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本来是要写《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最终季剧评的,但写到一半看了三联生活周刊关于吴谢宇弑母案的采访,梳理了吴谢宇和他的父母,以及父系、母系两个家庭几十年来的经历,这是一篇特别专业和扎实的人物采访,记者跟踪了七年的时间,我停顿了好几次才看完,看完之后真的是有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和悲伤。

一起惨案,一个家庭的悲剧,如果只是谩骂和谴责凶手是很简单,也没有人会想为吴谢宇开脱 ,但这桩引起人们高度关注的社会事件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走到这一步?揭开人性的幽微之处,如何尽可能避免这类事件的发生,才是整个社会应当警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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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经济和社会的发展,是经历过那种影响整整一代人记忆的时代创伤的,这种创伤的修复往往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当他们成为父母后,代际创伤又在影响着他们的下一代。

吴谢宇的母亲谢天琴,是一个盲人家庭的长女,谢天琴的父亲并不是天生的盲人,新中国成立前作为地下党员考到台湾读师范学校,新中国成立后在山西一所大学历史系任教,但在60年代的时候,地下党员,又在台湾读书的经历可想而知会给他带来什么,把他送回仙游老家的时候,他已经是年近40岁的盲人了,这双眼睛是怎么瞎的,是自己弄瞎了,还是被人害的,已经没人说得清了。

眼睛瞎了,身心受创的年近四十的知识分子,在一个小县城里生存会是何等的艰难,并且还要时不时挨批斗,谢天琴的母亲是天生的盲人,作为这样一个家庭的长女,谢天琴是敏感的,她能感知到外界对于这个家的看法,她对弟妹们说:我们这样的右派家庭,还是盲人,就别出去给人看笑话了。他们一家很少跟人来往。

谢天琴是这个家庭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孩子,她的求学之路也是自己精心规划的,1986年考上了苏州铁道师范学院,这是当时铁道部直属的唯一一个有文科的高校,而且作为师范生,不仅学费全免,每个月还有21元的饭票补助,并且一毕业就分配到了南平铁路中学当历史老师。

这在九零年代绝对是令人羡慕的经历,可谢天琴只想离开家乡,遇到这样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她没请客,没言语就默默离开了。

可能是因为个人的成长经历,她并不想结婚,她觉得她的个性不需要家庭,可是老父亲以绝食相逼。当时介绍的对象就是吴谢宇的父亲吴志坚。

吴志坚当时的家庭条件也不好,早年丧父,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父亲因肝癌去世,母亲并不想改嫁,可大伯担心日子太苦了,母亲会带着孩子们跑了,吴家大伯和叔叔就给张罗了母亲的婚事。

吴志坚作为家庭中唯一的男丁,被视为家庭的希望,他学习好,也争气,姐姐即使嫁人了,还是出钱供他上大学,所以吴志坚很清楚,他大学毕业之后是一定要回报和反哺这个家的。

当时谢天琴的同事都说:你家已经够苦了,怎么还能找一个更苦的?

在吴志坚和谢天琴建立家庭,生下儿子吴谢宇后,吴志坚的大部分收入和人脉关系也都用在了供养大家庭上,他为大姐一家谋出路,另一个妹妹精神失常,多次进出精神病院,包括后来为最小的有智力障碍的妹妹找了一个入赘的女婿,他们养2个孩子的钱,所有的费用也都是吴志坚在承担。

从表面上看,吴志坚和谢天琴两个人都是80年代的大学生,是双方家庭的骄傲,是那个年代的天之骄子,也都有着体面的工作,也在福州安家立业,看上去令人羡慕的人生,实际上身后是两个积贫积弱的家庭。

谢天琴因为从小家庭的原因,是敏感的,对外界警惕性超强,她从不求人,也很少跟人来往,对于丈夫对大家庭的资助,她也从来不拦着,她有很高的道德观,但情绪上肯定是不开心的,她生活节俭,不节俭也没办法,她自己吃饭就是馒头配开水,很少的菜,没什么营养。

她身边的朋友,多年来也只有住在楼上的马老师,可这样的马老师,她也只是打开了心门上的一道缝隙。她是一个责任感、道德感都很重的人,但却很难跟人建立起情感上的流动。但凡她把苦和累喊出来,把委屈倾诉出来,也许会好一点,但那样也就不是她了。

她童年曾经经历了什么的黑暗凄凉,我们很难去想象,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她觉得连儿子借亲戚手机打个电话,她都会觉得丢人。

她不喜欢跟人交往,也不喜欢儿子跟别人交往。

根据吴谢宇的大学同学回忆和他自己的自述材料来看,他始终没有学会如何与人交往,他反而一直很自卑,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考试机器,除了考试之外什么都不会。

他喜欢姑姑家的氛围,喜欢姑姑炖的猪脚,喜欢跟哥哥们一起玩,但是因为姑姑家的孩子们学习不怎么好,所以妈妈不让多跟他们玩。

谢天琴不擅也不喜与人交往,但吴志坚在国企工作,平时应酬也多,按理说吴谢宇跟父亲待的时间多一些,自然而然也就学会了如何接人待物了。可遗憾的是,或许是过于劳累,或许是遗传,也许是其他,在吴谢宇小学的时候,吴志坚查出来小三阳,从此吃饭时父子俩也不在一起,因为怕传染。而平时吴志坚上班很远,回到家也很晚了。

在吴谢宇的自述材料中提到:妈妈有时会跟他说,你要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你看看你爸,就是因为整天为老家的破事儿操心,心理负担太重,病才不会好的。

吴志坚后来病重得连班也上不了,大部分时间是谢天琴在照顾他,最终吴志坚跟他的父亲一样,因肝癌过世,这一年不过40岁。

父亲的死,对这个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母子两人都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妈妈沉浸在悲伤之中,吴谢宇说:妈妈拒绝跟所有人的关系,她很痛苦,这让我很自责,是我让她那么痛苦。在吴谢宇心中,妈妈像小龙女一样,心地纯洁善良,对这个世界不是很了解,也不是很喜欢,我完全可以了解,我也不是很喜欢和别人交往。

吴谢宇从小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他能接受到母亲很多压抑的痛苦和情绪,可两人之间又像隔着一堵墙,无法有效沟通。而关于性教育,这方面本该和父亲一起讨论的事情,也没了机会讨论。父亲过世之后,他曾想和舅舅谈论一下,终归还是没有说出口。

从小学三年级看到父亲电脑上的色情电影,觉得这是件很“肮脏”的事,到青春期开始自慰又觉得很羞耻,初中时无意看到了父亲和另一个女性的亲密,让他开始和父亲保持距离 ,从情感上更加的和妈妈捆绑在一起。

他积攒了太多的情绪、压力、痛苦和恐惧。

进入大学后,对学生的要求更加多元化,不再是分数唯一论,虽然在同学们看来,吴新宇的成绩仍属于学霸级的,可对于一个只觉得考第一名才有意义的吴谢宇来说,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就意味着失败。到了大三后,同学们有的开始选择出国交流,他也想去,可他知道自己经济和心力都达不到,别人说的一二十万出国交流费用,他负担不起。

想和妈妈说,可又不忍心给她一丁点的压力。2015年的时候,他跟妈妈提过想自杀,妈妈说那我也不想活了。

他失去了目标,觉得找不到生活的意义,他的内心开始崩塌,他不再自律上进,开始逃课,看电影看小说来逃避现实和了解世界,可看多了之后,电影里所有的主人公和价值观在他脑海里全部互相冲突和矛盾。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家的困境,他又该做什么样的人。

我并不想为吴谢宇辩解什么,我也完全无法接受他弑母,只是了解这个家庭的背景之后,很难受和无力,有种窒息感。

两个积贫积弱的家庭,两代人扭曲苦难的人生,看上去第三代似乎拥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但在光鲜的成绩背后,仍然是扭曲和苦涩的人生。

你去怪谢天琴把不好的情绪传递给孩子,没有给孩子塑造一个积极向上的性格吗?

可她勤俭善良,尽守母职和妻职,丈夫将大部分收入、人脉和精力都反哺给婆家,她一个人默默扛下了小家的所有家务和责任,他们居住的房子还是谢天琴学校分配的。甚至丈夫死后的抚恤金和朋友们给的钱她全部给了婆婆。

你怪吴志坚是凤凰男吗?可面对拼尽全家之力向上托举他的那个原生家庭,他又怎能不回报?他能放着精神失常的二妹和智力障碍的小妹不管吗?他不是不知道妻子有情绪,所以他也对妻子忍让,跟儿子说妈妈很辛苦,要多体谅妈妈。

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原本是时代加给一个人的苦难,后来成了两个人的,一家人的,两个家族的,命运一环扣一环,负重前行的一代又一代。

身为一个女性和一个母亲,我很能理解当初谢天琴为什么不愿意结婚,认定自己一辈子单身,不需要家庭。

当你对这个世界失望,觉得人生不值得一过的时候,是不会想要后代的。

如果谢天琴当初顶住了压力,老父亲也没有以死相逼,她会一直当她的中学老师,不婚不育,没有那么多辛苦和琐碎,在平淡且安静的岁月里,从容且开心的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岁月会慢慢化解生活曾经给她的不公和黑暗。

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