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这是欧阳修在平山堂为好友刘原甫饯行时,对他的赞美之词。
欧阳修自称醉翁,经常在诗词中描写饮酒的乐趣,比如“人生有酒复何求”,比如“有酒人生何不乐”、“比如“况此杯中趣,久得乐无涯”等等。
他也喜欢交朋友,最好的知己当属梅尧臣。
欧阳修在湖州为官时,梅尧臣曾远道前往探望,令他大为感动。
促膝长谈之际,自然要把酒言欢、互诉衷肠。没想到梅尧臣却十分理智,怕喝多了又失态又伤身,即使气氛已经烘托到了,他却还是不肯多喝几杯。
于是欧阳修便写了一首长诗《圣俞会饮》来劝他多喝几杯:
倾壶岂徒强君饮,解带且欲留君谈。洛阳旧友一时散,十年会合无二三。
京师旱久尘土热,忽值晚雨凉纤纤。滑公井泉酿最美,赤泥印酒新开缄。
更吟君句胜啖炙,杏花妍媚春酣酣。吾交豪俊天下选,谁得众美如君兼。
诗工鑱刻露天骨,将论纵横轻玉钤。遗编最爱孙武说,往往曹杜遭夷芟。
关西幕府不能辟,陇山败将死可惭。嗟余身贱不敢荐,四十白发犹青衫。
吴兴太守诗亦好,往奏玉琯和英咸。杯行到手莫辞醉,明日举棹天东南。
读第一句就能看出来,欧阳修劝酒是靠打感情牌的。
开篇就说,我岂是那种强迫你喝酒的人呢?只是想借着喝酒挽留你,与你彻夜畅谈而已。
接着,他又找到了知己老友多年不见、雨后初晴天气舒爽、新酒醇香美味、饮酒能助诗兴等多种理由,对梅尧臣劝酒,想让他跟自己一起喝个尽兴。
诗写得很长,也非常真情实感,但效果如何呢?估计是不大好的,因为他俩后续多次书信往来,对于是否应该喝酒进行了探讨,彼此都试图说服对方。
梅尧臣写了一首《莫饮酒》,欧阳修就回一首《答梅圣俞莫饮酒》,还说“腐肠糟肉两家说,计较屑屑何其卑”。
来回唱答还不算,后来每次想起来都要调侃他喝酒不尽兴,在《折刑部海棠戏赠圣俞》中,他开玩笑似地写道,“达人但饮酒,壮士徒悲歌”。
同样喜欢打感情牌来劝酒的,还有唐代的“诗佛”王维。
在送自己的好朋友离开长安时,他挥毫写下千古名篇《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渭城早晨一场春雨沾湿了轻尘,客舍周围柳树的枝叶翠嫩一新。
老朋友请你再干一杯美酒,向西出了阳关就难以遇到故旧亲人。
这是一首绝句,只有四句二十八个字。因为篇幅有限,当然无法详细地描写如何设宴、如何饯别、如何依依不舍,所以王维只选了宴席上劝酒的一幕。
或许此时酒宴已经持续了很久,酒已喝过多巡,告别的话儿说了无数,曲终人散的时刻近在眼前。
看到离别的时间越来越近,离愁别恨萦绕于心,依依别情达到了顶点。诗人端起了酒杯,脱口而出的不是嘱托和关怀,而是一句劝酒辞。
这一杯酒,不仅有情深义重和殷勤祝愿,更是有意无意的挽留,想把分别的时间再拖延一刻。
这一句劝酒,谁能忍心不喝呢?
白居易自称醉吟先生, “两千八百首(诗)中,饮酒者八百首 ”。(北宋方勺《泊宅编》)
他也写过很多首劝酒诗,有劝元稹“举目非不见,不醉欲如何”,也有劝自己“酒盏酌来须满满,花枝看即落纷纷”。
他还写过一首比较特别的《劝酒》诗:
劝君一醆君莫辞,劝君两醆君莫疑,劝君三醆君始知。
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
天地迢遥自长久,白兔赤乌相趂走。
身后堆金拄北斗,不如生前一樽酒。
君不见春明门外天欲明,喧喧歌哭半死生。
游人驻马出不得,白舆素车争路行。
归去来,头已白, 典钱将用买酒吃。
*醆(zhǎn),古同“盏”,指浅而小的杯子。
这首诗不是专门劝某个人饮酒的,而是劝天下人去了解酒中的乐趣:
劝第一杯酒请不要推辞,喝两杯也不要迟疑,喝三杯你就知道我的用意了。
什么用意呢?时光一日日逝去,人也一天天老去,人醉的时候要比清醒时快乐多了。
天地之间,万里迢迢,长长久久,遥不可及,日升月落,不可阻挡。
离开人世时,家中的金子能堆得触碰到北斗星,也比不上活着的时候开心地喝一杯酒。
是啊,哪怕你有再多的金钱、再高的权力,死后也将一无所有,还不如在活着时,痛痛快快地活。
白居易劝酒,那就是通过讲道理来说服你,让你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他的逻辑中。
不过,时光匆匆流逝,是人世间最令人无奈又无力之事。
珍惜流连眼下的风光,不止一位诗人曾写过类似的诗句。
唐代“诗鬼”李贺,写过“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宋代诗人陈著,写过“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相逢拌酩酊,何必备芳鲜。”
金代诗人赵秉文,写过“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
元代诗人马致远,写过“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青春时光容易逝去,韶华过隙,百年恍如一梦,花开花谢,不如及时行乐。
别的诗人劝酒,总难免有些颓丧哀怨之气,李白劝酒才叫一个豪迈洒脱。
震古烁今的名篇《将近酒》,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将进酒》原是汉乐府短箫铙歌的曲调,意思就是“劝酒歌”。
这首诗写在李白与友人岑勋、元丹丘在嵩山相聚,借酒兴诗,酣畅淋漓。
在此诗横空出世以后,一个狂放孤傲、豪情高迈的诗仙形象,彻底地立在了诗坛之巅。
你听,他在呼唤“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他在感叹“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在挥金如土,“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从“以河之水一去不复返喻人生易逝”的惊心动魄,到不因失意消沉、不为金钱驱使的自信豪迈,以诗情引动酒兴,以酒兴助力诗情,宛如波涛奔涌、激流鼓荡,一波比一波更狂放,令人直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看着李太白痛饮高歌,如挟天风海雨,激荡心怀,谁能不热血上脑,跟着他“一饮三百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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