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活着,需要另一个女人鞠躬尽瘁,多呈现于封建社会,婆婆要求儿媳臣服于自己的威严,伺候到油尽灯枯那一刻。

如果一个母亲,要求自己的女儿事母至孝,践行婆媳间那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使命,虽极其苛刻,但从中国逆天的儒家孝道来说,也义不容辞,天经地义。

不过说到底,还是女人为难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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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康同璧

1959年三月,春寒料峭。

人人避之不及的章伯钧早已习惯独来独往,他常常独自一人到政协小吃部喝午茶,与他一样形影相吊的,还有阅女无数的情圣罗隆基。

章、罗同是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抱团取暖。

他们常拿着时政报纸,在小吃部一边吃茶,一边大放厥词,高谈阔论。

这天章伯钧照例烧了一壶清茶,等待罗隆基到来打口水仗,结果没等来罗隆基,却等来了一位德隆望尊的老人。

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妪在一位中年女子的搀扶下,过来跟他打招呼。

“想必这位是章伯钧先生?”

章伯钧一阵错愕,起身说:“正是,请问您是?”

老妪彬彬有礼,作揖说道:“老身康同璧”。又望向随行女子,介绍说:“这是小女罗仪凤”。说完,女子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个礼。

章伯钧大感震惊,康有为的二女儿,罗昌先生之夫人康同璧,还有她的女儿,康有为之外孙女罗仪凤,竟胆敢主动来跟自己这个“瘟神”打招呼!想必是不是搞错了?

他忧色道:“康老夫人,您认识我章某人?你可知我章某人是什么身份吗?”

路旁正好有一个好事之人经过,讪笑着搭腔说:“是啊!老太太,搞清楚了!小心惹一身骚,晚节不保。”

康同璧斜睨了那多嘴的路人一眼,目光又回转,毕恭毕敬地再作了一个揖,说:“久仰大名,能认识章先生是老身的荣幸。”

向来被人冷落惯,突然受人尊重,章伯钧浑身趔趄,差点没站住,回了个礼说:“章某,受宠若惊。”

罗仪凤恬静一笑,说:“后天小宅设宴,略备薄酒,章先生若不弃,可乞劳玉趾,就寒舍小酌一杯。”

章伯钧做梦都没想到,当下的形势,还会有人请自己这种人到家里吃饭。

他心潮澎湃,犹如久旱逢甘露,再难抑止感动润湿了眼眶,又恐周遭耳目隐蔽,不得不压低声音回道:

“章某如今声名狼藉,能得康老夫人和仪凤女士怜悯款待,何其有幸,后日必准时赴约。”

这是章伯钧与康同璧母女的第一次见面,深感贵族气息扑面而来。

康同璧老态龙钟,却精神奕奕。

罗仪凤文静内敛,却端庄大气。

后日,章伯钧应邀来到了东四十条何家口康同璧家,这是一所气派的大宅院。

粉墙黛瓦,朱漆大门。

门头着眼处镶嵌一块烫金牌匾,台阶左右各置一尊狰狞狮子辟邪坐镇,屋檐上立满精雕神兽雀立环视。

章伯钧被惊艳到,在门前踌躇一阵,迟迟没有敲门。

为避免失礼,事前他已做好了功课。

他了解到,康同璧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其仙逝的丈夫是北大教授兼资深外交家罗昌。

老人膝下一儿一女,唯一的儿子定居美国,她自己带着女儿生活在社会主义的眷顾之下。

政府感念她解放前的功劳,给七十岁的她在文史馆挂职一个150元月薪的荣誉职位......

章伯钧掰着手指头,复习默念条条信息,保证待会儿不会出洋相,才自信叩响康家大门。

开门的是老佣人老郭。入了内门,章伯钧才观得这所大宅是四合院格局。

里头的景象,比外头更加叹为观止。

朱红一派雕墙,四绕青松掩映。

院内花草树木天然种植,毫无人工修饰。

抬头见鸟,低头见花。

独具匠心的栽种艺术使得大院景色被划分成两个季节。

东边锁春,西边迎夏。

环顾四周,各房雕梁画栋,高悬匾额。

靠墙行走,精雕壁画目不暇接,古色古香熏人陶醉。

随着长廊一路步入,脚下的青石板色泽如砚,仗着初春寒气逼人,隔着鞋底也能感受到澈骨的清凉。

章伯钧大开眼界,暗暗忧叹:“康老,你这样是活不久的。”

引入饭厅,康同璧母女已恭候多时。

客人不多,简单寒暄,各自落座。

满桌的清一色粤菜,肉眼可见的清淡,保真正宗,北京任何一家饭馆都难以媲美。

康同璧自豪地说:“今天准了厨子二陈一天假,这些菜全是小女亲自下厨献丑。”

按说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自幼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章伯钧还真不相信康同璧的女儿会是一把做菜的好手。

忖思间,罗仪凤端着一碟热气腾腾的萝卜糕和芋头糕上桌,章伯钧瞥见那一双娇嫩的玉手,不像长年干粗活。

但转而康同璧让她给客人说道一下满桌的广东菜,她却能将糕点菜品的制作方法说得头头是道,不像作假。

因为不懂做菜的人即使把烹饪方法倒背如流,也不能像她那样讲得绘声绘色,仿佛决心要把人教会似的。

康同璧告诉章伯钧,萝卜糕和芋头糕是广东的“省糕”,逢年过节必吃。

章伯钧看着表面撒满白芝麻的萝卜糕馋涎欲滴,夹了一块放进嘴里,顿时惊为天人。

白萝卜本身略带苦,却尝不出一点苦味。虾米和腊肉夹杂其中,提鲜又提味。

整个口感咸香软糯,赞不绝口。

再看那香喷喷的芋头糕还冒着热气,章伯钧迫不及待夹了一块。

芋头糕的构造略微简单,他只尝出了芋头粒,但看得出芋头经过精挑细选,每一粒都无一例外地绵软粉糯,入口饱满。

由于味蕾遭到魅惑,章伯钧不慎暴露吃相,众目睽睽之下,他大快朵颐清空一碟,竟厚颜无耻提出要打包一份。

理由是以飨家人。

送客时,罗仪凤果真给他打包了一份。

章伯钧惊讶于她的贴心,不胜感激。

他想不明白,心思这么周到细腻的女子,哪家公子不觊觎?竟然四十来岁,仍未出阁。

又想到整个饭局下来,罗仪凤进进出出,不断给客人斟茶续水,却鲜少坐下来说笑言欢。

总的来说给人感觉是,人热情,但话不多。

这种性格的女子最安分听话,嫁不出?不可能!

回家路上,章伯钧百思不得其解,再看看手中打包好的萝卜糕,已经被他舔得一粒芝麻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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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章伯钧

改日,章伯钧向康同璧引见罗隆基,因为上次饭局中,康同璧说要膜拜他的“难友”。

见面地点安排在章家。

起初,罗隆基的反应跟章伯钧如出一辙,未听完对方是谁,便脱口而出道:“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我罗隆基做朋友!”

等到真正见到康同璧母女,他从生硬的沙发弹射起立,恭迎道:“康老真是艺高人胆大,敢跟我罗隆基做朋友!”

转而,又对罗仪凤眼前一亮。

她今天的穿着格外典雅,纱巾绯色红,手袋阔海蓝,旗袍清幽紫,衣服上错落有致的条纹纷繁复杂,烘托出一种抽象又神秘莫测的魅力感。

罗隆基审阅过许多搔首弄姿,口红鲜艳的女人,却给眼前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所震撼。

他清楚这是一朵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花,但刚失恋不久的他难以忍受没有女性崇拜的日子,不得不将罗仪凤视之为一朵亟待采折的桃花。

罗隆基向罗仪凤打趣说:“仪凤妹妹,你我都姓罗,五百年前是一家。”

他舔舔嘴巴又望向康同璧,感恩戴德道:“康老,你给我送来个妹妹,我以后不愁了。穷了有人照拂,病了有人照顾,孤单了有人倾诉......”

罗隆基眼神离题,话语轻佻。章伯钧使了一个眼色,警告他别浪。

罗仪凤礼貌地抿嘴笑,说道:“你要当我哥哥?我那在美国的哥哥小气得很,他隔着太平洋都要吃醋了。”

罗隆基把脸小小凑近,淘气道:“那我不当你哥哥,我当你哥哥的哥哥好了。”

罗仪凤噗嗤一声,竭力收住浅笑。

章伯钧实在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暗示罗隆基太过失礼。

康同璧则被逗乐,祭出金牙大笑说:“嘿嘿!认个哥哥也无妨!罗先生幽默风趣,仪凤言辞寡冷,正好勾兑一下。”

实际上,罗隆基与康同璧母女并没有一见如故,只是他的巧舌如簧拉近了距离感,使得会面相谈甚欢。

康氏母女尽兴而归后,章伯钧把罗隆基拉到一边,申饬说:“努生你臭毛病又犯了?人家小你18岁,感情单纯,闹不得!”

罗隆基故作生气道:“啧啧,老章,原来你这么看我!”说罢,仰天傻笑,愉快离去。

望着罗隆基远去的背影,章伯钧叹了口气,“可怜康老替女儿把守了大半辈子,这次要引狼入室了。”

混了脸熟,康同璧也开始加入章、罗这类人的小圈子议论时政。

聚会的地点一般设在条件体面的章家或者康家,但只要离开康家,罗仪凤都会如影随形陪在母亲身边。

罗隆基变得比以前更加活力充沛,一有机会,便唾沫横飞展示自己看似鲜活,却早已腐臭的学问。

他的余光时不时望向罗仪凤,见她听得专心致志,愈发慷慨激昂。

但实际上罗仪凤不关心政治,也从不发表政论意见。

只是一个男人才华横溢,出口成章,开口就是指点江山,令她迷恋仰慕。

这就是罗隆基的猎女杀招,明明虎落平阳,却仍给人雄心壮志的错觉。

不成熟的女人吃这一套,成熟的女人,也吃这一套。

因此当罗隆基邀请康氏母女到自家吃茶唠嗑时,她们总是乐意愿往。

又或者罗隆基有事没事要来东四十条登门拜访,她们也是无任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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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罗隆基

1959年开始,国家提倡勒紧裤头过日子,共克时艰。

时局的艰难对康同璧母女影响不大。

康同璧本身有150元每月的固定薪水,康家后院的内宅又租给了驻华使节,每月有固定租金收入,她在美国的儿子还定期寄侨汇回来。

所以康家依旧过着丰俭由人的生活。

罗仪凤精打细算着整个家的吃穿用度,她把吃不完的糖果和点心分给了章伯钧家,那些用不完的糕点票,糖票,布票,都散给了濒临灭绝的友人。

主打的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与此同时,随着月历牌一页页翻过,罗隆基的困窘与时俱进,但与罗仪凤的感情却与日俱增。

罗仪凤精通各种果酱的制作方法,她听罗隆基有几声咳,专门买了一篮橘子,一个一个剥开,把橘子皮留下,做成橘皮果酱,装进精美透明的玻璃瓶,贴上亲手绘制的插画贴纸,趁聚会间隙送给罗隆基。

“可以泡水喝,止咳特管用了。”

罗隆基双手接过,暗自生叹。

这辈子流连花丛,送出去的礼物不少,收到的礼物也不少,但尽是流于表面,有待废品回收的东西。

哪像这一瓶小小的橘皮果酱,浓缩了一个人的时间,心力,感情。

想到自己这样的处境,还有人关心,他更加悲从中来,说道:

“这橘子真可怜,先是被人剥了皮吃肉,再是被人把皮蒸熟晾干,捣碎成酱,涂在面包片上。唉,世人真会粉饰,说什么浑身是宝,到底就是想吃人家个尸骨无存,一点也不放过啊!”

罗仪凤听得一头雾水,又似觉在责怪自己,顿时蹙紧眉头抑郁,“努生,做了这瓶橘皮酱,倒是我的错了?”

罗隆基从自怜中回过神来,“噢,我的好妹妹,我可不是说你!”

说着,他拧开橘皮酱瓶盖,用手指蘸了一抹,往嘴里吮,瞬间眼睛瞪大得像铜铃。

“唔!甘涩带甜,橘气浓郁,齿颊留香......我平生所学的语言已无法赞美这人间美味。仪凤妹妹,‘味道好极了’,用你们广东话该怎么说?”

罗仪凤现场教起粤语,“赞,好味,无得顶!”

罗隆基南腔北调跟着学了两遍。

他打心底佩服罗仪凤。他晓得她不仅会制作各种零嘴味酱,还精通厨艺糕点。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一个大家闺秀出身的知识型女性能够在“吃”方面取得如此高超的造诣。

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

“仪凤妹妹,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你无所不能,哥哥反复被震撼。我之前只听人说你未曾为母,却温婉贤淑,未曾为妻,却兰质蕙心。现在要多加一条——养在深闺,却多才多艺。”

罗仪凤被夸得六神无主,脸上泛起了红晕,除了捂嘴笑,已羞得说不出话来。

她是真的在试图追求一个用情不专的男人了。

每次有罗隆基在的聚会,罗仪凤都喜欢穿上显得青春活泼的翠绿色,头发卷得油亮洋气,高跟鞋的款式每次不重样。

为了避人耳目,多年不讲的英语也操持起来,没沾过洋墨水的人,根本不知道她和罗隆基在讲什么。

他们开始了长达数年不公开的恋爱,对外以兄妹相称,私底下单独约会,通过英文方式的电话、书信保持联络。

康同璧出于对罗隆基的好感,只道寻常,毫无戒心。

只有章伯钧良心不安,毕竟是他把罗隆基引见给康同璧母女的。

为了弄清楚自己要不要负上责任,章伯钧按捺不住向罗隆基的铁兄弟赵君迈了解情况。

“老赵,努生和仪凤现在去到哪一步了?有没有确定恋爱关系?最终会不会结婚?努生这次是不是认真的?是只此一人,还是又在逢场作戏?”

赵君迈被章伯钧连珠炮式的发问顶住了嗓子眼,吁了一口气,才说:

“努生之前给我看过仪凤的情书,仪凤好像是来真的,一字一句都流露出情真意切。”

章伯钧急了眼,“那努生呢?”

章伯钧的夫人李健生也在席间,她抢话说:

“老罗混账!怎么能把女孩子写给他的情书随便拿给外人看。”

“完了,努生这是在给兄弟显摆。显摆他玩弄女人的能耐。仪凤感情方面还是个少女,四十多岁的年龄长着一颗二十来岁的恋爱脑。也不年轻了,经不起伤害,一旦努生犯贱,对仪凤的打击不要太毁灭。”

说完,章伯钧摇摇头,似乎一眼看到了这段感情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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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罗隆基活到这个岁数,敷衍玩弄过多少女性。

叫得出名字的就有王立明、王右家、浦熙修、杨薇、张舜琴,叫不出名字的统统是“未报案处理”的受害者。

1963年8月14日,罗仪凤一厢情愿地认为火候已到。

她主动向罗隆基摊牌——在送给他的生日蛋糕上,附上表白信。

罗隆基收到礼物,大惊失色,匆匆忙忙跑去找章伯钧请教。

章伯钧恼羞成怒,呵斥道:“仪凤有什么不好的?你敢耗着不答应?”

罗隆基支支吾吾,面露难色:“我们只能做兄妹,而不能做夫妻。”

章伯钧立时火山爆发,“照你这意思,你根本不喜欢人家。你不喜欢人家,你干嘛要撞个头过去。”

罗隆基反怨道:“维持现状多好,做了夫妻就得忍受,何必互相折磨呢?”

章伯钧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成了康同璧“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不觉悔恨交加,涌起满腔怒火撒向罗隆基。

“你是什么东西?不自个儿掂量一下?家里没镜子还没尿吗?不照照?仪凤知道你的成分,还倒追你,你就偷着乐吧。完完全全是狗改不了吃屎,不知好歹。”

章伯钧一番劈头盖脸的大骂特骂,罗隆基被训得哑口无言,对罗仪凤的答复也是哑口无言。

都是聪明人,罗仪凤明白,没有明确拒绝就是明确拒绝。

中年女人最怕消耗,她一夜之间老了许多,此前她还是保养得跟三十来岁的少妇一样——

身材丰润适中,皮肤白皙吹弹可破,头发亮丽乌黑,水嫩的脸蛋笑起来就像平静的湖水,没有任何皱纹。

章伯钧的小女儿小愚是罗仪凤的知心忘年交,就寄居在康家,两人寝室相互连着。

失恋的第二天早上,罗仪凤在梳妆台前晨起对照,小愚步脚轻盈地走了进来。

“以前我从不觉得自己老,现在我老了,是真的年老色衰。”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身后这个懵懂的小姑娘听。

小愚搂住她的脖子,一脸不解问道:“为什么啊?”

她轻轻一笑,自嘲道:“可能嫁不出去吧,女人嫁不出去就认老了。”

“啊!这是什么鬼话!”小愚哼着气站直身,梳整着罗仪凤的头发,嘟囔道:“罗姨你还是很年轻的,你看你的头发还是黑得跟煤球一...一样......”

她顿住了。

密密麻麻的黑色突然冒出一根银丝,她慌忙摘掉。

却发现,镜中的罗仪凤,注视着一切。

“没用的小愚,人该老还是得老。”

罗仪凤又自嘲一笑,那张刚施粉黛的脸,立马有如雨后春笋一般,冲出许多浅而细的皱纹,再多的胭脂水粉都无力掩饰。

“果然,一笑就不好看了,皱纹全偷跑出来......嗐,岁月这把刀,果真像刺客一样,悄无声息地,无影无形地,一刀一刀杀死了我的青春。”

她站起身,对照着镜子,做最后一遍整理打量。

“小愚。”

“嗯?”

“你知道吗?明年我就50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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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康有为家族

错过了罗隆基,几乎就错过了一辈子。

偏偏这又是一次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错过。

因为罗仪凤确凿掌握罗隆基在与她恋爱的过程中,还和一个牌桌上认识的舞女打得火热。

罗仪凤没有就此事向罗隆基发难。

她是一个从不对人发脾气的人,大家以为她根本没有脾气。

往后见面,她对罗隆基依旧客客气气、大大方方,照常给他送去自己亲手制作好的糕点。

罗隆基心有愧疚,私底下说了许多道歉的话,但都是避重就轻。

后来得知罗隆基根本也没有意思跟那个“干扰”自己恋情的舞女结婚。

罗仪凤温良隐忍的性格终于忍不住怼人,罕见地说出了具有攻击性的话。

“看来传闻是真的。女人对你来说,真像衣服一样,冷了就穿,热了就脱。”

罗隆基不反驳,也不承认,当着罗仪凤的面甩了自己一巴掌。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望着我,我不会原谅你的。”罗仪凤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们的事就当作无疾而终了。祝愿你能找到一个比我年轻、漂亮的女子为妻。”

罗隆基颔首道谢。

第二年,他死于家中,身边连个给他收尸的女人都没有。

最惨绝的是,连丧事都没人给他做,也不准他做。

康同璧先是悲伤,再是悲愤,她气冲冲地给章伯钧拨去电话,诘问道:

“中国讲究死者为大,努生到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连丧事也不给他做?”

章伯钧明知缘由,却一句也也答不上来。只庆幸康同璧不知道罗隆基生前对她女儿干过的风流事。

罗仪凤与罗隆基的恋情隐秘性极高,康同璧一直被蒙在鼓里,否则不知她要如何斥责这个轻易被男人戏弄的愚蠢女儿。

同时对罗隆基的同情,或许也会大打折扣,更会后悔一直以来对罗隆基的以礼相待。

虽然罗隆基完全没有挖走罗仪凤为妻的想法,但康同璧决不允许这样的风险存在。

她的丈夫早逝,儿子身处海外,如果女儿也出嫁,她将是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罗隆基死的那一年是1965年,康同璧让林女士算了一卦。

林女士是康同璧收留在康家的一位神秘人物,负责康同璧的日常保健工作,偶尔算算卦。

平时不见人影,只有康同璧召见才会现身。

这次她给康同璧解签,只说八个字:“谨小慎微,慎言检迹。”

次年,康同璧嗅觉敏锐地给家里的两个老佣人加了工钱。

她话里有话地训示说:“管好你们的耳朵和嘴巴,外面的事情少打听,家里的事情少往外面说。”

二陈和老郭齐声说道:“夫人放心,我们会安安分分在康家伺候您老和小姐的。”

康同璧的做法,让管账的罗仪凤感到支出吃紧。

这两个老仆人都是父亲罗昌在生时遗留下来的,年近七旬,服务康家多年,忠心耿耿。

罗仪凤不知道母亲担心什么,要用钱买他们的忠心。因为二陈和老郭的工钱本身已经够高的了。

关上房门,罗仪凤略带埋怨地说道:

“妈,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已经收不到大哥的侨汇款了,后院的房子人家也不给租金了,你的女儿不中用,也没有收入。整个家就仰赖你那150元的工资,还得月月吃老底。”

“二陈和老郭做的活,女儿也能做。现在谁家还请佣人,不辞退,已经是顾念多年的劳苦功高,现在你还要加工钱......这盘账,完完全全是入不敷出的。”

康同璧神色怀忧,手中的拐杖重重地点了一下地面,说道:“你不懂,现在是既不敢辞退,也不敢得罪。惹不起啊!”

“妈,你又任性了。”

罗仪凤不再说什么,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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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1962年夏,康同璧与郭婉莹同游颐和园

这年冬天的一次聚会(1966年),章伯钧向罗仪凤提出想见刚死了妻子的章乃器。

罗仪凤心里咯噔一下,章乃器身上的伤还是热乎的,需要自行隔离休养。

她想到这个请求不好办,婉言拒绝说:“乃器知道章先生这么关心他,一定很欣慰。但怕是仪凤心有余而力不足。”

“明白的,是我强人所难了。”章伯钧表示理解,心中怪自己过于唐突鲁莽,毕竟这是一件引火烧身的事。

恰巧这番对话被还没完全耳聋掉的康同璧在一旁窃听到。

结果,继加佣人工钱之后,康同璧再度令罗仪凤难堪——她要在家里小操小办让章伯钧如愿以偿。

并大发豪言壮语说:“一人做事一人当。”

章伯钧听后,喜上眉梢。

但转而瞥见罗仪凤脸色惊恐,心情一下子又阴云密布,歉疚不安。

章伯钧心里清楚,康同璧所谓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实则什么事都不用当。

所有事情都要她的女儿一手操办,所有后果都要她的女儿一力承担。

她快八十岁了,离入土为安也不远了,而她的女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因此康同璧一时兴起的义气干云,让章伯钧感动,也让他沉重,自是倍觉对不住罗仪凤。

这个不问政治的中年女子,早已是惊弓之鸟,因为她有一个热衷政治的母亲。

遵照母亲的疯狂命令,十天后,罗仪凤有条不紊地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迎接章伯钧和章乃器两家人的到来。

又是一桌清一色的广东菜,白切鸡,白灼虾,清蒸鲈鱼,香芋扣肉,蒜蓉胜瓜......

罗仪凤从早上五点起就去采购食材,亲自下厨忙到傍晚六点,这桌满汉全席方才大功告成。

席间她也没闲着,忙进忙出给客人盛汤添饭,又像个侍女一样,盯紧每个人的茶杯,以最快的速度温茶续水。

她给客人的感觉,依旧是热情礼多,话少好客。

康同璧脸上洋溢着自豪,她显然认为这是她教导出来的成果。

饭桌上,章乃器眉飞色舞无甚大碍,章伯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足足畅谈三个小时,康同璧人困马乏回房休息,其余人移步客厅享用果点。

趁着罗仪凤留在饭厅收拾之际,章伯钧向章乃器提到罗隆基,他哭笑不得地说:

“努生还是命好,以他的脆弱怎样都是个死,早死等于好死。”

章乃器对二罗之恋略有耳闻,接话说:“说来努生没答应仪凤小姐,不知是救了她,还是负了她。”

章伯钧语气坚定道:“努生如果还活着,下场可以预见,仪凤没能与他结成一对,不算坏事。”

夜近凌晨,罗仪凤站在门口掌灯恭送客人。

最后一个走的章伯钧泪光闪烁,对罗仪凤说:

“现在大家都在降低做人的标准和要求,你和康老却一如既往,不仅不会令人汗颜,反倒让太多人看起来是一种无耻的做作。”

罗仪凤轻扬嘴角笑道:

“不知章先生是在夸我,还是在提点我。如果是提点,仪凤领受了。如果是夸奖,仪凤也没有那么高尚,只不过追随母亲做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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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1905年5月康同璧摄于美国哈特福德的照片

1968年春节前夕,罗仪凤听说桂系将领黄绍竑死后,他的寡妹生活穷困潦倒,不免心生恻隐。

朔风夹着雪花横飞,她披着一件斗篷出门,给黄绍竑的寡妹送去了一个包裹。

里头有一些她亲手针织的棉毛衫裤和一些救急药物,某件棉袄隐秘的夹层处,还藏有二十块钱的春节费。

黄绍竑的寡妹居住在一间阴冷的偏房里,冻得像冰窖。

大冬天只有一个暖得可有可无的蜂窝煤炉。

罗仪凤望着她蜷缩在被窝里取暖,模样已是半死之身,不停地喘气咳嗽,也不能起身向她道谢,只能躺着做挥手动作,催促她快走。

罗仪凤不忍仓促离去,却又不敢过多停留。

刚回到康家老宅门口,她身上的雪花还没拍落,就听见母亲在内房高声骂人。

随后,一个容貌相熟,但一时间叫不出名字的妇人从她身旁抢过,灰头土脸朝着巷口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