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绝望的人,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丧失一切,又拥有一切。

最后的缆绳,我最后的祈望为你咿呀而歌。

在我这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聂鲁达 《最后的玫瑰》

陈萧从床上跌下来,猛然惊醒,看了看手表,发现才不过清晨。尽管昨夜劳累不堪,这突然的意外却是让他睡意全无。拉开窗帘,天空依然是浓浓的深蓝色,路灯下,一只流浪狗趴在垃圾堆里,翻找着残羹冷炙,想要填饱肚子。

多么可怜的生灵。

他吸了吸鼻子,脑袋沉沉的,就好像感冒了一样。

厨房里放了很久的麦片已经发霉了,所幸冰箱里还剩下一袋快到保质期的牛奶,勉强可以果腹。

纯白的液体一点也不粘稠,寡淡地就像烧开的水。

咕咚,咕咚。

随意地把袋子抛进垃圾桶,他抹了抹嘴,还是不太舒服。

走到客厅,电视没关,提示没有信号的消息框不停晃动。坐上沙发,陷进软的有些过头的坐垫里,打开手机,陈萧翻了翻聊天记录,从未谋面的网友们聊得正欢,然而尽是他不感兴趣的,或是心生鄙夷的话题,他产生了一种游离感,仰着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孤独,他从不认为自己很孤独,他执着地相信自己并非是被他人所抛弃,而是自己选择孑然一身。

毕业后,和父母住在一起也快有一年了,虽然他有自己的工作,从来没有游手好闲地接受“接济”,但他最近却产生了一种浅浅的负罪感——

与其说是负罪感,更像是因爱而生的自我厌弃,父母当然不会觉得自己多余,相反他们还因为自己的陪伴而感到开心。

可是呢,可是。

如今的境遇,真的是他们所期望的,自己所追求的模样吗?

陈萧摇了摇头,看着墙上的日历,心想外出旅游的父母应该快回家了,在此之前,得好好“收拾”一下才对。

他站起身,险些丧失平衡,扶着桌子,摸了摸自己温度不低的额头,他觉得自己的确是感冒了。

常去的小店里还是只有几张桌子,那个几乎每次都能见到的白领照例坐在门口,依旧是一幅颓废的模样,守着一盘青椒炒肉,一碗压实的米饭,一瓶所剩无几的啤酒,百无聊赖地挑着葱节。

陈萧看着他,他遂回以尴尬的微笑,夹起切得薄薄的肉片,却并没有吃。

陈萧把买来的东西丢在座位上,点了红烧茄子和土豆牛肉,舀了一碗酸菜汤,坐回椅子,凝视着沾满油的光亮桌面,想要思考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想到,全然只有空白。

削了皮的茄子沾满酱汁,卖相很好,一如既往地偏咸,土豆牛肉也还是从前的味道,咀嚼着牛筋,看向对面空空如也的座位,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从小就认识的女生,总是梳着精致的辫子,刘海稍稍遮住明亮眸子,鼻子小巧却如雕塑般挺拔的女生。

每次吃土豆都要用筷子一丝不苟地将其分成几块,一点点放入口中,就像是在吃西餐一样,有种奇怪的幽默感。

说起来,自从毕业后分道扬镳,有多久没见过她了呢?

陈萧哑然,咬到一块辣椒,不禁咳了几声。

老板走出厨房,检查了汤的余量,抽起烟,望着陈萧,眨了眨眼。

“小陈,我记得以前有个姑娘不是总是和你在一起吗?怎么最近都没看见她呢?”

岂止最近,多少得有几年了。

陈萧咽下米饭,视线与老板重叠。

“她出国了,应该不回来了吧。”

“哦,出国……难怪,我还说你们俩闹掰了呢。”

“她不是我女朋友。”

“是嘛?我一直觉得那姑娘挺不错的,长得又好看,人也文静,听说还是个学哲学的高材生。”

不知何言以对,陈萧放下筷子,喝了口汤。

“嗯。”

支支吾吾地应答,尽管想要将老板所说的话在心中激起的波澜平复,但无论怎么努力起到的也只是反作用。

楚——芷——懿,名字在记忆中变得愈来愈陌生,就连模样的印象也所剩无几,想来真是十分讽刺,悲哀至极。

“菜够不够?还想吃点其他的吗?今天请你一份。”

吞云吐雾的老板把烟蒂抛进垃圾桶,转身要回厨房。

“谢谢,不用了,我今天不太舒服,其实没什么食欲。”

“行,那就下次再说,记得提醒我。”

“好。”

汤面浮着肉眼可见的油点,陈萧的思绪已然成为了一团乱麻,因机缘巧合而引发的话题使得在他心中本就有一席之地的些许想法生根发芽,他刻意回避的事实也因此忽而赤裸裸地再次被摆到台前。

“与其期盼永无休止的等待,不如放弃执念与无谓的可笑愿望。”

接近凉透的过油茄子吃上去颇为腻人,而牛肉的汤汁变得更为粘稠,咬断筋膜,陈萧的左手无处安放,不停敲着桌面。

门口的风铃作响,顾客光临,炝锅的白酒窜起高高的火焰,老板熟练地操纵着锅铲,抬起头,以笑脸相迎,未曾想前来的竟是意料之外的人。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

“好久不见。”

背门而坐的陈萧定住了。

温柔的嗓音,那么熟悉,此刻却又略显陌生,徒增诧异。

不该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

心跳加速,沉沉地吸了口气。

那轻轻抚在肩上的温暖的双手,那近在咫尺分明可闻的呼吸,于自己而言同幽灵般迷惘的足音——

成为了比梦境还要不真切的东西。

“我就说你肯定会在这。”

沉默不言,话语湮没在弥漫着调料味的空气里,思绪戛然而止,就像面前的这碗土豆牛肉一般,越发粘稠不清。

不愿回头,尽管身后就是自己无数次想象又落空,故而沉积于心中成为裂痕的绝无仅有的那种“可能”,但陈萧并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

他感觉很热,比刚才更热,理智如同被点燃的白酒一样,不经意便擅自挥发殆尽。

楚芷懿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国外的生活如何如何啦,吃的东西怎样不合口味啦,皆是日常的话题。

她的语速一如既往地不紧不慢,语调抑扬顿挫,清晰的吐字就像专业的播音主持一般,是让人一听就会感到惊艳的类型,有着能把无聊故事变得充满趣味的魔力。

若是初次了解,想必无论何人都会被其吸引,然而此刻的陈萧却是几乎半个字也没能听进,他不停搅动着咖啡,装作认真的模样,脑中产生了一种无法消解的奇怪情绪。

自己是毫无疑问喜欢楚芷懿的,或者说至少是喜欢过。

那天的事情,至今都记忆犹新,正是这深刻的记忆,成为了自己几年来痛苦等待的根源。

场景历历在目,奇怪的是时间已无从忆起,或许是高中,或许是大学前最后一次在学校——总之是一个无月之夜。

路灯黯淡的白光漂浮在密布灰尘的空气中,并排而坐,只是望着空无一人的操场,她和自己都想说些什么,但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在尴尬的沉默里。

“陈萧,我得跟你说一件事。”

明明是自己擅自拉着别人跑到外面,先开口的却是眼前的女孩。

“我可能……没法和你一起去Y城了。”

当时听见这句话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情?陈萧不得而知,只记得自己木讷地点了点头,想要表现得不甚在意,强装镇定。

楚芷懿说了什么呢?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他不愿回想,于是原本准确无疑的答案,也无可奈何地变了形。

“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明明我答应过你,那么肯定地给你答复……现在却……”

“没事的,楚‘小姐’,毕竟我们都没法预知未来的变故,所以承诺没法实现,也不是你的错,没必要道歉的。”

小姐。

自己那时毋庸置疑刻意强调了音节,他喜欢这个词,喜欢唤她小姐,就像同样钟意的“少女”一词一样,总是给他以十足的美好感觉。

但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那无法控制的颤抖。

原本是安慰效用的一席话,却巧合地成为了悲伤情绪的催化剂。

她哭了,眼泪就像玻璃一样跌在地上摔个粉碎。泪珠一旦滴落,就变得越发不可收拾,于是完全是下意识的,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扯着自己的袖子不断抽泣的“少女”,连半句话也没有力气说出。

那天真的很冷,吐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她带着温度的呼吸与越来越多的泪水混杂在一起,浸透长袖,划出了一块温暖的区域。

细长的手指攥得愈来愈紧,自己只好伸手抚顺她乌黑柔软的头发,轻轻拍着她抖动的肩,做出无声的致意。

耐心地,如此长久的等待少女停止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泪水和呼啸的寒风一般经久不息。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临时起意的缠绵也好,停滞不前的爱意也罢,一旦明天到来,一切就会分崩离析。

那天之后,她果然离开了,并非悄无声息,但还是意外得让人错愕,就像是已然习惯的事物在某一天毫无征兆地消失,无处可寻时感到的不知所措。

四年?五年?早就连这样简单的事实都分不清了,若是换作他人,想必会被以“怎么这么不上心!”为由斥责。受到斥责也好,就像是中世纪的放血疗法,固然违背原理,但“释放”多少还是能从一定程度上解决问题。

然而这样的机会一次也不会有。

“陈萧,陈萧?你有在听吗?”

意识飘回现实,视线落到花纹斑驳的棕色桌面,模糊的茫然感让陈萧没有缘由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在片刻的停顿后,又看向楚芷懿。

“我在听的哦,话说那边的菜真的有那么难吃吗?”

凭借只言片语拼凑而成并非刻意的敷衍,身后放出暖气的空调呼呼作响。

“超级难吃!摆满辣椒的菜居然是甜的,裹满酱汁的肉一点也不好吃,咸得发苦。”

“所以,还是这里的好?”

“没错,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家这边的吃的。”

“那是自然,味觉是种根深蒂固的体验,一旦适应就很难再改变。”

没有加砂糖的牛奶咖啡是苦涩的,抹茶蛋糕也差不多,陈萧看见楚芷懿拿着餐刀小心翼翼地把蛋糕上的草莓切成工整的四瓣,抿了抿嘴。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半是感叹,半是纠结,陈萧不由自主地如是说道。

叉起一瓣草莓的叉子悬在了空中。

“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尽管我非常想回来,但那时可谓希望渺茫。”

楚芷懿吸了口气,话语里显露出略微的犹豫。

“但正如你所说,我们没法预知未来的变故,事情总是会有转机——”

她露出了微笑,眉眼间有种动人的神采。

“那么,究竟是怎么了呢?”

“无非就是他经营不善,狼狈回国,一个并不值得庆贺的理由。”

楚芷懿的语气就仿佛事不关己,不过也正常,毕竟她和家里的关系向来不好,当时若不是无所依凭,她也不会跟着出国。

这么想着,咖啡已然见底,餐吧里传来某首不知名字的爵士乐曲。

楚芷懿的笑变成了一种复杂的表情。

“欸,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呢?”

“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感觉你见到我的时候一点也不开心,刚刚也心不在焉的。”

“还有,我还没回来的时候,发的消息你也老是不回。”

“不是我太敏感,只是这些事情的的确确能从侧面反映出一个人的想法。”

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或许那就是自己内心的真实写照。五年,一千多天,足够让一个意气风发的毕业学生折戟,从满怀希望到老气横秋;足够让一个人由贫穷到发达;也足够让一段即将走向无疾而终,前景并不明朗的爱慕变质。时间就是如此残酷的东西,发霉的食物、斑白的发丝、枯萎的树木,有哪一样“衰败”的始作俑者不是不断流逝的分秒呢。

承认这个事实无比困难。

“若要说一点情绪也没有,自然是谎话,但与其说是气愤,倒更像是某种失落,心中有着无法弥合的空洞。”

陈萧注视着楚芷懿的眼眸,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

“我从没生过你的气,那时没有及时回复,是因为我由于工作的缘故日夜颠倒地四处奔波才迫不得已为之。只是,老实讲,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会回来,况且这么突然——现在这一切,甚至让我感觉自己是在做梦,所以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口是心非,逢场作戏。

竭力掩盖真相,为了显得体面,为了不让他人难过。

陈萧未曾有任何一刻像现在一样,如此厌恶着信口雌黄,吐出谬言的自己。

“但是,能够再次见到你,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欢迎回来,楚‘小姐’,请原谅我这份迟到的心意。”

听见陈萧的话,笑逐颜开的楚芷懿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值此一瞬,她伸出手,捻起一小块奶油,轻轻抹在了陈萧的鼻尖。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这个称呼哦。”

她上扬的嘴角有着美好的弧度,两颗形状好看的虎牙格外引人注目。但陈萧却是跌入了另一种与此情此景完全不相符的思绪中。

父母打来电话,说要再迟几天才回家,就发来的照片来看,他们玩得很开心。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唯有手机屏幕发出幽光,陈萧揪着睡衣擦干颈间冒出的汗,吃完药睡了一觉后,他觉得感冒好了不少。

年休的时间所剩无几,然而陈萧丝毫没有请假前那种浓烈的抵触,相反开始期待起上班的日子,他指望借此创造出能够用来为自己的逃避做辩护的理由。

昨夜躺在床上,辗转反复地思考白天见到楚芷懿的场景,仔细咀嚼与她的交谈,陈萧觉得自己愈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楚芷懿,要如何看待这不知会走向何处的恋情。

有种难以言喻的东西随着转动的指针不断流逝,故而成为了如今这般藕断丝连的奇怪状态。

陈萧复又想起楚芷懿刚出国时那段苦闷的日子,每天抱着手机等待信息,哪怕看到只言片语都会感到欣喜。说起来,那可真是段折磨却又让人怀念的时光。

相隔两地,凭借虚拟的事物维持联系,每日不胜其烦地“例行公事”,以为永远不会产生厌烦情绪,直到最后才发现这般一厢情愿不过是种幼稚的期许而已。

后来果不其然开始逐渐变得淡漠,起初说得信誓旦旦的是自己,最先丧失热情的也是自己。有的事情,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知晓其中心酸,目睹到幻想同现实之间那冗长的深壑时,才会明白理想主义究竟是多么天真可笑的东西。

无论对于爱情还是功成名就的渴望,皆是如此。

春日和风温柔地从敞开的窗扉窜进房间,掀起没有图案只有数字的日历,将摆在桌上的纸张吹落一地。

陈萧换好衣服,对着落地镜理了理头发,从橱柜里找出一罐狗粮,关上窗,出了门。

兴许是时间尚早,街上行人寥寥,卖早餐的小贩才刚刚支起炉灶,餐车里冒出白色的蒸汽。氤氲着朦胧晨光的天空灰蓝灰蓝的,流云是鱼鳞状,一只趴在电线的麻雀张开翅膀,朝远方飞去。

打开罐头,蜷缩在垃圾堆里,不知被谁人遗弃的小狗,发出汪汪的叫声,颤颤巍巍地钻出来,蹭了蹭陈萧的裤脚,然后狼吞虎咽起来。

它黄棕色的毛发黑,凝成几块,眼睑发红,泪痕很深。陈萧俯下身,抚摸着它的头,揪下了黏在它身上的塑料膜,小声地叹了口气。

吃完东西,它伸出舌头,一幅开心的样子。陈萧里掏出一个陈旧的毛绒玩具,丢到一旁,小狗跑了过去。

陈萧转身望向升起的朝阳,热油的香味与湿润的气息灌入他的鼻腔,尽管离约好的时间还相隔很久,他仍旧朝预定的地方的方向走去。

树叶摇晃,簌簌的声音略显细碎,一俩轿车缓缓驶过,留下的轨迹上,一朵被压扁的桃花嵌进了柏油里。

楚芷懿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店橱窗里鲜艳欲滴的玫瑰花,小口地喝着豆浆。双手揣在口袋里,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陈萧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到这么早?”

楚芷懿一怔,回过头,微启的朱唇上还沾着些许淡黄色的豆浆。

“嗯。本来想先随处逛逛来着。”

她伸出小指抹掉豆浆,露出好看的笑容。

“你不也提前过来了?”

“睡不着,也没什么事可做,想着不如过来。”

陈萧吸了吸鼻子,望着楚芷懿厚厚的黄羊毛色围巾,想起这是高中时每当天气转冷,她总是会系的那条。

“那现在去公园吗?”

“好啊,正好时间也早,可以多待会,自从你出国以后,我倒是有很久没去了。”

楚芷懿点了点头,将纸杯抛进垃圾桶,和从前一样,站到靠内的位置,自然地挽起了陈萧的手。

就算隔着衣服,陈萧依然能感受到楚芷懿脸庞的温度,他把手朝外稍微伸了一点,让她能够转换成更加舒适的姿势。

“期待吗?”

“期待什么?”

“当然是接下来的约会。”

“还行。”

“唔,就不能稍微热情一点吗,你总是这么冷淡。”

“我只是实话实说嘛,毕竟我的确也没有开心到欢呼雀跃的程度。”

“那可以换种说法嘛,不要这么直接,小小地撒个善意的谎。”

他没有回应她炙热的目光,偏过头,看向了对街攀援在墙上盛开的迎春花。

“嗯,确实这样会更好。”

然而,在如此给予楚芷懿答复后,他便又无可避免地思考起自己或许不该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谎话连篇。

陪伴她的人,不该是没法实现期待的自己,而应另寻他人。

这一事实,从分离的那一天起,就已然注定,再无回旋余地。

真正背离承诺的,不是楚芷懿,而是一无是处的自己。

“喂,陈萧,又在想什么呢。”

打断思绪的,是楚芷懿玩笑性质的娇嗔。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从前。”

“那时放学都会走过这,而楚小姐你,每次都会被那家花店吸引。果然今天也不例外。”

为了掩饰自己的言不由衷,陈萧竭力挤出笑容。

“毕竟我确实很喜欢花,而那家店又是附近唯一的一家花店。”

“说起这个,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牵我的手,就是借老板特意准备的那一束玫瑰。”

“是呀,后来为了答谢他,我还帮他打理了好久的店面。他好像去年就退休了,现在都是他女儿在经营。”

“我还说为什么店里的人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原来是这样。”

“是这样。”

陈萧眨了眨眼,早晨温暖的日光越过两人头顶,映出了连在一起的影子。

“哦对,还有一件事。”

“你说。”

“你是不是,瞒着我些什么?”

突然的问题。

陈萧一愣,一时不知该作何应对,没有被挽着的右手攥得紧紧的。

“当然……没有,我们不是约定过吗,不管怎样都要坦诚相待——”

他不得已看向楚芷懿,想要展现出伪装的真诚,却在看见她那了然于胸的表情时感到了无法消解的意乱心慌。

含着笑的楚芷懿伸出手,刮了一下陈萧的鼻尖。

“善意的谎言除外,你丢了这句。”

话语定格于若隐若现的漂浮的水雾中,时间凝固在此刻,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长得超过了永恒。

她拉着他继续向前,没再说什么,无所适从的陈萧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愿望强烈地想要往某处逃离。

哪怕是坠入深海也行。

他这么想着,脑中轰鸣着预示危险的信号音。

“林中湖畔”,与其说是公园,更像是一座花园。4公顷的土地里包含了无数的玻璃温室,其中栽培种植的植物共有约一千种,无论何时前往都能观赏到四季的植株。玻璃温室又被划分为多种类型,每间温室依其特性,保留了一定的栖息地,为鸟类、蝴蝶等生物提供了生活场所,极大丰富了游客的游览体验。

除此之外,拥有精致雕像的喷泉、如迷宫般的欧式园林、设计巧妙的步道、被森林包围的清澈的湖泊,位于中心的,能够俯瞰整座城市景观的观景塔也是这座公园颇负盛名的一大原因。

陈萧和楚芷懿漫步在方砖铺就的小径上,两旁修剪整齐,高度一致的树木冒出新芽,是可喜的翠绿。

楚芷懿走在前面,心情愉悦地环顾着四周各种各样的花卉,步伐轻快。而陈萧,依然沉溺于方才的手足无措中,脚步沉重,视线始终落在脚下,仿佛目视千篇一律的石砖能够给予他某种可以缓和心悸的安宁。

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两人向着高处不断前行,不远处的观景塔旁簇拥着人群,升空的五彩斑斓的热气球似乎是某种正在进行的活动项目。

藏在花丛间的音响放着若即若离的音乐,营造出一种奇异的氛围。

“陈萧?”

“嗯?”

“要不我们去试试那个。”

迟钝地抬起头,楚芷懿指着空中的热气球,语气依然是十足的温柔,包含了轻易便能觉察的体贴,却使得陈萧心中滋生出更多的不安。

“我不介意。”

完全是下意识地做出回答,挂在脸上的苦涩微笑与微微颤动的双唇将他的心情展露无遗。

她走上前,牵起了他的手、

“一会,有话要跟你说。”

她踮起脚,说着小声的耳语,笑容愈加灿烂。

陈萧闭着眼,眉间收紧,咽了口气。

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呢?既然答案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事实,又为何要永不休止地自欺欺人?只要对方能够意识到自己的虚情假意,那么一切因软弱而致的止步不前便会土崩瓦解。

这样就好。

却仍只是因无比害怕而始终低垂着头。明明知道过去的爱意早就是无法再继续下去的断了一截的弦,明明知道唯有自我厌弃的心意才是正解,还是“心甘情愿”地全身埋没于真实性不容半点质疑的温存里。

如此执迷不悟,由着对他人依赖的眷念作祟,连迈出哪怕一步的勇气也消失殆尽——

可悲至极。

任由那真真切切攥住自己的手引导,去往何处都全盘接受。

被如烟般虚无缥缈的意象包裹的陈萧,脑中只剩下无意义的哀叹。

尽管队伍看上去很长,其实多是围成一圈在围观,真正尝试的人寥寥无几,于是不消多时,手持票据的两人便很快被半推半就地送入了吊篮,在众人的注视中,徐徐升空。

地上的人影、建筑变得越来越小,气球不停上升,直到超过了观景塔的塔尖方才停止。

高处的温度要更低,呼啸的风让吊篮摇摆不定。目光遍及公园全景,蜿蜒盘旋的道路变得脉络清晰;森林、草地、花园都结为了颜色各异的团块;低处的世界仿若成了一个平面;湖泊的轮廓一览无遗;远处原本隐没于高楼大厦之间的正午饱满的太阳此刻亦可完整地目睹。

趴在吊篮边缘,眼前难能可贵的美景固然让人沉迷,陈萧却只是想着许多互不相关的事情以及一些刻意被尘封的记忆。楚芷懿站在他身旁,俯视着地面。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忽然抛出了一个略显奇怪的问题。

“陈萧,你还记得我们高中的语文老师吗?”

“你说周老师?”

“对,回来那天我在机场遇见他了。”

“哦,我们毕业后他好像就辞职了,他是准备回Y城吗?”

“嗯,没错,他是这么说的。”

“这样也好,他那样的老师不应该在我们这个小城浪费才华。”

“说起来,你知道周老师来我们这里教书的原因吗?”

“不太清楚,他从来没提起过。”

“那天他告诉我,是因为这座城市是他曾经喜欢的人的故乡。”

“曾经喜欢的人?”

“嗯,他们是在Y城相遇的。”

“她是画家,和周老师不同,深爱着Y城的雨景。他们初见正是在一场以歌颂雨景为主题的画展上。”

“不过这次初见并没成为两人相识的开端,以至于周老师后来已经几乎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总之,真正让两人的关系有所进展的是在画展几年后,在公园的一次偶然邂逅。那时周老师事业不顺,心情郁闷,在同这位我们不知姓名的女子成为知己后才逐渐走出阴霾。她喜欢文学艺术,对哲学也有所了解,所以与周老师十分投机。”

“周老师爱上了她,可是——”

楚芷懿顿了顿。

“可是,什么?”

“在周老师做好表白的准备之前,她便不幸病逝了。”

让人猝不及防的结局,陈萧哑然,不知该何言以对。

“周老师遵照她的遗愿,把她带回了故乡,也就是我们这座城市,自己也停留下来,怀着无法消解的思念,来到我们高中,他喜欢的人的母校,成了老师。”

当楚芷懿说出最后一个音节时,陈萧看见了她眼中的某种落寞。

曾经的疑惑就此迎刃而解,却丝毫没有任何喜悦,有的只是浓重的悲伤——为自己所尊敬的老师感到悲伤,亦不知为何感同身受,为自己的事情感到悲伤。

思绪至此,他掐着自己的无名指,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纠结许久的一番话,告诉楚芷懿。

“楚小姐,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你说。”

“是关于,我们俩人的事。”

陈萧抬起头,竭力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抗拒,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楚芷懿的双眼,却并没有发现他所认为会出现的那种诧异。

“在楚小姐眼中,我是个怎样的人?”

嘴角抽搐。在某些重要时刻,无足轻重的话语也会拥有改变一切的力量,能够导致毁灭亦能够带来新生。陈萧深知这一点,尽管实非所愿,但他别无选择。

“唔,让我想想。”

换作他人恐怕会一笑了之,随意用些好词敷衍,唯有眼前的她会认真以对,陈说真心。

“努力、耐心、温柔、安静——这些是优点,缺点是,优柔寡断、理想主义、以及些许的‘自以为是’。当然还有其他的,就像有爱心呀,乐于助人啊,不过说这些是不是就有点像在写什么推荐词一样。”

楚芷懿仍旧是笑靥如常。

“那假如,我好的那一部分已然快消失殆尽,坏的那一部分却愈演愈烈,你还会以从前的眼光看待我吗?”

“当然不,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因此而离你远去。”

“可是……”

“陈萧,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不管是你让姜芸转交的那封最后未能送出的信,还是你在公司里发生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

根本不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符合预想的话语,哪怕一点也没有。

不该是这样的。

耳旁呼啸的风在逐渐减弱,热气球在缓缓下降。

陈萧的心情也同它一样,沉沦衰弱,就快跌入谷底。

“你觉得现在的自己,没法回应曾经允诺下的美好愿景,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恶劣’,觉得在我不在的这几年间,变成了一个不配被他人所爱的人。”

“可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你果真自甘沉沦,又怎么会被公司里的那些人孤立呢?你只是在自暴自弃,‘自以为是’地定义我想要的幸福,把自己看得比尘埃还轻,宁愿让自己痛苦,也不想让他人感到丝毫悲伤。”

“然而如此为之真的是正确的吗?至少我不认可。划分亲密关系的尺度,不仅仅是你愿意为别人做什么,还有别人愿意为你做什么,不要一厢情愿地说‘问心无愧就好’,不要怀着所谓崇高的‘奉献’精神一意孤行,陈萧,爱是分担,是对彼此负责,而不是一方必须为另一方心甘情愿倾尽一切。”

“我——很不喜欢你总是擅作主张承担所有的事情。”

楚芷懿侧过脸,吐了口气,笑意全无,表情十分严肃。

而陈萧,望着她,确是露出了一种苦涩的笑,心中充满了可怕的平静。

“这些或许是原因之一,但它们都不是最重要的,楚小姐,你知道真正让我想要选择放手的,是什么吗?”

“是自那天起,从你离开之后,我渐渐地,不止一次地,对你我之间的爱,对自己的心意产生了犹疑,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否还爱着你,不知道我是否还应该爱着你,以至于,当我向你道晚安,告诉你我一切平安,说希望你回来的时候,我的心都宣示一切话语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怀着这样想法的我,怎么能有资格,说‘我依然爱着你’呢?”

“所以我们不如——”

突然灌入鼻腔的,是一股馥郁的花香,然而这香气骤然消逝,转眼便无处可寻。

陈萧心神恍惚,鼻尖残留的花瓣柔软的触感,促使他望向躺在吊篮底部的玫瑰花,然后复又看向楚芷懿。

她捂着嘴,晶莹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

与此同时,热气球落到了地面,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他耸了耸肩。

湖中央有一块面积不大的湿地,几只白鹭姿态优雅的立在上面,若不是它们不时打理自己的羽毛,恐怕路过的人都会把它们当作活灵活现的雕塑。

陈萧漫无目的地走在鹅卵石小径上,楚芷懿跟在他身后,一种理所应当的缄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楚芷懿的心情尚未能平复,而陈萧在被打断以后,已然是不知该如何让一切就此结束。

楚芷懿的一番话在他的心中不断发酵,尽管不愿承认,但她所说的,正是自己发自真心的所思所想,他原本以为,当她知晓所有这些后,一定会对自己产生厌恶,而这也是他所希望的。

可是结果却完全相反。即便知道了自己那些可谓卑劣的行径,即便知晓了自己变得飘忽不定的爱意,她依然和从前一样,倾心于自己,包容自己的不足,对自己怀着美好的期待。

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如今想来,这样的词用来形容自己真是贴切无比。

固执地觉得“委曲求全”便能让一切回到正轨,到头来却是让事情变得愈发不可收拾起来。

不想让他人难过,不想让他人因为自己被消极的阴霾笼罩。

终究还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何其讽刺。

抬起头,蔚蓝的,一尘不染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灿烂。透过枝杆与繁密叶片撒到湖泊边缘的破碎的光芒不遂人意,对于当下的氛围来说可谓绝对的不合时宜。

陈萧停下脚步,眨了眨眼,身后的楚芷懿也遂之立在了原地。

湖的对岸,多半是做保洁工作的老人骑着一辆三轮车,车厢里满满当当地装着高高一堆不知从何而来的玫瑰花瓣。只消风轻轻一吹,就会洒落许多,然而老人似乎并不在意,仿佛他就是刻意为之一样。

花瓣四处飞舞,有的飘到湖面,随着微波游荡;有的落在地上,顺着车轮的轨迹连成一线。

比例不同的灰色、黑色、红色、绿色,蓝色混合在一起,加上角度恰当的光,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幅印象派的画作。

很美,意境非凡,却是与自己无关的风景。

果真如此吗?

正当陈萧这么想时,楚芷懿的双手,复又抚上了他的肩,就和以往一样,一样的感觉,一样的力度,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这一次,他没有无动于衷,而是伸出手,牵住了她。

无数回忆的象征物在头脑里飞速闪烁。

带着些许焦黑却又很可爱的曲奇、印着梵高《星夜》的笔记本、字体飘逸的一句又一句诗歌、滴着水珠的粉玫瑰、小巧的兔子挂坠、泛黄的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扁扁的果汁盒、断掉的淡色口红、几近散架的相框……

“答应我一件事。”

“两件也行。”

“那就两件。”

“无论如何我们彼此之间都要坦诚相待,不过善意的谎言除外。”

“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对方,一如既往地爱着对方。”

倒影在平静的湖面中摇曳,被浮动的花瓣切割成无数残片。

思绪万千,在现实中却不过倏尔一瞬。

回过神来,不经意间的想法是愈发握紧手。

“我要是讨厌你,早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楚芷懿有些哽咽,带着哭腔的声音惹人怜爱,又使人无比心安。

负罪感,跳动的心脏,某种东西在复苏。

陈萧的压抑许久累积下来的那些灰色的心情因此而冷却了下来。

回忆越加纷繁复杂,他的心意反而变得越是清晰。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的曲线逐渐理顺,绳结一个接一个解开,然后变为了一条微微抖动的直线。

争吵、指责,缘何而起?幼稚的正义感与不辨气氛的直白。

羞涩的笑容、放多了糖的咖啡。

温柔的刺痛、绽放的玫瑰。

哈————

答案是那么清晰,只是被自己故意忽视了。

所幸,就算无数次让机会落空,它仍就会像浮在湖面上随波逐流的花瓣般,没有沉底,也不会沉底。

陈萧转过身,面对楚芷懿。

她湿润的眼眶泛红,就和那时一样。

不同的是,缠绵的拥抱并非离别的前兆,临时起意的缠绵也好,停滞不前的爱意也罢,明天到来,自然会分崩离析——

然而一定会重构为美好的东西。

此时此刻,不是彼时彼刻。

尽管曾误入歧途,尽管攥在手中的珍贵之物也曾落空。

但迄今为止一切事情结成的含苞待放的花朵,终究还是迎来盛放,花瓣被剥落的花束的结局不是死亡,四处飞舞的花瓣会将它的美丽赠与世人。

无论是坠入水中,还是嵌进泥土。

“它”都不会被遗忘。

从始——至终。

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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