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千古事"是古代文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这一方面是对自家文章手段的高度自信,同时也是对白纸黑字的所谓"盖棺定论"之说心存敬畏。除了王侯将相,毕竟只有极少数的"成功人士"才能够在官修正史上留下几行不咸不淡文字,既然指望不上太史公的一言九鼎,那么趁活着的时候请当世的文章高手为自己撰文立传,想必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如此既避免了自吹自擂的嫌疑,更可以凭借他们的生花妙笔"赢得生前生后名"。以下便是两位文章高手应邀为清初画家梅清和石涛撰写的传记文字:
渊公,名家子,生长阀阅,姿仪朗秀,有叔宝当年之目。其时插架万卷,歌呼自适,酒徒词客满座。已而遭乱家落,弃举子业,屏迹家园,窜身岩谷,郁郁无所处,始出应举。驱车而北,再上春官不得志,往还周览燕齐梁宋之间,游接日繁,而其诗凡数变,其始,年壮气盛,叱咤成篇,久之,日见不足,杯罢夜阑,辄取旧所为讎校删过半,所存赠答诸章,盖重友生之义,而其间沉坚缠绵之意,则见之崎岖丧乱岩栖旅食者为多。读其诗可考其时,征其地焉。咏歌之余,间作墨画,下笔盘礴多奇气……梅氏诗盛自都官,渊公之所以若此,固宜克称其家也。
大涤子者,原济其名,字石涛,出自靖江王守谦之后……年十岁,即好聚古书,然不知读。或语之曰:"不读,聚奚为?"始稍稍取而读之。暇即临古法帖,而心尤喜颜鲁公。或曰:"何不学董文敏,时所好也。"即改而学董,然心不甚喜。又学画山水人物及花卉翎毛, 楚人往往称之……怀奇负气,遇不平事,辄为排解;得钱即散去,无所蓄……是时年三十矣。得古人法帖,纵观之,于东坡丑字法有所悟,遂弃董不学,冥心屏虑,上溯晋魏,以至秦汉,与古为徒。既又率其缁侣游歙之黄山,攀接迎松,过独木桥,观始信峰,居逾月,始于茫茫云海中得一见之,奇松怪石,千变万殊如鬼神不可端倪,狂喜大叫,而画以益进……其诗奇峭惊人,有不可一世之概……又为予言:平日多奇梦,尝梦过一桥,遇洗菜女子,引入一大院观画,其奇变不可记。又梦登雨花台,手掬六日吞之,而书画每因之变,若神授然……生今之世胆与气无所用,不得已寄迹于僧,以书画名而老焉,悲乎!
为梅清作传的是他的终生挚友施闰章,字尚白,号愚山,与梅清为宣城同乡,顺治六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康熙时举博学鸿词,参与纂修《明史》,官至侍读。施闰章是清初文坛的风云人物,"宣城诗派"之盟主,与诗人宋琬齐名,人称"南施北宋"。为石涛作传的是他的晚年知己李麟,字西骏,号虬峰山人,兴化人,工诗,与其从叔李沂、从弟李国宋合称 "兴化三李",亦是一时俊彦。
两位文坛才子以老友的身份为梅清与石涛作传,认真卖力自不必说, 遣词造句及传情达意之间,或与传主共同推敲斟酌亦属常情,此时所谓 "知人论事"和"知无不言",更多的是论传主所欲论之事、言传主欲说还羞之言,撰写者只要贡献出足以传世的风流文采便是。因此这类由传主生前主动请人撰写的传记,实在是可以当作传主的"夫子自道"来读的。近世的美术史研究者大多有"资料癖",恨不能将画家生前生后正史野史的所有文字记载一网打尽,这些"学术资料"固然有助于考订画家之生平 及艺事,但是对一个艺术家而言,除了他的作品以外,他自己说了些什么,往往比别人说他什么来得重要。施闰章与梅清"溪园接近,数相就视",一生唱酬不断,梅清《天延阁删后诗》辑成后,争相作序及赠诗者达数十人之多,梅清将施序置于卷首并名曰"总序足见其重视;李麟则在《大涤子传》之开篇明确地说石涛"欲以其生平托予传"且"造予而请焉,余感其意,不辞为之传"。因而从带有传主自我定论性质的施、李二人的锦绣文章中所传递出来的信息,无疑比后世那些隔靴搔痒的评论文字更接近梅、石二人的真性情,而这种解读对于他们这样的个性化艺术家而言,或许比旁征博引的"学术"阐释更为必要。
两篇传记文字在一开头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传主的高贵名门之出身,这也是古人作文的常用套路,不过这对梅清与石涛而言的确至关重要。若仅以高贵论,石涛系明宗室后裔,乃"胜国天潢"之贵胄,确实是高贵无比;而若以名门论,宣城梅氏诗书传家,代有人出,确实是"阀阅名家"。但是随着明清易祚,良好的出身给他们带来的既有不同的人生际遇,亦有相似的性格情怀。

梅清,字渊公,明天启三年(1623)生于宣城。宣城位于今安徽南部,此地多崇山峻岭、层峦叠嶂,亦不乏穹岩空谷、松楸丘珑,隋唐以来便是江左名城。城北有敬亭山,因李白数度登临且赋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而名扬天下;城南有文脊山,山有瞿硼石,东晋太和年间有高士隐于山中瞿瑚石室,遂成当地胜迹。梅清常用瞿山、瞿删、老瞿、敬亭画逸等号,皆由此而来。



五代时梅氏远祖梅远任宣城掾("掾"为"属官"之通称),举家自浙江吴兴迁至宣城,世居城南七十里之柏视山口。梅清《柏视山口》诗云:"远公昔自吴兴至,历历四朝等百世。移来村落无迁次,宋代衣冠犹未堕。当年屈指尚书询,都官一出称宛陵。中间名士兼名臣,才子风流代主盟。明初首唱《埙箎集》,宛溪振武龙泉及,我祖伯仲各鼎立……"。梅家是宣城望族,确如梅清所言,"历历四朝"以来"名士兼名臣"人才辈出。诗中所称"都官"即北宋仁宗时任"都官员外郎"的梅尧臣,南宋陆游称其为李、杜而后第一诗家,是有宋一代屈指可数的大诗人。明代梅家以科举入仕并以诗文名世者更是多不胜数,所谓"明初首唱《埙箎集》" 是说明早期宣城梅继芳(字陵峰)、梅继英(字吉山)、梅继勋(字峰阳)三兄弟合著《埙箎集》传为一时佳话。"我祖伯仲各鼎立"是说梅清曾祖生守相、守极、守和、守峻四子,均为当时名流:祖父守极为万历丙子举 人;守相为万历己丑进士;守和为万历戊戌进士,历官广西按察使;守峻九岁能文,人称"天下奇才",曾任吏部主事等职。梅清父辈中有十数人著有诗文集传世,同辈及后辈中以诗书画蜚声江左者更不在少数,如与梅清同时的从侄孙辈梅庚(字雪坪),画名诗名均不在梅清之下;梅清从侄辈梅文鼎是清初首屈一指的天文数历学大家。宣城"诸梅竞秀"人才济济,正如清初诗人王士祯所言:"从夸荆地人人玉,不及梅家树树花。"


由此看来,施闰章说梅清是"名家子,生长阀阅"绝非虚言,至于"姿仪朗秀,有叔宝当年之目",如今则无法坐实了。清初许多文人和画家的传记里边都有关于传主容貌如何英俊美丽的记载,颇耐人寻味。从有关文字和自画像中亦可以看出石涛也是一个"姿仪朗秀"的翩翩美男子,要不然李麟也不会在《大涤子传》的最后狗尾续貂地讨论石涛"准不隆"与明太祖那"隆准"的形象为何不同的理由,仿佛农民出身的朱氏家族在经历了十几代的锦衣玉食之后,容貌也变得高贵秀美了,不再是当初造反者那种隆准麻脸、垂手下膝的粗糙霸悍模样。李麟说石涛"出自靖江王守谦之后"。朱守谦乃朱元璋侄孙,因其父自幼受朱元璋和马氏抚养,故朱氏打下江山后破例封为靖江王,藩邸在桂林。比起那些有"隆准"遗传的直系诸王来地位虽然低一等、封地虽然偏远一些,但毕竟也是封疆拜爵的帝王苗裔,而且正因为远离皇室斗争的漩涡,反得以平安无事地世袭罔替达十一世(中有第十世朱履春无子,传位其叔,实是十一世十三王)。石涛晚年曾用一印章,印文曰"赞之十世孙阿长","赞"即朱守谦之子朱赞仪,石涛作为长子,如果大明不亡,理当继承王位,成为十二世靖江王。
石涛,原名朱若极,乳名阿长,明崇祯十五年(1642)生人,出家后法名元济(亦称原济),字石涛,号苦瓜和尚、瞎尊者、清湘老人、大涤子等。石涛出生之日,正是朱明王朝气数将尽之时,好在桂林地处西南,山高皇帝远,无论是李自成、张献忠率农民义军的拔寨夺城,还是山海关外皇太极、多尔衮领虎狼之师的攻掠挑衅,都还远在"外面的世界"。虽然各种不利的消息不断传来,但这对于尚在襁褓中的小阿长而言毫无关系,需要担心的是他的父亲、第十一世靖江王朱亨嘉。其实面对大厦将倾的时局,作为非直系王且又远在天边的朱亨嘉也只能慨叹鞭长莫及,但是随着清兵入关,崇祯帝自缢煤山,尤其是顺治二年(1645)南明弘光皇帝也为清兵所杀,各地藩王纷纷称帝之后,原本无兵无将只能坐以待毙的朱亨嘉也萌生了非分之想。正是朱亨嘉的念头一转,彻底改变了三岁阿长的命运。李麟《大涤子传》中说:"……南京失守,王亨嘉以唐藩序不当立,不受诏。两广总制丁魁楚、檄思恩参将陈邦传,率兵攻破之,执至闽,废为庶人,幽死朱亨嘉以朱元璋九世孙唐王朱聿键"序不当立"为由,不仅"不受诏"还自称"监国",居然也做起了皇帝梦,结果是清兵未至而先被同宗僚属所执并押至福州"幽死",如此大敌当前而同室操戈,南明半壁江山亦终不保。"是时大涤子生始二岁(恐系三岁之误),为宫中仆臣负出,逃至武昌,剃发为僧。"可以想像,桂林城破之际,靖江王府上下何等惊恐失措,混乱之中这位忠心耿耿的"仆臣"接受了"托孤"的重任,背负起只知哭闹的小石涛,匆匆逃离了还未来得及给他留下任何记忆的深宫大院。


石涛虽然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比起梅清的书香门第来自是高出几头地,但自明朝开国二百七十年以来,朱氏王孙之中并无几个文采风流的墨客骚人,其文化底蕴或曰"文脉"传承则与绵延七百余年之"阀阅"世家的宣城梅氏不可同日而语。假设石涛一直在王府长成并得袭爵位,或许世间不过多了一个庸碌纨籍的小王爷,却少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老画僧。所谓"文章憎命达",只是对石涛来说磨难的到来似乎太早了一点,这也是为什么后世的研究者总想把石涛的生年往前推的原因,时至今日某位终生研究"石学"的老学者还坚持认为石涛隐瞒了十岁年纪,这在早年是为了突显石涛的遗民身份,以迎合当时民族革命思潮之需;而另外一些好心的研究者是想让石涛多过几年王孙公子的生活,仿佛不像后来曹雪芹那样亲身体验从"金满箱、笏满床"到"转眼乞丐人皆谤"的巨大反差,就写不出《红楼梦》这样的大手笔,孰不知"昭眦遭险难"正是石涛成年后性情与才情迥异于人的根由。

石涛在国破家亡之时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南逃而避清兵,而是从桂林北逃武昌而躲避同胞追杀,追杀石涛的是曰后坚守桂林的抗清英雄广西巡抚瞿式帝,派人抓捕他父亲的亦是此人。由此可见,清廷带给石涛的只有国恨而无家仇,并且对一个三岁小孩来说,亡国之痛毕竟无法体会,倒是杀父之仇会随着长大成人而越发难以释怀,因此石涛日后皈依清廷并不像梅清这些成年后才经历亡国的人那样存在心理障碍。同时石涛骨子里对自己金枝玉叶身份的认同感,也是日后他不甘居人下,喜交接权贵,一意谋取进阶的内在动因。另外由于石涛过早离开了王府,对贵为人上人的生活并无丝毫记忆,因而也不像同为宗室后裔的八大山人那样养成所谓的"贵族气质",最终不见容于新朝,只得白眼向人,"非暴力不合作"。石涛岀身贵胄却成长于江湖,不经意间便会导致所谓双重人格,在私交好友面前,"胜国天潢"的优越感是他眼高于顶且往往口出狂言的底气,而在达官显贵面前,江湖混迹的底层经历又使得他自惭形秽,于是不免曲意逢迎甚至卑躬屈膝,再加上他天资聪慧,这种矛盾便会益发突显,最终形成了与众不同的复杂个性。此外需要指出的是,石涛是在不谙世事的幼年为避杀身之祸而被迫"剃发为僧"的,这与同被归为"四高僧"的其他三人成年之后才遁入空门以示决绝新朝是有根本区别的,因此石涛身在佛门心向红尘,不仅情有可原,而且情有可悲。

"昭齿匕遭险难"使得石涛失去了接受贵族式系统教育的机会,不过从石涛日后的诗文成就来看,他在童年时代应该受过较长时间的教育。很明显,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极力促成,难以想像一个落难小和尚在苟全性命之余还能有机会读书识字。这自然使人想到了那个背负石涛出逃的"仆臣", 照料"幼主"生活并负责其教育正是他的使命,因此有研究者认为后来那位与石涛形影不离的大师兄喝涛就是当年的救主义仆,梅清《赠喝涛》诗中云:"喝公性寡谐,远挟爱弟游。出险胆不惊,渺然成双修。"也证实了这一推断。当然,寄身寺庙的客观条件和逃难王子的特殊身份决定了给予石涛的教育与常人所接受的以科举为目的的私塾教育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年十岁,即好聚古书,然不知读"的怪异举止正说明了避难生涯一书难求之苦,这与梅清家中"插架万卷"的优越条件自不可同日而语。石涛有意识地强调自己儿时不好读书的举止,不仅仅是对自己非学而能的天才的自信,更多的是对童年与众不同的成长经历言不由衷的心理掩饰。
与石涛这种一定意义上的"幼而失学"不同,梅清早年接受的恰恰是正规的科举教育。梅清幼年丧父,全仗先人遗赀生活,"家不富然也不甚贫"自然是无衣食之忧。梅清祖父时由柏视山口移居宣城城东,并在城外宛东、黄池等地建有别业。梅清有诗云:"忆昔居池上,尚在孺子时。束发事书史,强半为儿嬉。堂上歌椿萱,堂下吹塌麓。伯仲五少年,娱乐无不为。挥手弄彩翰,纵横无嫌疑。自计生平欢,未或过于斯。"回忆了少时兄弟五人在城西百余里的黄池旧第家塾中读书、习画、吟诗、嬉戏的幸福时光,比起石涛逃亡江湖战战兢兢的悲惨童年,真可谓是判若霄壤。梅清十六岁左右回到城内居住,并在府学为邑诸生,一边研读四书五经以求闻达,一边与诸同好治诗弄赋,"晨夕酬答,间之尊酒"也明代宣城骚人辈出,文人间诗酒唱酬之风盛行,梅清自然不甘落后,正如施闰章所言:"歌呼自适,酒徒辞客常满座。"因此,梅清的青少年时代是过着世家子弟那种以举业为主兼及诗词书画的"正常"文人生活,只是受当地时风鼓舞,在诗赋方面所下的功夫不亚于五经举业,进而"主盟骚坛"与施闰章等人一起成为"宣城诗派"之主将。



明崇祯十五年(1642),二十岁的梅清移居宣城东郊三里的乡间"稼园"。这次移居的原因,梅清自己说是,"余少时惬志田亩,不乐居嚣市,岁壬午从城内旧第携家迁此,地虽近郭而细径曲折,古木幽深,俯仰周遭,划然有人世之别施闰章在传中却说是:"遭乱家落,弃举子业,屏迹家园,窜身岩谷。"此年正是石涛出生之年,亦是国家多事之秋,皇太极锦州一役俘降辽沈总兵洪承畴并南下陷河北蓟州,一度攻陷山东数州县,京师震动,李自成先克洛阳再克开封,张献忠攻克合肥及长江数县,进逼南京。宣城距合肥与南京不远,梅清"遭乱家落"是否与战乱有关, 梅、施二人均未言明,天下板荡,所谓"五陵尽荆棘,湖海无安航他,此时即便热衷"举子业"也只能暂时弃之了。梅清在乡间的日子似乎过得不错,他在《稼园》诗中云:"一室为高深,今古皆其余。达人观自然,吾道有卷舒。"偶尔也发一发"大廷闻告账,冻馁在田间"之类哀叹时局的感慨。梅清年长石涛二十岁,石涛呱呱坠地之时,梅清已在诗酒生涯中养成了 "歌呼自适"的名士风度,不像石涛那样才三岁就面临家破人亡的惨境。更为幸运的是,梅清在改朝换代之际也能维持相对稳定的生活。晚明士人以武力抗清者不计其数,与梅清同时代的画家如渐江、髡残、龚贤、戴本孝等都曾血战疆场,因此明亡之后或出家为僧或东躲西藏,梅清却在自家"稼园"中辞旧迎新,可谓"纷争世事从容对"。顺治六年(1649),,二十七岁的梅清又移家宣城东南约七十里之新田,继续他的隐居生活。此地越发幽僻,虽"维时家益穷",但"读书之兴未倦,与里族数子定为文会,或隔一岭,相望而呼,风雨靡辍。制艺之余,酒酣兴发,泼墨挥毫,分题拈韵"。这一年,施闰章出山考取了进士,承恩新朝雨露,梅清虽然山林笑傲,却也不能无动于衷。多年来"制艺"本业从未抛却,"举子业"从来是梅清这类打小接受正规教育的名家子内心深处永远的正途,纵情诗酒有时候只是"君子爱其名,退藏以自保"的生存策略,此时既然天下安定,与清廷并无敌意的梅清没有理由继续隐居深山,梅清自己也不加掩饰地决定"千里涉公车,蓄念窥龙门",施闰章说他"郁郁无所处,始出应举",很明显是为好友也是为自己编织的牵强借口 。梅清于顺治十一年(1654)八月由邑诸生应乡试考中举人,此时他再次移家至宛东平绿阁,改建后更名曰"天延阁"。紧接着梅清乘胜追击,于同年冬北上应次年舂闱,落第,后又于顺治十四年(1657)冬,顺治十六年(1659)秋及康熙五年(1666)冬三次进京赶考,均不中。十年科场奔,却落得名落孙山的下场,对少年得意自负美才的梅清而言的确是莫大的打击。



就在四十五岁的梅清最后一次赴京赶考的康熙五年,二十五岁的石涛和尚经过多年的湖海飘零也来到了敬亭山麓之广教寺,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宣城生涯。在此之前石涛主要在武昌一带活动,在师兄喝涛的带领下也时常行脚于吴越之间。有画迹及诗迹可考的,顺治十二年十四岁初次黄山;顺治十四年十六岁云游江浙,在杭州六通院拜见愿庵净伊和尚;顺治十七年十九岁游庐山;康熙元年二十一岁在南京,后去松江昆山泗州塔院拜禅宗南岳传人旅庵本月为师。旅庵本月及其师道密木陈为当世高僧, 也是有名的政治和尚。道密木陈为宁波天童寺住持,顺治十六年应邀进京为顺治帝说法谈禅,深得上宠。道爲木陈还山后,其弟子旅庵本月留京继 续侍奉帝王,曾在善果寺开堂弘法,迎送僧俗达万余人,顺治帝曾赐联"天上无双月,人间只一僧",顺治驾崩后还山主持泗州塔院,恩荣一时。喝涛携石涛辗转拜在旅庵门下,看中的正是旅庵禅林至尊的显赫地位。石涛曾在画上铃"善果月之子天童密之孙原济之章"印,用以标榜自己在禅门的正宗出身。由此可知,如同中年的梅清对"举子业"的屡败屡战一样,年轻的石涛也在努力做一个成功的和尚,只可惜从现今留传下来的几则石涛说法语录来看,似乎没有什么机锋棒喝的天赋。石涛在旅庵本月那里不仅得到了 "谓余八极游方宽,局促一卷隘还陋"的终生受用的教诲,更重要的是旅庵给予了石涛合法的身份得以从容周游八极,不用再东躲西藏。正是旅庵派遣喝涛与石涛前往宣城广教寺弘法,这里是唐代高僧黄莫禅师的道场,乃东南名刹,石涛的生存环境从此大为改善,而宣城浓郁的人文环境也促使石涛的诗文书画日臻精妙。

李麟在《大涤子传》中说石涛"由越中之宣城,施愚山、吴晴岩、梅渊公、耦长诸名士一见奇之。时宣城有书画社,招人相与唱和",梅清与石涛一见如故。梅清《赠石涛》诗云:
石公烟云姿,落笔起遥想。既具龙眠奇,复擅虎头赏。
频岁事采芝,幽探信长往。得真在涉目,入解乃遗像。
一为汤谷图,四座发寒响。因知寂观者,所得毕萧爽。
石涛《赠瞿山先生》诗云:
江东达者人共传,瞿山先生思渺然。
静把数编朝隐几,闲携卮酒夜移船。
已知词赋传逸赏,好使声名绝尘埃。
我欲期君种白莲,揽衣直出青霞上。
梅清不惜以顾恺之和李公麟作比来表扬石涛的绘画天才,并认为石涛深谙禅家"寂观"之道,故而画作有超凡脱俗的"萧爽"气象。石涛则赞美了梅清已为"江东达者人共传"的名士风度及诗赋才华,并期望梅清能够更加潇洒放逸。此时年届半百的梅清,已是四上"春官不得志",他的名士风度是在世家子弟的"诗酒生涯"中自然形成的与仕途经济并行不悖的文人"正常"习性,舍弃了"举子业",固然可以比以前更潇洒一些,但"揽衣直出青霞上"的无拘无束永远只是梅清这样的斯文雅士"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梦想。此时的石涛,未及而立,好不容易才获得名门弟子的合法身份,以他不甘居人下的性格,谋求成功的生涯才刚刚开始,而"寂观"、"萧爽"恰恰是石涛这样热情似火的人永远不能企及的境界。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友谊,正如石涛诗中所引的东晋谢灵运与高僧慧远共结"白莲社"的典故一样,梅石二人很快就成了莫逆的方外之交。
上文施闰章为梅清作序重点强调了梅清的诗赋由"年壮气盛,叱咤成篇"到"沉垩缠绵"的历程,梅清本人对自己的诗文也十分自信,要不然也不会早早地将旧作"讎校删过半",辑成《天延阁删后诗》十六卷,并请诸好友作序赋诗,还是念念不忘"文章千古事"。李骤给石涛作传主要致力于石涛一生的传奇经历的描述和对石涛自我吹嘘的绘画天才的复述。这样看来,石涛在所谓的"人生定位"上要比梅清清醒,不过这是石涛历尽劫波后在晚年的口述自传。其实,对于科场失意的梅清而言,凭借十六卷诗集或许亦可流传后世,但也只能排在施闰章之后,成为无数三流诗人中的一个,后人很少会有"读其诗可以考其时、征其地"的兴趣;而对于幼年被迫出家的石涛而言,即便下定决心做一个好和尚,也不会再有他师父和师祖那般的荣耀,如此,他们无论请什么人用什么样的锦绣文章来为自己鼓吹也不能改变岁月的淘洗。所幸的是,宣城定交时的梅石二人不约而同地抛却了"本业",并将画艺这一原先的"业余爱好"作为他们此后最为倾力的功业和最为热衷的话题,互为师友,取长补短,终成一流画家。因此,就笔墨丹青这篇文章来说,梅石二人无疑写出了足以流传千古的名篇佳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