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九月的一个凌晨,我从南阳坐上K448次列车,24小时后到达深圳罗湖。几经辗转,我在宝安区西乡三围泰强玩具厂,找到一份成品打包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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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初来乍到的我,工厂这份工作本身不算太难。令我难过的,是深圳温热难耐的天气,以及在流水线上来回巡视的主管孔半钟。

孔半钟本名叫孔国军,湖南邵阳人,黑黑胖胖。此人生平两大爱好,大家私下称他是“槟榔和屌不离口”。你任何时间看他,肥厚的嘴唇都在飞快翻动,不是嚼槟榔,就是在屌人。他嚼槟榔是以天为单位,屌人以半个钟为单位,“孔半钟”由此得来。

我进厂这半个月,亲眼见识过他令人发指的屌人功夫,工牌戴歪这样的小事,也能拉着你狂屌十分钟,每次都从“做事带脑子咯”开头,以“下不为例”结束。

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亲身体会那“半个钟”的可怕。那天前段漏贴标签,导致产线返工,半钟憋了许多无名火。见我走来,不分青红皂白便是一句“丢你个嗨,做事带脑子咯,你不晓得检查一下?”标贴检查是OQC负责啊,我莫名其妙,被他当着众多工友狂屌了半个钟。

此次羞辱,令我颇为憋闷,当下一冲动便辞了职。拎着水桶站在深圳四十度的暑热下,我瘦屑的肩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生存压力。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在罗湖黄贝岭住的小旅馆里。

那天我从楼下沙县小吃出来,看到对面休闲中心门口摆了红色桌子,纸牌上有招聘字样。见我探头探脑,其中一个年轻人喊道:“靓仔,招技师哦,底薪加提成,5000保底。”我内心大动,忙问什么条件,对方说年龄要求25岁以下,形象要好,当然身高也有要求,男的至少得一米七以上。

那年轻人边说边仔仔细细打量我一番,点点头并递来表格,我也没多想,拿了表格填了信息,随他进入大厅。

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长发挽起,高材高挑,着一件黑纱裙,身材若隐若现,很是妩媚动人。她自我介绍说是店长,并挨个审视我们一番,通过她面试的就被带进旁边房间等待。

那天总共招进十个人,六个女孩,四个男孩。很快,店长带着两名技师,对我们几个新招聘的员工进行了培训。

培训的内容主要有两大大块,一个是礼仪,另一个是足底保健。从仪容站姿,到点头弯腰微笑服务,都有精细可怕的规定。除此之外,还要记令人头疼的关节穴位基本知识。而保健就是按摩,直接拿老技师当模特开练。理论加上实践,足足两周时间,我们方才勉强通过考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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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服务的第一个对象是一名三十来岁的女人,大墨镜盖住了半个脸,身后跟着一只满脸褶子的狗。我们专门安排一名女技师,照顾还穿红衣服的丑狗。

我极为紧张,手不停发抖,那女人却突然拿下墨镜,直直看着我。

我一慌将原本应该为她敷眼的热毛巾,掉在她脸上。我差点吓得要哭出来,不想她却在毛巾下一笑,说大姐又不会吃你,说着还伸手在我腰上捏了一把。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打翻泡着很多草药的足浴盆。那女人笑声更大了,说你们店新人挺有意思。她提前下了钟,却并未刁难我,走时抽了张百元大钞按在我掌中,令我半天回不过神。

此事后来成为店里经久不衰的笑料,一些女技师一边笑还一边伸手捏我,问我是不是富婆捏的地方。唯独和我同一天来的强子不取笑我,每次还帮我解围。

那女人本就有VIP卡,那天之后来得愈发频繁。我不知所措,向店长求助,强子自告奋勇,要帮我挡一挡,店长欣然同意。彼时强子人气最旺,不仅讨得女欢心,很多男客也点名要他服务。强子对我颇照顾,我也极信任他。

听说我上钟不能来,那女人大发雷霆,店长差点要逼迫我进包间,却不知强子用了何种方法,让那女人渐渐安静下来。从那天之后,她再来就不再叫我的号,直接预定VIP包间,强子则早早候在门口,而且每次都会加钟。

包间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只有默默感谢强子。强子后来告诉我,女人有次高兴时给他看过真名,但没看到姓,只看到“爱霞”二字。所以后来提及女人,我们都用“霞姐”,这是店里基本礼仪。

可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强子消失了,霞姐亦许久未再来消费,店长说她的VIP充值余额尚多。

直到一个月后,店门口突然停了一辆车,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气势汹汹走进店里。那男人至少有五十出头,背却驼得厉害,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壮汉。

男人用闽南话喊着叫店长,说是来找老婆。懂闽南语的技师说,他要找的人竟然是霞姐,按那台湾男人的意思,霞姐和我们足浴店的一个男技师私奔,还卷走了他的钱。

此事让我们惊恐不已,店长却风轻云淡。她笑容嫣然地凑过去,对着那男人耳语了一番,并趁势坐在男人旁边。乍一看店长似乎坐在男人腿上,两人很快聊得投机。事后同事告诉我,店长真是人美手段高,笑得摄人心魄却句句绵里藏针。霞姐本就是台湾人在这边的金屋藏娇,事情闹大自然不如和气生财。

这一意外事件令我震惊不已,我回想与霞姐初见时种种,想起强子的自告奋勇,原来这世上从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热情。

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是否永远逃离了台湾人的势力范围,我不得而知。

顶替强子的,是一名女技师。她叫阿娟,陕西人。只是她和我们不一样,一周只能见到两天。熟悉之后和她闲聊,方知她竟然是兼职的,平时在工厂流水线插件,只有周五和周六晚上来我们这边。

她来自陕西榨水的一个大山里,家中兄弟姐妹3个,父亲早年在矿山得了尘肺病,母亲拖着劳损的腰间盘种几分薄地。她初中未读完便来广东打工,无论如何拼命也无法攒够父亲洗肺所需的费用。而母亲的病,她和弟弟妹妹的上学,都只能靠后。

我越过按摩椅上的客人,看手法日益娴熟的阿娟,心疼且悲伤。命运之于我们,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安排?有人躺在椅子上对我们颐指气使,有人拼尽全力却活得小心翼翼。

也许是身上甩不掉的苦难气息,让阿娟怎么看,都是和其他的女技师不同,清纯而沉重,温暖又坚硬。

不知不觉里,我对阿娟竟生长出一丝好感。技师的工作总是黑白颠倒,技师的生活也在黑白中浮沉畸变。

一个客人如蚁的晚高峰,我们一如既往地在凌晨才结束工作。我约阿娟去就着朝阳吃夜宵,她欣然前往。

两盒加蛋的炒米粉,边吃边走在大街上,将空饭盒扔进路边垃圾桶时,我顺势搂起阿娟的腰,她没有任何抵触或不自然。我以为我刹那拥有了所谓的幸福,阿娟脸上却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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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周六,结束完一晚的工作,刚走出足浴店,我看见门口有一辆闪亮的白色小车停在那里。阿娟迈着轻盈的步子径直走向那车。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跳下车,上前拉开车门。阿娟没有任何停顿,一抬腿,跨进车里。

车尾扬起的灰尘,宛如一只硕大的拳,打得我撕心裂肺眼冒金星。车已经走远,我依然呆立原地,如同那晚我越过客人看向阿娟。

不久,阿娟辞掉足浴店的工作。跟我道别时,她说她的一个朋友,不希望她太辛苦,她说她的父亲,也许很快要洗肺了。

我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却忍不住泪如雨下。我知道我并没有资格难过,宛如我没有资格和命运对打。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娟。后来,我在足浴城干了几年,也存到一些钱,回到家乡开了一家小餐馆。

我遇到了一位温柔善良的女孩,结婚,生子,我从未和她提起过在足浴店做技师的那些日子。纵使霞姐,店长,强子,台湾人,总是突然就跳入我的记忆,纵使阿娟从未走出我心底。

往事永远不能如烟,命运也从未公平过。然而我会一直为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许愿,愿她们和他们终将被善待,愿一切终将得偿所愿。阿娟,你一定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