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人生是一个剧本

那么,陈奇在自己的剧本里

演绎了许多传奇

74年前的5月,她在广播电台参与播报了上海解放的消息。随后的几十年间,她在舞台上成功塑造了桑妮亚、蜻蜓姑娘、方妈妈等角色,在荧幕里演活了很多奶奶,被观众亲切地称为“国民奶奶”

前不久,94岁高龄的陈奇站在了第31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的领奖台上,接过“特殊贡献奖”的奖杯。她说:“希望大家记住我的角色,不必记住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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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的一天,得知记者要来家中采访,陈奇早早起床。她换上心爱的黑白格子洋装,让女儿为她化了一点淡妆。她的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透着与岁月和解后的淡然与从容。

采访中,陈奇连连表示歉意。因为听力衰退,她需要女儿在她的耳畔做“翻译”,或者把问题写在纸上。但言谈间,她的思维依旧敏捷。

回溯这一生的“剧本”,陈奇扮演过许许多多的“角色”。她爱这些角色,胜过爱自己。

陈奇近照

“大上海解放了!”

1949年初,上海的一家报纸报道了一位“神秘女郎”。她是艺声广播话剧团的新演员,名叫郭冰。她在广播剧《雷雨》里塑造的四凤、《家》里塑造的鸣凤很受听众的喜爱。不过,郭冰人如其名,给人感觉有点高冷,从不和周围的同事打交道。

5月22日,郭冰突然告诉母亲和姐姐,自己要去老同学家住几天,说完便离开了虹口区的家。

郭冰的真实身份是中共地下党员,她的本名叫陈奇。那天,她接到上线“老沈”的命令:解放军即将解放上海苏州河以南,她必须尽快从虹口搬到苏州河以南待命。陈奇想起有一位中学同学住在南京路、宁波路附近,且家里有电话机,便于与组织及时联系,于是便去投奔她。

5月24日,陈奇接到“老沈”的电话:立即到大西路7号(今延安西路129号)的上海广播电台参与接管电台的工作。陈奇既兴奋又紧张。一路上不时有枪声响起,她时而卧倒,时而趁着枪声暂歇加紧快跑。来到广播电台门口,看见解放军在站岗,她心里终于踏实了。

5月25日凌晨,苏州河以南的上海市区解放。清晨,“大上海解放了”的声音通过电波回响在上海的天空。喜讯传到千家万户,苏州河以南的市民纷纷涌上街头,沉寂的城市沸腾了起来。

那时候,没有录音设备,陈奇、钱乃立、徐炜以及广播电台原来的播音员施燕声等人,轮番向上海市民播报《中国人民解放军安民布告》《中国人民解放军入城守则》等。晚上,他们就在播音室里席地而睡。“那时候解放军战士们只能躺在马路上,而我们能睡在办公室,早上吃着大饼油条,觉得很幸福。”陈奇说。

躺在播音室的地上,陈奇回想起这几个月的经历,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

1948年,陈奇从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表演系毕业后,留在剧专的剧团工作。那年11月,淮海战役打响,在外地演出多日的陈奇一回来就立即与上线“大哥”联系。“大哥”告诉她,尽快做好准备,撤退到苏北解放区。出发前,陈奇悄悄地将行李从家里拿出来交给交通员,但两天后她突然接到消息,那条交通线已经被封锁了。“大哥”告诉她上级的最新指示:去上海工作。

1949年初,上海四川北路、山阴路口,一个穿着风衣、手拿报纸的人与陈奇通过暗语接头。他是陈奇在上海的新上线,名叫“老沈”。在艺声广播剧团工作期间,陈奇一直与“老沈”单线联系,按照组织的要求用化名工作,保持谨慎,随时待命。

后来,陈奇才得知“老沈”的真实身份——刘厚生。他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由熊佛西主持的中央青年剧社,在重庆、成都、上海从事进步戏剧活动。新中国成立后,刘厚生担任上海军管会文艺处剧艺室副主任,后来成为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而陈奇则成了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一名话剧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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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陈奇

在黑暗的礼堂里“摸戏”

17岁那年,在南京太平路的一家医院的草坪上,陈奇悄声念出了入党誓词。戏剧,是她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领路人”。

1929年9月21日,陈奇出生于河北唐山,随父母在战火中度过了颠沛流离的童年。在南京上中学时,有同学邀请她参加洪流剧社。陈奇从小喜欢看戏,小学时就参演过话剧《红灯笼》,爱演戏的她毫不犹疑地答应了同学的邀请。

很快,她就参演了丁西林的《压迫》和陈白尘的《结婚进行曲》。后来她才知道,剧社的领导是中共地下党员刘鉴农。

在剧社组织的读书会上,陈奇读了《忆延安》与《西行漫记》等,萌发了去延安的念头。在她心中,延安是光明、自由的圣地。在地下党组织的学生运动中,陈奇差点被抓,但她没有丝毫畏惧。“那时候,就算死,我也不怕。”

1946年,陈奇向上级递交了入党申请书。那天,她的上线约她在太平路的一家医院接头。草地上,四下无人,“大哥”压低声音,郑重地告诉陈奇,她的入党申请通过了。陈奇很激动,那一刻虽然无法高声朗读入党誓词,但誓词字字入心,成为她一生的信仰。“我人生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是跟着共产党走的。”

转眼,陈奇中学毕业。此时,父母已供不起家中几个孩子同时读书。无意中,她看到报纸上一则有关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的介绍,一看不需要学费,又能提供住宿,再加上自己喜欢演戏,陈奇便向上级提出想去报考这所学校。经过组织同意,陈奇最终以前三名的成绩顺利考进了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表演系。

“那时候上级给我的首要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只有学习好,群众才会相信你,你才有机会发展新的党员。”

陈奇至今记得曹禺先生在讲台上讲西洋文学的情景。讲到莎士比亚时,他连说带演,许多学生都被他吸引过来,教室后排站满了人。舞蹈老师、声乐老师的要求都很严格,陈奇在那里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

在剧专的第一部戏,陈奇被安排与比她大好几岁的同学谢晋搭档。这部戏是黄佐临导演的《夜店》,改编自高尔基的小说《底层》,后来经柯灵编剧搬上了大银幕。陈奇在剧中演石小妹,谢晋演杨七郎。“谢晋很会演戏,他有过工作经验,在舞台上很放松。我那时候还不到18岁,虽然以前上过台,但要在台上真正塑造人物,我有点懵。”

戏里的石小妹有一大段独白,同时还要用肢体语言表达内心的潜台词。黄佐临“激励”陈奇:“如果这段戏你演不下来,那你永远别想成为真正的好演员。”

夜深了,想起黄佐临的话,陈奇辗转难眠。她一个人来到黑暗的大礼堂里“摸戏”,一遍遍打磨台词。

《夜店》公演后很受欢迎,剧组还到安徽等地进行演出,台下观众的掌声让陈奇第一次尝到了舞台的甜头。

在《威尼斯商人》中,陈奇出演杰西卡。老师吴仞之(后来担任上海戏剧学院副院长)觉得她的台词不太理想,就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在剧本上勾勾画画,标注每一句台词的高低快慢,教她如何通过台词塑造人物之间的关系。“吴老师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后来我不论是演舞台剧还是电视剧,都没有忘记他给我上的这一课。”

写毕业论文的时候,陈奇的题目就是“论台词的重要性”。“现在有些戏,观众不看字幕就听不清演员在说什么。有功力的演员对台词的处理一定是有思考的。”陈奇说。

1998年,南京剧专同学再相聚,右一为谢晋、右二为陈奇

“美不美并不重要”

“国民奶奶”陈奇第一次在上海的话剧舞台上演奶奶时,只有30岁。

1959年,陈奇在讲述解放上海的话剧《上海战歌》中饰演一名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地下党员夏南鹃。与此同时,她还接到了另一个角色——《枯木逢春》中年逾60岁的方妈妈。“那时候我才刚刚30岁,让我扮成老太婆,还要听同事喊我妈,我心里有点过不去。”

这个大胆的提议来自当时担任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的黄佐临。从南京剧专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他眼看着陈奇一路成长,他认为陈奇是时候开拓戏路了。

在此前上演的《曙光照耀莫斯科》里,陈奇饰演的纺织女工桑妮亚很受观众的喜爱。陈毅市长很肯定这部戏,许多人连夜排队买票,观众中还有人因为这部戏爱上戏剧,后来成为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演出结束后,黄佐临请每位演员对自己的表演进行评价。轮到陈奇时,她很坦诚:“我把桑妮亚阳光的一面表现得比较多,但对她后来成熟的一面表现得还不够。”

“你说得很对。你在台上不要表演情绪。”黄佐临一向话不多,但他的提点总能让演员醍醐灌顶,“一个人物的思想深度光靠表面的哭与笑来表现是不够的,关键在于内心动作。”“这句话对我太重要了!”陈奇回忆道。

20世纪50年代,继《曙光照耀莫斯科》后,《蜻蜓》与《刘胡兰》又让陈奇在舞台上大放光彩。但她坦言:“我那时基本是靠本色表演,只不过我很幸运,这些角色本身很受大家的欢迎。”

在《枯木逢春》里,陈奇大胆突破自我。演方妈妈的时候,她经常想起自己的妈妈,不知不觉间模仿起她的动作、语言和心理状态。就这样,她一面在《上海战歌》里演20多岁的夏南鹃,一面在《枯木逢春》里演60多岁的方妈妈。1959年这两部大戏轮流上演,是陈奇艺术生涯中最“过瘾”的时刻。她从心底里感激黄佐临给她出的这道“难题”。“演了方妈妈,我觉得一个女演员在台上美不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观众记住了我的角色。”

艺术创作的难题可以克服,但命运的难题让陈奇猝不及防。在此后长达十几年的时光里,她无法登台。1979年,《枯木逢春》复排。再度拾起这个角色,当年那个明艳动人的女演员已无须刻意扮老。

52岁那年,陈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提出想要演一个角色——《灵与肉》里一个25岁的女孩。“我可能无法在舞台上再演年轻姑娘了,我想最后再试一试。”这是一部来自美国的剧本,陈奇戴着假发套,苦练舞蹈。20多年前,为了演好《蜻蜓》里的女主角,她也是在台上又唱又跳,即使崴了脚,第二天照样上台。一个女演员最黄金的时光就这样匆匆而逝。

1981年,一部电影让陈奇的演艺生涯“枯木逢春”。

当时,长春电影制片厂计划把鲁迅的名著《药》搬上大银幕,导演请陈奇从两位老太太的角色中选一个。华大妈是主线人物,戏份重;夏四奶奶是副线人物,戏很少。陈奇毫不犹豫选择了夏四奶奶,理由很简单:夏四奶奶是革命烈士夏瑜的母亲,她从心理上比较接近。

有一场戏是夏瑜英勇就义前,夏四奶奶提着竹篮给儿子送最后一碗“断头饭”。她发疯般冲向人群,一不小心跌倒了,盛着“断头饭”的破竹篮被打翻在地。人群杂沓的脚步践踏而过,一场大雨哗哗而下,打湿了她凌乱的头发和破旧的衣衫,也打湿了小竹篮和撒在地上的“断头饭”。突然,夏四奶奶摸到了竹篮,仰面朝天大喊:“瑜儿,娘来晚了!瑜儿,你在哪里?”

这场戏感人至深。

1998年,陈奇在《解放日报》发表署名文章《我又演“奶奶”》

夏四奶奶的成功为陈奇在影视界赢得口碑,从此她片约不断。《裤裆巷风流记》《结婚一年间》《十六岁的花季》《承诺》《官场现形记》《夺子战争》……一次次活灵活现的演绎让她有了“江南第一老太”之称。

1991年,《上海一家人》里的“李奶奶”让更多电视观众认识了陈奇。尽管这是一个不太招人喜欢的角色,入戏太深的观众骂她太迷信,但陈奇凭着自己的理解塑造了一个复杂而真实的老人。特别是李奶奶临终前的那场戏,她奄奄一息替若男向爱人求婚的情景,让观众对这位保守固执的奶奶增添了一份同情、一份谅解。

“现在回头看,这部戏虽然很成功,但有些地方我演得不是很放松,多少还带点舞台表演的印记。在舞台上演了几十年,面对镜头时会不知不觉想要把自己的表演传到后排去。”回想起这个经典的角色,陈奇至今依旧有些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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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一家人》里的李奶奶

“在艺术上,也许我们都还是票友”

很多人问过陈奇,如何把与她本人形象差距很大的老太太,甚至是盲人老太太演得这么生动?陈奇的回答是“忘记自己”:“一个演员太关注自己、关注外表,艺术创作的路子就会变窄。”

演过无数奶奶的陈奇,在生活中是一位时髦的外婆。每次去国外探亲,她都会去看最新、最热门的戏。为了在影视剧中保持最佳状态,她尝试各种方法锻炼身体,迪斯科、太极拳、太极剑、木兰扇她都练过。从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离休后,还学起了时装表演。

演戏之余,陈奇参加了上海百老德育讲师团,与讲师团成员们到学校、企业宣讲,尽自己所能做公益。陈奇喜欢朗诵,为了不让朗诵显得枯燥,她研究邓丽君开演唱会时是如何与歌迷交流的。她常常一边朗诵,一边走到台下,走到观众中去。每次演出,她都喜欢朗诵自己选的诗,最喜欢的是那首《我骄傲,我是中国人》。

2019年,陈奇突发脑中风,幸好抢救及时,90岁的她顺利过了这道坎。出院后不久,女儿魏文给她买了去青岛的机票,打算陪母亲去那里好好养一养身体。

此时,李少红导演发出邀请,希望陈奇出演《石头开花》之《三月三》中的一位老奶奶。得知这是一部讲述国家扶贫政策的电视剧,陈奇果断地告诉女儿,赶紧把机票退了,“我要去演戏”。

《石头开花》之《三月三》在福建的一个山区里拍摄,开机那天,气温高达39摄氏度。刚刚康复没多久的陈奇在开机仪式上拿起了话筒:“我希望这个世界会变得更美好。”全场掌声雷动。

由于饰演的是山区的少数民族老太太,陈奇要戴上沉重的头饰。每天一早,化妆师在宾馆为她化好妆,戴上头饰,再坐车去拍摄现场。路上要经过两个小时的山路颠簸,为了保持妆发不乱,陈奇几乎一动不动。

在山区拍戏,加上天气炎热,难免有诸多不便,陈奇都毫无怨言。唯独在山里上厕所是个难题,因为90岁的她根本蹲不下来。李少红得知后,特意请工作人员为她搭了一个临时厕所。

有一天,当地干部来剧组探望,看到一身当地人打扮的陈奇,便问李少红导演是从哪家寻来的老太太。得知陈奇是李少红特意从上海请来的老演员时,在场的人都十分敬佩。

2019年,陈奇与女儿魏文在《石头开花》之《三月三》拍摄现场

在魏文看来,母亲一辈子都有着坚定的信念和不争的心态,这是她人生最大的财富。“她的从容、淡泊,她虚怀若谷的气度深深影响着我们后辈。”

魏文记得,十几岁的时候,母亲给她念过卓别林的《舞台生涯》。当喜剧演员卡维罗历尽艰辛,以精湛的技艺博得观众的喝彩时,女友激动地对他说,他的表演使同台的那些演员都成了“票友”。卡维罗却说:“不,也许我们都还是票友。要在艺术上真正有点造诣,人生是太短暂了。”

“妈妈对我说,这部戏是她的人生教科书。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卓别林扮演的卡维罗一样,倒在舞台上。”魏文说,“我当时并不明白她的意思。长大后我才理解,艺术是她生命的希望和生活的意义。”

正如《舞台生涯》里的那句台词:“生活是一种渴望,这是一切生命的基础。是它,使得玫瑰成了玫瑰……也是它,使得岩石保持岩石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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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俊珺

微信编辑:安通

校对: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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