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新闻记者 赵丹/文 受访者供图

34岁的河南籍女子宋学华,刚从珠峰归来。

为了这次挑战,她筹备了半年之久,历时37天,终于在当地时间5月18日凌晨5点30分,和另外四名队友一起登顶。

登顶成功的那一刻,并非旁人想象的欢呼雀跃,因为连续奋战几十个小时,身心快到了临界点,宋学华满脑子想的是“赶紧撤回,回到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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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战世界之巅要面临气候、地理环境、吃住行、疾病等变化,是一场关乎人类身心、意志力等多方面的考验。这场37天的经历留给宋学华的不仅仅是磨损的十指那样简单,其间遇到的人和事一次次带给她强烈的冲击。比如撤离时给她唱歌的夏尔巴向导,变戏法一样在雪山端出一盘虾或几尾带鱼的队友,在她腹泻不止时掏出“蒙脱石散”的伙伴,以及永远留在珠峰的挑战者……

珠峰归来,宋学华个人对自然对未知的思索出人意料——她不后悔登珠峰,但是自己以后不会再去冒险,其他攀登计划也暂时搁浅,“我不会再轻易去挑战一座山,不会置关心爱护我的人于不顾。”

这是她理性思索后的结论,拥有男性思维的宋学华并非缩手缩脚的人。

珠峰挑战成功者的身份之外,她身上还有作家、编剧、比基尼小姐冠军、健身教练、独立书店老板等多重标签,不断跨界不断延展触角。毕业后她当过几年“社畜”,找不到快乐决定去学习西班牙语,之后又跑去国外念书,如今是自由职业者。她热爱旅行、攀岩、滑雪等运动,还曾3次行走南美洲,穿越过雪山、丛林、沙漠和海洋。

宋学华的人格底色A面是热辣的,B面却是沉郁的。

她曾在出版的《何以为家》一书中写道,1989年她被抱养到一个普通家庭,母亲是被拐三次的女人,父亲身体孱弱。但是这个成长于河南一个小小村落的女子,身上有着蓬勃的、旺盛的生命力,这些年来始终保持向上的姿态,通过阅读和行走不断抵达自己人生的高峰。

究竟在追寻什么,何时会停下来,何谓人生的圆满?宋学华享受生命的每个阶段,接受当下的自己,并且会继续向未知的边界探索。

这是一个34岁女性舒展活着的状态。我们通过电话聊了许久,她的声音温婉又坚定。

以下是宋学华的讲述。

疾病考验

决定登珠峰,我提前大半年放下所有的工作,开始做各种准备。我的两个大驼包里吃的只有蛋白棒,塞满了各种装备和衣服,形影不离的背包里则装着水,一公斤的水壶,防晒霜、唇膏,常用药品和小零食。

4月,我加入了由石磊任队长的浙江珠峰攀登队伍,到尼泊尔加德满都开始EBC徒步和第一阶段、第二阶段拉练。珠峰的登山周期特别长,大约在30天—45天。第一阶段、第二阶段的拉练是从平原到5000米、6000米、7000米的极寒干燥的海拔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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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临的第一大挑战是疾病。

首先是腹泻。记得当时我几乎一整晚没出厕所,就在马桶上坐着。我当时心想完蛋了,半年多的努力要付之东流了。得亏了队友带了“蒙脱石散”,一包下去神清气爽,当天就跟得上节奏了。后来我想是不是因为水土不服。

腹泻好了接着感染甲流。我们当时每天走三四个小时,天黑之前找个客栈住下来,客栈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室外冰天雪地,室内温暖如春,但是封闭的空间容易导致细菌滋生,不知道在哪个客栈里,我感染了甲流。

我没有发烧,症状是没有力气,完全走不动路,开始喘,大口大口的吐绿色痰液,后来又流鼻涕。整个人感觉呼吸不了。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突然一口痰堵住呼吸道,当时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无法表达,脸憋的通红。周围人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只能一直摇头来示意。后来同伴意识到了什么,用力拍我的背,才缓过来。当天休憩时我嚷着要回家,不是矫情,真的太难受了。

4月25日那天,我在严重鼻塞、头疼、咳嗽的状态下,冲顶海拔6119m的罗泊切峰。凌晨2点多出发,上午8点左右到达峰顶。

抵达大本营前的三十米,我几乎走不上去,没有办法大口呼吸,心脏也不舒服,我跟国际向导说没办法走了,向导找来了医生,医生检查后说你的问题不严重,可能因为受寒,但是处在高海拔,导致出现连锁反应。我心里安定了一大半。后来到了大本营,全队队员建议我撤回去。

坦白说我当时有些挣扎,在大本营里我吃到祖国的美食,一路上都是尼泊尔餐,肠胃非常渴望家乡美食,为了美食,我决定留下来观察。在平衡膳食和从国内带来的药物配合下,几天后,我神奇般地康复了。我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的,在极短的时间里解决了腹泻和病毒感染的问题。

奇妙的伙伴

尼泊尔是徒步天堂,它的徒步路线是非常完整的。饮食住宿都很完备,大家可以吃丰盛的西餐,欢歌笑语,第一阶段类似于旅行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可能喝的是冰川融化的雪水,早餐变成粥、咸菜、煎蛋、培根。越往上走条件越差,可能就只有泡面和燕麦粥了。但没有人在抱怨了,因为大家的胃口不佳。而我不同,我知道自己需要能量,硬塞也要吃东西,我会把四个鸡蛋捣碎拌在粥里吃下去,也不管好吃与否。狼吞虎咽,塞满肚子为止。

我们这个队出发时有7个人,中途两个人下撤,最终五个人登顶。在队伍里大家叫我“表哥”,因为我体能好,胃口好,性格又爽朗,因此没有人把我当女孩子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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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珠峰之前我们就是一支磨合得很好的队伍。

队伍的另一个女孩是百公里越野“大神”,会带着我们跑步。而我这个健美冠军就带着大家跳操。有个小伙伴做电商,包圆了大家用的面膜和唇膏。还有温州的小伙伴,带了很多海产品,所以我们可以做到今天添了一盘虾,明天多了几尾带鱼。可以说大家相处的非常好,各自发挥自己的优势和特长,带领整个队伍发挥积极向上的能力。

即将登顶时,每个队员都至少配备一名夏尔巴向导。夏尔巴,这是一个常年生活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民族,因给登山者当向导而闻名。每年,他们都会先行上山修好路绳,沿途背运氧气瓶等补给,需要的时候救援登山者,人们则沿着路绳向上攀登。

我的夏尔巴28岁,是个壮年小伙,体能尚好。但是我俩没有经过磨合就组成了“战友”,中途还起了一些冲突。

前半程他一直拉着我往前冲,后来他的体能不够了。他走的慢让我的速度也变慢,会导致出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的身体温度会降低,面临失温的危险。当时我感觉四肢冰冷,那一刻非常害怕,可是我冲到他前面去,他也不同意,就是这样一个拉锯的过程,两个人一路磕磕绊绊。

我和我的夏尔巴总共相处了5天,下撤时也许是因为脱离危险地带,他终于变得欢乐起来,会唱歌逗我笑,走在前面故意让我追他,走着走着他转过身,突然冲我竖起大拇指:“宋,你太强壮了!”他咧开嘴冲我笑了。我心想你终于认可我了,那么先前的芥蒂也都释怀了。

后来分别时我把在尼泊尔买的唯一一件东西雪镜送给了他。他欣然接受了。当时这是后话了。

珠峰改变了我的认知

攀登珠峰要面临气候等多方面的考验。

越往上气候越来越严酷,可能上午阳光明媚,下午突然狂风暴雪,耳边不断听到雪崩的声音,空中的直升机来来去去发出“嗡嗡”的噪声,你会觉得身处在一个和现实完全割裂的世界,有一种拍电影的错觉。

到了C2营地往上全是雪,除了雪看不到任何别的颜色,山体也看不到。天地间只有漫无边际的雪,一片白茫茫。到了C3营地我发现要过1200米的垂直大冰壁,我从来没有攀爬过这样的冰壁,需要不停的往上爬。而且我们在7000米的高海拔都看不到珠峰,就觉得天哪,它太高大宏伟了,我找不到它,心里很茫然。 过了大冰壁以后则是黄岩地带,遍地是石头,你会看到跟海底一样的断层和褶皱的岩体,又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在不断挑战身体、心理极限的情况下,历时37天,终于在当地时间5月18日凌晨5点30分,我和队友登顶珠峰南坡。

当时是凌晨5点15分,天空开始泛白,太阳一点一点地从云层里面透射出来,眼前的事物变得清晰。预想中登顶以后,终于到了8848米的高度,应该是很兴奋的状态,会想着拍照打卡记录瞬间,事实上我到了以后没有多么兴奋,那一刻想到的是哎呀天哪,我终于到顶了,只想着到赶紧回去,这个地方一秒都不想多待。整个冲顶过程我们队伍里几乎没有人讲话,觉得多说一句话就要耗费太多能量,要保存体力赶紧下撤。再来,多说一句话不知道会对这行进的队伍造成什么样的干扰,所以我们都鸦雀无声,屏住呼吸一路前行。

我个人的体会是,登珠峰的过程太煎熬了。

从C3营地到C4营地,经过十几个小时漫长的攀登,没有任何补给,又累又冷又饿又困,等于是我的这幅皮囊连续奋战了30多个小时,筋疲力尽,几乎快到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很多人问我当站在世界之巅,是否会感慨人类之渺小,自然之辽阔,其实只要身处6000米以上人迹罕至的地方,都会觉得人类非常渺小,天地之间之间只剩下自己的感觉,你就是沧海一粟。所以对我来讲并没有多少特别。

尤其是下撤时我们得知一位攀登珠峰的中国同胞遇难了,我非常难过,因为我们中途曾经碰到过,他当时还是鲜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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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登珠峰的过程中,经历的很多人和事一次次带给我强烈的冲击。所以,在登顶珠峰那一刻,我更多是的疲惫、失落、恐惧及对生命脆弱的深刻领悟。

再次回顾这段经历,我个人的感受是,登珠峰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一定要量力而行。去之前,我觉得无论从心理上还是体能储备上,自己都已经准备好了。去了之后才知道自己的认知过于轻狂,完全没有预料到8000米以上的巨大风险。

我原本有别的攀登计划,但是珠峰归来改变了想法,我不会再轻易去挑战一座山,如果我没有对这座山足够的了解,就不会再做这样冒险激进的行为,对关心关爱自己的人不管不顾。至少我不会再这么不负责任了,以后登山的计划是暂时搁置的。

自由的行走

其实,登珠峰并非我的高光时刻。

2019年5月,我报名参加了世界自然健身健美比基尼大赛,最终拿下了该比赛RUNWAY项目的冠军。同年7月,我登上了《健与美》的封面。我认为那才是我人生的高光时刻。

2021年,我开始向雪山发起挑战,登顶了5000米雪山——四姑娘山大峰。在这一次登山中,我结识了浙江省的登山爱好者石磊,也点燃了我攀登珠峰的梦想。

这是我攀登珠峰的缘起。事实上,我还非常热爱攀岩、潜水、滑雪等户外运动。曾经三次行走南美洲。

在南美我完全是一个旅行者。第一次去是纯粹的陌生游客。第二次去我已经掌握了西班牙语。可以敲开南美的门。第三次是去厄瓜多尔的首都基多去学习。可以说每次去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让我最难忘的还是遇到的人。

有一次我在海边乘船游玩,突然我的船被当地一个陌生人拉走了,他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你跟我走吗。我当时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就这样,在陌生地方被一个陌生人带着自己前往未知的地方。

他就拉着我的船去了海洋深处,远离海岸线,我当时有些害怕,但是到了那里以后,他指着一个大船船体上的英文大声跟我说:“China!”哦,原来他想告诉我在海洋深处有一艘来自我的国家的大船。

每次行走在路上都会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人,这也许就是行走的意义。对我来说,行走就是在学习,是很好的认识世界和找寻自我的一种方式,让我认识到我没有见识到的更加宽阔的天和地、人和物,所以行走赋予了我很多。

行走意味着自由。

我毕业后也曾循规蹈矩的生活,做过房产公司文员,后来觉得这种朝九晚五的生活并非我之所愿。尝试开过独立书店,弄过健身工作室,开始一个人旅行、写作,我对自己的这种自由的生活方式还是蛮喜欢的,一个阶段做一个阶段该做的事。

20几岁时,我碌碌无为,当时在上海打拼,那时候觉得每天赚点钱够我吃喝就行了。每个当下我都觉得很好。只要为自己的梦想忙碌着,每一天都很充实。特别是养成了良好的运动习惯以后,我没有时间去黯然神伤,无病呻吟了。我性格刚强,从来不把自己当弱势群体对待,我有时甚至是直接站在男性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培养独立思维。有人曾问我怎么看待女性面临的偏见和年龄焦虑,我觉得强大体现在方方面面,打破刻板印象,只有自己强大起来,女性是可以为自己撑起一片天的。

写作是一辈子的事

在众多标签里,其实我更愿意别人称呼我为作家,因为它是我可以持续一辈子的事,珠峰我抵达了,但是写作的珠峰可能我一辈子也达不到,我要攀登的更久,需要更多的意志力。

我欣赏王安忆和虹影两位女作家。

虹影老师在我看来是创造生命传奇的一个人。她自己一路闯荡到了英国,现在回到四川重庆拍电影,她的电影快上映了,她在不同阶段做不同的创作,有爱情小说,也有站在大时代拥有大格局的书,她是一个坚韧不拔的女性。王安忆老师的创造精力旺,日更三千字,每天保证有规律的阅读,她的文字非常的有艺术感,一个人能长期日积月累去做一件事情,在我看来是很有韧性的。

而我呢,生长于一个小村庄,求学于漯河职业技术学院,从2018年开始接触创作,以笔名话梅的名义陆续发表文章,而且越写越长,陆续出版《等不到的冬天》等书,现在每年保证一年出版一部的写作量。

《何以为家》是一部我很骄傲的作品,也是我的呕心沥血之作,我最大的财富。我交代的是我的身世,我的成长史,从一个幼儿到整个成长过程中我的意识形态,都在这本书里面。

我一出生就被抱养到了这个家庭,有个60多岁的父亲,被拐卖三次的母亲,这三个人组合在一起非常的奇妙。因为它是非虚构,必须真实,所有人物的出场、语言都追求真实的东西。这本书更多的是呈现80年代,农村的变革和意识的改变,一个小女孩成为这个家庭的希望,就像蝴蝶一样破茧成蝶的过程。所以,它是比较励志的书,会给人带去一些力量。

我不感谢这段成长经历,我也不想歌颂苦难,因为它是命运丢给我的东西,不是我能选择和左右的,如果我出生在一个非常殷实的家庭,父母非常有爱,我可能比现在更好。

我无法改变我的原生家庭,但是我可以追寻更好的自己,也能够去照顾并反哺别人。我是扔哪里都能活的那种人,有点像野草,拥有旺盛的生命力。这是我这些年学会的生存本领。

关于梦想, 你若问我追寻到了吗?何时愿意停下来?我只能说我还在追寻。我是阶段性目标比较强的人,这个阶段的事情做完了,那么就翻篇了。不会再去反思这件事情,也不会觉得自己圆满了。

无穷无尽,生生不息。我知道会有比珠峰更高的山在等着我。

因为这样子才是人生啊。

责任编辑:路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