石》开始,万玛先后拍摄了《静静的嘛呢石》、《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片,并获得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等诸多奖项,在海内外大放异彩。

著名藏族作家扎西达娃更是称赞“万玛才旦创造了藏民族的电影和小说双子座的高峰”。

回顾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万玛总会用“意外”来形容自己与电影的缘份:“在我的人生中,电影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当时的成长环境,要直接创作电影是不太可能的,三十岁前也没有想过和电影会有密切的关联。是机遇改变了我,这是人生的偶然性。”

藏地,精神上的故乡

万玛才旦的家乡在青海贵德,属于安多藏区,距离拉萨2000多公里。没通火车、汽车的年代,人们就走着去、骑马去、磕长头去那座“圣城”。

和许多当地人一样,万玛从小在藏传佛教的熏陶中长大。第一次去拉萨是大学,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去到了历史书上常提起的“藏族的发祥地”泽当镇,还去看了历代的藏王墓,回来后写了一篇藏文小说《去泽当》。

回归大学课堂,他不仅要掌握多门课程,还要在藏汉两种文化体系中随时切换,常让他有一种撕裂感。

“一边是‘科学和‘唯物主义,一边又上唯心主义的古老学科。对现实生活的荒诞感受,可能就出现在这样一些情境里。所以挺有意思的。”

两个世界的交融,就发生在2002年,33岁的万玛才旦正式开始电影编导工作。好友松太加随他而来,进了摄影进修班。他还想培养一个录音师,便喊来曾是地下摇滚乐手的学弟德格才让,去念录音系。

三人在北电后的黄亭子小区租了一间房。电影学院附近是盗版碟的天堂,万玛就从盗版碟商手里补上了法国新浪潮、好莱坞黑色经典、伊朗电影等,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与万玛才旦一样,松太加来自安多藏区,两人多次合作。

2005年,万玛才旦拍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片《静静的嘛呢石》,击败了顾长卫的《孔雀》,获得金鸡奖最佳处女作奖。

一个藏族导演将藏区的真实生活铺展于银幕之上。在新中国电影史上,这是头一遭。

在获奖后的采访中,万玛说:

“经常有人用文字或影像的方式讲述我的故乡,赋予西藏神秘、蛮荒、与世隔绝或者世外桃源的特质。这些人常常标榜自己展示的是真实的,但这种真实使人们更加看不清我故乡的面貌。我不喜欢这样的‘真实,我渴望用自己的方式来讲述发生在故乡的故事,故乡人真实的生存状况。”

一如贾樟柯之于汾阳、张猛之于东北。万玛才旦的创作,被认为开启了“藏地新浪潮”,团队中的松太加、德格才让,此后相继成为导演,进入大众视野。

并非大众固有映像里的蓝天、雪山、草原、湖泊,万玛镜头下的藏地是一幅幅徐徐展开、极具烟火气息的“人间”。

他说,藏地是一个精神上的故乡。

“我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之后又离开了那样的环境,所以再回看故乡的时候会有一种距离感,很多的东西可能更加新奇了,静客观了。我觉得要建立起这样的一个视角去呈现想要讲的故事题材。”

欲离何曾离,云空未必空

万玛才旦的朋友、电影学院教授张献民曾说:“他总是微笑,但不意味着他没有想法。”

《塔洛》杀青当天,他带领剧组放生了影片里的小羊羔。藏人信仰万物有灵,夏天公路上很多蚯蚓跑出来,他会拿着盆在路上捡蚯蚓,放到潮湿的泥土上。上大学时,万玛的同学骑摩托轧死了一只狗,他就去大昭寺点酥油灯。

上世纪90年代,内地文坛的“先锋派”已开始撤退,反倒是一批藏地作家依然写着前卫的文本。

西藏有一部经典的民间故事集《说不完的故事》,有人说这是西藏的《一千零一夜》。万玛从小就读,长大后把它翻译成了汉语。

其中有一则故事,主人公背着如意宝尸,一路听它讲故事,不能说话,可到最后,总是忍不住诱惑,一旦开口,尸体就会飞回山洞。于是尸体一次次逃走,又一次次被捉回,循环往复。

他借用这个结构写了一个当代的“尸语故事”,起名《尸说新语:枪》。

“外面”的人总希望藏区没有变化,保持住它的纯洁原始。万玛不止一次地提出这种观点的“不人道”。

“一边享受现代文化带来的优越的生活,一边却希望另一群人停留在原来的生活方式上”。

但置身其间,却愈发感受到内在的分裂与撕扯。“欲求和攀比,已经从衣服、房子蔓延到宗教,这家盖佛堂,那家就盖一个更辉煌的。做法事也是,看谁更隆重。一面是信仰,一面是世俗、现实和利益,夹在其中很荒诞。”

带着电影《气球》走遍各大电影节后,万玛回到青海住了大半年,往返于西宁和贵德。家乡,用他的话说,也“只有山坡顶上没有变”。

土地还在,但人、事、物,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