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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一只山猪,由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微信公众号:thelivings)授权转载

配图 |《不完美的她》剧照

知道小姨死讯,是在2019年的大年初二。

现在想来也怪,那天下午,我们开车带姥姥出去玩,从不晕车的姥姥却晕得厉害,断断续续开出了几公里,姥姥就体力不支,我们只好打道回府。

回家没1个小时,我妈就接到了1500公里外杭州警局的电话,紧接着家里就乱作一团:

姥姥瘫倒在地,我爸慌张地开车,我妈的声音都在抖,还是强撑着安排着家里的一切……

现在回过头想,那天姥姥莫名的反应,大概就是母女之间那种玄学才能解释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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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姥姥家在河南,家里有4个孩子,小姨排行老三,1977年生,比我妈小了5岁。

从小到大,我对小姨的印象,就是两个字——漂亮

小姨学习也好,是全村第一个考上中专的,虽然她毕业时已经不包分配了,但她还是凭借自己的学历优势,在深圳找了份不错的工作。

而我妈则远嫁到陕西农村,我从出生开始,接触到的就是同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有几个同学的妈妈会打扮,但她们和小姨比起来,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

小姨的皮肤嫩得像剥了壳的煮鸡蛋,头上挂着副一看就很高档的墨镜,穿着我们村里人见都没见过的时兴衣裳,蹬着双尖头头、亮闪闪的高跟鞋。

身上的味道和任何雪花膏都不一样,有的时候像春天的花香,有的时候像甜滋滋的风。

每次小姨来陕西看我妈的时候,都是我童年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

只要她站在我的教室门口,再木讷的同学也忽略不了她的存在。也是因为小姨,我从小就对「鹤立鸡群」这个成语有了直观的体会。

小姨就像电视上的明星,女同学们会窃窃私语,议论着她的穿着打扮,男生们个个梗着脖子,眼神却时不时地就飘过去。

而这个时候,我就会像一只打了胜仗的公鸡,骄矜又自得,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一声「姨」,然后洋洋自得地感受着同学落在我身上灼热的目光——

在哒哒哒几声如天籁的高跟鞋声后,不管我的衣服多脏,我都会落到小姨暖烘烘、香喷喷的怀里。

我经常偷偷地想,为什么小姨和我妈长得不像,我妈是单眼皮,小姨却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我妈个子不高,小姨却瘦高瘦高的。

最重要的是,我妈身上总有一股炕的味道,小姨虽然也在家里住,但身上总是一阵淡淡的花香。

村里有人说小姨长得像周迅,我觉得不对,我觉得小姨更像《还珠格格》里那个香妃。

只要小姨一来,我的时髦玩意就多了。我吃了人生第一个汉堡包,香得我把手指都唆了个遍。

我有了第一辆自行车,红蓝的车身,很高档,我骑着它从村子这头转到那头,胸腔里灌满了喜悦的风。小巧的MP3、全套西游记动画片、粉嫩粉嫩的公主裙……

这些东西让我在同村的孩子里当了好长时间的「领袖」,小伙伴羡慕我,有些会跑回家问家里人要,但结果往往都是挨一顿骂。

闲暇时候,村里的八卦婆娘们会在串门的时候问我妈:「丽丽找哈下嫁 (婆家) 么有?」

我妈嘴上说不管年轻人的事,也轻飘飘地推走了好几个自告奋勇要给小姨说媒的人,但私下,我还是听到她给小姨说:「你这么飘着也不是个事……」

小姨当时二十五六岁吧,正是恣意的年龄,她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结婚。」

我妈叹口气:「女人么,哪能一辈子不结婚。」

我当时还是小姨的跟班,也在一旁附和着:「小姨不结婚我也不结婚!」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婚姻是什么,但我想它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小姨那么好看,干嘛非要结婚呢?可大人们都不这么想。

我经常听到姥姥 给我妈打电话 , 让她劝说小姨,慢慢地,小姨来我家的次数从一年两三次,变成了一年一次,再变成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一次。

我有时候会问我妈:「小姨咋不来了。」

她擀着面,头也不抬:「大人都有事呢,谁和你们娃娃一样,啥都不操心。」

我不依不饶:「那我们去深圳找小姨。」

我妈翻了我一眼:「你以为用嘴去找呢?」

我本来还想反驳几句,车费贵,那小姨不也经常来看我们?但看到妈妈已经洗得看不出颜色的围裙,我还是硬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

等我弟弟出生了,我爸咬咬牙在城里买了房子。我忙着结交新朋友,妈妈面对整夜哭个不停的弟弟,脾气变得更加急躁。

但她和小姨的联系却从未断过,不管多忙,隔三差五,我总能看到她用肩膀夹着电话,手里忙着活,嘴却没停过。

从我考试考差了到弟弟会走路叫人了,从最近天气冷我爸生意变好了到姥姥腰椎病犯了,她和小姨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有时候,我会听到我妈压低声音说:「你别管我,你过好自己日子就行了,姐有钱。」有时候不知道小姨说了什么,惹得我妈放声大笑——

我很少见她这么开心,也是因为这样,每次和弟弟打架,她说「生个弟弟就是为了让你以后有个伴儿」的时候,我都不会犟嘴——

妈妈和小姨,不就是伴儿吗?

童年的日子过得飞快,就在我快把小姨抛在脑后的时候,小姨却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来了。

那天,我妈破天荒地去外面提了几个菜,把平时舍不得用的漂亮盘子都拿了出来,在茶几上摆满了水果。

已经上了初中的我,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小姨的男朋友。

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我讨厌他把筷子在卫生纸上擦好几遍,我讨厌他吃不惯辣、不停喝水的样子,我讨厌他白皙的皮肤,讨厌他戴着副厚厚的眼镜,讨厌他口音奇怪的普通话……

奈何小姨喜欢。即便晚上那个叫华荣的男人不愿意住在家里、要去外面住宾馆,小姨还是对我妈宣布:「华荣人挺好的,下个月我就跟他去杭州了。」

我觉得我妈也不太喜欢这个男人,可她也没有阻拦,毕竟小姨已经33岁了。姥姥姥爷因为小姨的事时常打来电话,亲戚的闲言碎语也让人招架不住。

好不容易带了个男朋友来,还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虽说幼年丧母,但换个角度想,也免去了结婚后麻烦的婆媳关系。

一个农村出生的女孩能嫁到大城市去,即便这个男人有些矫情,有点缺点,也不是不能忍受。

在所有人眼里,小姨的年龄已经不允许大家再拿着放大镜去审视和考察这个男人了,只要能结婚,安顿下来就行。

顺理成章地,小姨的婚礼定在了同年国庆。说是婚礼,其实是凑了几桌人吃了顿饭。

姥姥姥爷怕来回车费开销大,只托妈妈带了一条大红色的棉床单,权当陪嫁。

小舅刚定了工作,正疲于应付单位的事。娘家人只去了大舅、我和我妈,连一桌都没凑齐。

婚礼现场,小姨穿了件大红的裙子,在一群说着吴侬软语的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从小姨上台到敬酒,我妈的眼泪都没止住,与喜庆的人群形成了巨大反差。

大舅虽然没哭,但小姨敬酒敬过来让大家吃好喝好的时候,他开玩笑的声音有些哽咽:「杭州的饭忒难吃了,哪及咱河南菜。」一句话惹得小姨也红了眼睛。

返程的路上,我妈靠着窗,半天都不说话。大舅严肃地对我说:「你 (将来) 可不许远嫁!」

想起婚宴上白兮兮的米饭,我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嫁,我就在陕西!」我妈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回去的路远得看不到边,我睡了几觉醒来还没到家。我心里升起一阵悲凉的感觉:完蛋了,我怕是再难见到小姨了。

我上初三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得一两天就要响一次。起初,我妈会耐着性子,听完华荣的控诉后,给小姨把电话拨过去,劝说婚姻不易,要多包容对方。

但电话响起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妈越来越不耐烦,好几次我听到她咬牙切齿:「你是男人,怎么连这点儿肚量都没有?」

有时候我妈烦了,不接座机,于是隔上几秒,她的手机就会开始叫。如果我妈连手机都不接,那遭殃的就是姥姥姥爷了。

因为不管什么时间,只要华荣觉得受了委屈,就会迫切地找人倾诉,即使都是些芝麻大点的小事——

比如他会为了一毛钱去和摊贩理论半天,但粗线条的小姨就受不了一个大男人到处「挑事」,华荣说小姨「假清高」,小姨说华荣「真窝囊」

又比如小姨下班后没有准点回来,华荣就会不停地念叨,念叨到小姨忍无可忍发了火,两人大吵一架。

只要小姨不低头认错,他就会给她身边的人打电话,给她同事打,给我妈打,给我姥姥姥爷打……甚至连我妈远在河南的姑姑都接到过华荣的电话。

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气得小姨结婚第二年过年就逃回了河南老家。本以为只是小两口闹别扭,冷静几天就会过去。

没承想,华荣竟跟着小姨来到了河南。不知道他在小姨的手机上安装了什么跟踪器,他精准地找到了小姨住的地方,结结实实地把我们堵在了宾馆门口。

一上来,华荣就抢小姨的包,说要带小姨回去。两人僵持不下,华荣竟如泼妇般,扯着嗓子开始当众控诉小姨的「种种罪行」。

姥姥姥爷在场,小姨的脸涨得通红,华荣像一只洋洋自得的公鸡,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开始拖着小姨要走,下一秒,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大舅就冲了上去,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姥姥姥爷忙着上去拉架,华荣则掏出手机要报警。那是大舅第一次被警局带走,也是小姨第一次妥协。

不知道他们晚上商量了什么,第二天,小姨就跟着华荣回杭州了。临走前,大舅恶狠狠地对华荣说:「你再敢对我妹妹不好,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就这样让偏执的华荣一言不发地带走小姨,家里人都觉得憋屈。

大舅气愤地说:「华荣不是个东西,要不是你们拦着,我非要再给他几拳不行。」

我妈叹着气:「也不知道这两人咋回事,当初好得前脚黏后脚,这才结婚多长时间,就闹成这样。」

姥姥姥爷则在一旁数落大舅太冲动、做事情不顾后果。

好在小姨回去后,情绪似乎好了一些,大家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我妈说,小姨是因为太缺爱了,所以才会和华荣结婚。

姥姥姥爷是典型重男轻女的长辈,他们当年整天早出晚归,家里还是穷得叮当响,小姨和小舅都是我妈一手带大的。

小时候,姥爷会当着我妈和小姨的面,把唯一的白面馍馍给大舅吃。城里偶有的新鲜玩意,也是大舅不要的、玩腻的,才轮得到她们摸。

再加上下面还有个小弟,「疼大的,爱小的,中间夹个受气的」,我妈和小姨,一直都是家里看不见的角色。

缺乏父母的关注,小姨就拼命学习,拼命证明自己,看起来强势,实则内心很脆弱。华荣人虽执拗,但特别会照顾人。

谈恋爱时,他会在小姨走累的时候把她的鞋脱掉,给她按摩脚。他会在出门的时候,把行李箱备得妥妥帖帖,家务活做得细致,角角落落都一尘不染……

华荣的细心和小姨的大大咧咧正好互补,这才让小姨忽略了他家庭不幸、性格扭曲的事实,一头扎了进去。

但婚姻不合适就是不合适,眼看过完年没几天,华荣又开始轮番电话轰炸大家——这次「控诉」的是,小姨不给他钱花。

华荣幼年丧母,而且他妈生他的时候已经四十来岁了。家里如此艰难才得来唯一一个男孩,自然溺爱得严重。

成年后,每一份工作他都干不长,不是和同事们合不来,就是和领导吵架。和小姨结婚快两年,他上班的日子加起来还不超过三个月。

小姨说他两句,他就会暴躁,嚷嚷着说小姨不理解他,和外人合起来欺负他。

看着天天窝在家里、怨气冲天的华荣,小姨难免会暴躁。 每每这会儿,华荣就会指着小姨跳脚: 「这是我爸的房子,我的钱就当是房租费了!」

而且他问小姨拿钱的时候理直气壮: 「咱俩都结婚了,这是夫妻共同财产。」

总之,不管小姨说什么,华荣总能找到理由,然后顶回去一百句。

忍无可忍的小姨想离婚,可除了我妈,所有人都在劝她算了。

姥姥姥爷态度最坚决:「你当结婚是开玩笑呢?说结就结说离就离,你看村里有一个离婚的没有?这么大人了,让人笑话死!」

华荣七十多岁的老父亲也宽慰小姨:「我知道是我儿子不争气,你放心,家里的开支我来管。」

亲戚们更是轮番劝说:

「男人么,找谁都一样,只要他没啥大毛病,忍忍就过去了。」

「女人离婚就不值钱了,找第二个说不定还不如第一个。」

「年龄都这么大了,连个娃都没有,一拖两拖的,耽误的是自己。 」……

我妈想支持小姨,却被姥姥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以为你是帮你妹子,你是害你妹子!丽丽都多大了!舌头和牙都磕碰呢,两口子哪有不生气的!」

连大舅都嗫嚅地劝说:「华荣虽然不是个好玩意儿,但丽丽有时候也脾气急,让两个人再磨合磨合。」

现在回过头想想,人的命运其实是由一件件小事互相推进、串联而成的,小姨的悲剧,也许从这刻就已经注定了。

闹离婚没几个月,小姨就怀孕了。我妈气得骂她没脑子:「两个人的时候都闹得不可开交,再有个孩子,这日子该咋过!」

可小姨当时幻想着,有个孩子的话,华荣就会多一些责任心,会出去找活干,两个人的矛盾也许就解决了。

不知道是不忍心还是也抱着一丝幻想,我妈终究是闭嘴了。

我高二那年,小姨的女儿妍妍出生了。姥姥姥爷还是因着车费贵没去杭州,只托我妈捎去了几件小孩的衣裳。

大舅新开了店,脱不开身,给了我妈几百块钱,让转交给小姨。

我妈一个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辗转到了杭州,她说见到小姨的第一眼,她就想转身给华荣两个耳光——

当时小姨穿着件不合身的男士睡衣,顶着两个黑眼圈,正蓬头垢面地哄着孩子睡觉。

华荣还在一旁滔滔不绝地炫耀自己会过日子,说家里的睡衣小姨胖了之后都穿不上了,他翻到一件自己以前的睡衣,没想到正合适。

小姨没有婆婆,华荣的两个姐姐。一个姐姐因为生意做得好,华荣嫌她没有帮衬自己,不停举报姐姐公司,姐夫忍无可忍,和华荣大打出手了一场后断了联系;

另一个姐姐生孩子时手头拮据,问父亲借了点钱,被华荣知道后,跑去人家里大闹了一场,也断了来往。

小姨婚后和公公住在一起,虽然公公每月有几千元退休金,但毕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了,在生活上根本照顾不了小姨。

所以当那天下午,即便不熟悉杭州,我妈还是咬着牙,硬是找到了一家服装店,给小姨买了几件合身的衣裳。

不知道那几天对我妈心理打击到底有多大,后来每每说起小姨的事,她都会流眼泪:「你小姨真命苦,到杭州去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幸好,孩子给了小姨莫大的心理慰藉,她和华荣也短暂缓和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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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小姨抱着妍妍来我家了。妍妍当时只有一岁多,胖乎乎的,像个粉嫩的肉团子。

我妈对她宠爱有加,虽然有时候会撇着嘴说:「长得和她爸太像了,你看这眉眼,哪像咱家人的样子。」

妍妍好似听懂了我妈的话,肉嘟嘟的小手揽着我妈的脖子,吧唧就是一口,我妈马上就喜笑颜开了:「这聪明劲还是随了你妈。」

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吸收了母亲的能量,我觉得小姨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她以前又白又亮的脸,这时像是蒙了一层灰,和路上的中年妇女没什么区别。虽然她还是瘦,但现在是干瘦。

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以前是杏仁眼,眼球是黑色的,水汪汪的,现在眼角耷拉了下来,眼球成了浑浊的褐黄色,衬着整张脸都是麻木和疲惫

小姨也开始会在街上用大嗓门讨价还价了,会为了省钱抱着在玩具摊前哇哇大哭的女儿扭头就走,对漂亮的衣服视而不见。

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就是挂在脖子上的手机绳。她身上淡淡的花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奶渍味。

我为小姨的变化暗暗震惊,可小姨和我妈却似乎习以为常。我想着这大概是同为母亲后的心照不宣,也许她们从怀孕的那一刻,就做好了牺牲自我的准备。

身边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就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宿命。

结婚真可怕——我脑海中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

夏天结束后,我去了西安念大学,新鲜的事像潮水一样涌来,很快就将我对小姨仅存的挂念淹得不见踪影。

但每次和我妈通电话,我总会得到一些小姨的最新资讯。

「你姨换工作了,涨了一千块钱。」

「妍妍上小学了,还当了班长呢!」

「华荣这狗东西,几年了都不上班,我看他是精神有问题了。

提到华荣,我妈就气得咬牙切齿。 本以为有了孩子后,他会有担当一些,好歹找个活干。

没想到,他出去试了几份工作,又 和人家闹了事,从此就钻在家里什么都不干,靠小姨的工资和他爸的退休金过活。

养家的压力压在了小姨一个人的肩上,她不停地跳槽,最多的时候一天打三份工。

可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后,华荣又开始找茬了,有时候嫌她工资没有上交,叫嚣着要把她赶出去住,有时候嫌她给妍妍报了辅导班,心疼这钱没必要花。

更多的时候,华荣就是无名的火,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成了他的借口。

两个人几天就要大吵一架,后来,卷宗里写着,光杭州的警察,就去她家调解了十几次。

我妈劝小姨:「你别气坏了自己,等妍妍上了大学,你就跟着走,看华荣还能咋蹦跶。」

小姨嘴上应着,可好几次还是被华荣气得崩溃大哭。

妍妍和同学闹了点小矛盾,华荣就能在学校门口和对方家长大吵特吵,吵到妍妍哭着求他:「爸爸,是我错了,我们回家吧,求求你了。」

小姨不给他钱,他就能堵到小姨的公司门口,毫无顾忌地当街对峙,引得小姨同事们都来围观,直到小姨妥协说软话他才作罢。

因为小姨和他的亲姐有些联系,他便认定小姨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找来记者要曝光姐姐公司采用了不合规材料……

我妈时常震惊于这个妹夫的脑回路,她思前想后也理解不了这种人的心理,每次安慰完小姨后,都会恨铁不成钢地骂她:「你眼睛当初咋长的?」

可挂完电话,她又会自责:「都怪我对丽丽关心得少,我当时要是留在河南,她也不会跑去深圳。」

我妈说,小姨当年本来是想留在河南找工作的。

是因为自己远嫁到了陕西,加上亲戚间的琐事太多,姥姥姥爷又对小姨疏于关心,小姨这才生了去外面打拼几年的想法。

我大四的时候,我妈的电话又开始响得频繁了。

华荣在又一次要钱无果后,勒令小姨搬出去。这一次,小姨毅然决然带着妍妍去外面租了房子。这下华荣慌了,开始故技重施,给小姨的亲人轮番打电话轰炸。

姥姥姥爷还是老样子,怕让人看了笑话,劝小姨赶紧搬回去。

华荣的父亲见小姨态度坚决,大概也因为理亏,并未劝小姨搬回家,只是隔三差五偷偷给小姨打些钱。

我妈在听到小姨崩溃大哭、说自己不想活了后,坚定地支持小姨离婚。可这条路困难重——

好几个律师都说接不了小姨的案子,细问才知道,是华荣天天堵在人家律所门口闹事,人家不想惹祸上身。

华荣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疯子,把小姨身边所有人都骚扰了个遍。他笃定小姨最终会怕牵连身边的人,而像以前一样乖乖妥协。

可他不知道,小姨这次彻底下定决心了。这个决心大概就是从他不小心被小姨扔出的书砸到、然后不顾哇哇大哭的孩子执意报警时开始下定的。

明明是小姨的无心之举,华荣却拿起手机不停地拍照,当着警察和孩子的面说自己受到了家庭暴力,一定要开具一张伤情鉴定证明。

小姨本以为这是他一如既往找茬的常规操作。

后来才知道, 原来是华荣觉得,如果自己保留了小姨家暴他的证据, 真走到离婚分财产的那一步,他就能逼着小姨净身出户。

两人对簿公堂的时候,小姨只要孩子的抚养权,财产就按法律规定的分,而华荣诉求则是房子全权归他所有,且小姨上班多年的存款必须和他一人一半。

如果说一开始,小姨还对她们的婚姻抱了一丝幻想,这次开庭完,她就彻底心灰意冷了。没有歇斯底里,甚至也没有哭,小姨告诉我妈,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总幻想着,就算华荣不爱她,只要他爱妍妍,她也能忍下去:「可到这时我才明白,华荣谁都不爱,他最爱的只有自己。

从小到大被父亲和姐姐们无底线地溺爱,让华荣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索取者。

他压根不知道如何维系家庭,如何去给予,永远都站在受害者的角色里,指责别人亏待了自己。

小姨每天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几瓣去赚钱,可在华荣眼里,却认为她自私——既然是夫妻共同财产,为什么不每个月都分他一半?

而小姨对公公的照顾和付出,却被华荣认为是心机,是为了以后分他爸的房子。这么多年来,小姨为婚姻所做的一切努力,华荣都当她是预谋许久。

我妈知道小姨受的委屈,她比谁都了解小姨的脾气,一旦下定决心,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当姥姥又一次打电话要她劝说小姨别胡闹的时候,我妈第一次对姥姥发了火:「面子,面子!你知道丽丽过的啥日子?你的面子比丽丽的命都重要?」

华荣眼看硬的不行,又开始来软的。 他大段大段地给小姨发信息,忏悔自己多年的错误。

他还捧着花站在小姨的公司门前要见小姨一面,甚至给小姨手写的信,求小姨看在女儿的份上,回到他身边。

小姨全程没有露面,只是托人告诉他,等他找到工作了再说这些。

大舅也气得骂华荣:「什么东西!这么多年一分钱都没挣,凭什么还要你净身出户?」

妈妈虽然也气,但她有隐约的担心:「你小心着华荣可别干啥坏事了。」

小姨嗤之以鼻:「他能干啥?我又没要他一分钱,他有什么理由干坏事?」

2018年底,法院正式审理了案子。庭审后不久,就要迎新年了,小姨给我妈发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的小姨正在文眉,一边已经好了,一边还在敷麻药,她笑着对镜头比耶,样子滑稽又快乐。

小姨告诉我妈,等过完年,她就带着妍妍重新找个房子,她要换一份轻松一点的工作,等妍妍考上大学,她就过来陕西,和妈妈组团养老……

我妈偷偷把那段视频收藏了起来,好多年了,她都没见小姨笑得那么开心。

爆竹声响起,2019年如约而至,在大家其乐融融团聚的日子里,小姨的生命却永远定格在了42岁。

小姨殒命的起因让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感念公公这么多年的照顾,怕老人一个人在家过年孤单,于是初二带着妍妍来给爷爷拜年。

没想到华荣知道后,就早早买好了凶器,趁着她收拾碗筷的功夫,砍了她30余刀,直到她倒地没了呼吸,这才收手。

小姨的死带给我妈巨大的打击。

大舅说,我妈在殡仪馆哭得晕了过去,即便华荣的姐姐死死拽着我妈不让她细看遗体,我妈还是透过缝隙,看到了小姨头上肩上那蜈蚣一样的刀痕。

卷宗上写得很清楚:第一刀砍在了头部,第二刀砍在了肩膀,第三刀……第四刀……

那之后很长的时间,我妈都睡不着觉。 她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想着小姨遇害前的场景,快要崩溃的时候,我妈就会给我打电话。

她在电话那边呜咽得像个孩子,一遍遍地重复:「30多刀啊……那一刀下去,得多疼啊……」

小姨死后的那个月,我妈瘦了14斤。她和大舅每人凑了5万,请了河南最好的律师。

面对法官的询问,妈妈只有一个诉求,就是尽快判华荣死刑,民事赔偿她分文不要。这种恨意甚至偶尔会蔓延到妍妍身上——

我妈总是尽力克制着,让自己不要去看妍妍那张像极了华容的脸。

处理后事的时候,一家子人围在一起问妍妍要跟哪边。

孩子那句「吃不惯陕西的饭」,让我妈一下子情绪激动起来:「你吃不惯?你想想你妈为了你,是怎么在杭州忍了这么多年的!」

所幸,华荣的姐姐提出要收养妍妍,这才免去了对我妈心里的二次折磨。

等待律师和法院结果的日子,我妈的情绪变得极不稳定,她有时候会后悔:「是不是我支持丽丽离婚是错的?」

有时候会哭着给姥姥姥爷发脾气:「都怪你们!丽丽到杭州这么多年,你们关心过她没有?去过杭州一次没有?面子面子,什么都比不过你们的面子!」

更多的时候,她是自责

她怪自己为什么把人想得太善良,没有及时想到华荣鱼死网破的可能性。

她怪自己没本事,如果法院没有判华荣死刑,她可能没有能力请更好的律师去打官司。

她怪自己远嫁来了陕西,这才让妹妹有机会遇到华荣。

我不停地做我妈的心理疏导工作,一遍一遍地告诉她:「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小姨的错,这是概率问题,是小姨不碰巧遇到了一个差劲的人。」

「即使不离婚,对小姨也是一生的折磨。」

「我真恨不得把华荣杀了,我去坐牢。」我妈在电话那头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年,对我家所有人来说都是潮湿灰暗的一年。大舅没以前爱笑了,在姥姥姥爷面前,大家刻意不提小姨的名字。

姥姥姥爷开始隔三岔五地给我妈打电话,第一次学着如何关心自己忽略了的大女儿。

我妈努力打起精神上班赚钱,想着要是法院没判华荣死刑,就花钱继续上诉。

我则因为小姨对婚姻充满了恐惧,甚至连婉拒追求者的话,都要小心翼翼地斟酌再三,生怕对方是个如华荣一样极端难缠的人。

我闭上眼睛想起小姨,都是她站在幼儿园门口接我的样子,明艳动人,小时候萦绕在我鼻尖淡淡的香味似乎还能感受得到。

十几年的婚姻,就把意气风发的小姨变成了骨灰盒里的一抔灰。即便朋友安慰我,说很多婚姻也是幸福的,但我知道,自己可能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因为华荣不停地上诉,一会说自己精神有问题,一会要改自己的供词,导致小姨的案子迟迟没有了结。

我妈自学了心理咨询师,尝试着疗愈自己。

大舅和姥姥姥爷住在一起,开了第二个店,忙得晕头转向。小舅还是单身,继续在小单位里挣扎生存。我找了份不好不坏的工作,闲了和朋友约着旅旅游。

我们的生活似乎一点一点地步入正轨,但每到过年那几天,妈妈都会一个人待在房间很久很久。

去年清明节,我头一次陪妈妈来杭州看小姨。她带着自己叠的一大包金元宝,跪在地上烧了。

那天的风很大,将纸屑卷得满天飞,真像是小姨来收了一样。

我带着我妈逛了杭州的景点,为她拍了好多好多照片,我知道,一旦小姨的案子结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杭州了。

回去的车上,我妈看着后退的风景,不知道给我说,还是给自己说:「杭州和陕西也没多远啊,早知道后面要来这么多次,以前就多看看你了……」

我别过脸,小心擦拭眼睛蒙上的水汽。火车的桌子被太阳照得金灿灿,暖烘烘的,我趴在上面,像是被小姨又一次拥在了怀里。

后记

如今,小姨的案子终于进入了死刑复核的最后一步,华荣的父亲还蒙在鼓里,以为儿子被判了无期。

我妈计划着,案子一旦尘埃落定,就把小姨接回老家,永远告别杭州这个城市。

妍妍被那个有钱的姑姑收养后和我妈很少联系了,小姨本就是她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如今这个纽带不在了。

孩子要开始新生活,我妈又有蔓延到华荣家人身上的恨意,也许斩断联系是两个人共同保护自己的方式。

4年过去了,我的记忆选择性地只记住了小姨意气风发、 明艳动人的样子。

家里面不再有人提小姨,但我知道,我们的心都因为小姨离开而缺了一块,以后所有阖家团圆的日子,我们都不会再有发自内心的快乐了。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本文转载自「人间the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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