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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品读》2023年第5期内容

正月十五,老家旧俗,是要点燃小面灯的。做小面灯,要用白面、玉米面和豆面掺和着,捏出牛、马、公鸡、老虎等造型;再用高梁米、黑豆或者眉豆扮眼睛,讲究些的还会给牛、马、公鸡、老虎们的嘴里衔一颗红枣;然后,在小动物的背上捏出个小浅坑。村妇们捏出来造型各异的小面灯,有写实的、写意派的、印象派的,也有野兽派的……对于风俗,旧时胶东的村妇们,总是满怀敬意地恪守。

小面灯是有寓意的。家人们有什么属相,小面灯就会捏什么形状。红枣代表了红红火火,背上的小浅坑是为了添加食用油。村妇们用棉线做成火捻,然后,小面灯就亮起来了。小面灯的火焰代表了家人们这一年的运势:火焰旺,则全年旺;火焰稳,则全年稳;火焰持久,则全年好运。那么,火焰不理想呢?比如不旺、不稳或被风吹灭了……哈哈,也没关系的。合了心意,我们就信;不合心意,就当它是迷信——胶东人的智慧,就是无论何时都让自己满足,绝不让那些不友好、不吉利的东西坏了心情。

如果家里人多,窗台上就会摆满一排“子鼠丑牛寅虎卯兔”,火苗摇啊摇啊,孩子们守着小面灯,满脸兴奋。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小面灯不仅是难得的玩具,还是一道好菜——过了正月十五,母亲会把小面灯收起放好,待二月初二那天,炒白菜、炒虾酱、炖萝卜,再将小面灯切成薄片。切成薄片的小面灯,嚼劲十足,有豆腐干的口感和味道。小面灯入了肚腹,历时一个多月的大年才算过完了。那样的年,热闹而漫长,虽贫穷但很快乐。

我们家每年都会捏小面灯,我的老鼠、我哥的狗和父亲母亲的猪,从不马虎。如果奶奶在我家,母亲还会捏上她的老鼠。奶奶大我48岁,我出生的时候,她还非常年轻。

正月十五的晚上,县里吕剧团来村里唱戏,母亲为我们摆好小面灯,便与父亲一起去大队的院里看戏了。在我们胶东,有句话叫做“宁丢一头驴,不丢大吕剧”,对娱乐匮乏的村人们来说,吕剧的诱惑不可抗拒。

5盏小面灯在窗台上一字排开,两头猪两只老鼠一条狗,煞是热闹。母亲属于写实派,那些小面灯不敢说栩栩如生,但特征都很是鲜明。奶奶对我说,这头猪是你爸,贪吃;我笑。奶奶说,这头猪是你妈,头上戴朵花;这条狗是你哥,老实,懂事;这两只老鼠呢,你挑一只吧。于是我就挑了一只漂亮的。奶奶接着说,这只老鼠是你,个头小,今年快快长。我立即接话,这只老鼠是奶奶,尾巴长,肯定长寿。奶奶听了开心地笑,说,小孩子的嘴不骗人,信啦!

奶奶点燃小面灯,火焰轻轻摇动,我、我哥与奶奶守在小面灯旁边,奶奶开始给我们讲故事。她说,从前啊,有两头猪,一条狗,两只老鼠……奶奶的故事多是即兴发挥,却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事件、有背景交待,还会有反转,更重要的是有主题。多年以后我常常想,我的奶奶其实是一名优秀的乡村故事家,假如多读几年书,有个好机会,说不定也能编出《西游记》或者《哈利·波特》这样的故事。

小院里洒满苍白的月光,如同铺上薄薄的一层碎雪;远处传来唱戏的锣鼓声和“咿咿呀呀”的唱腔,乡村静谧并且美好。5个小面灯,5朵小火焰,让屋子里的东西都有了朦胧的光彩。奶奶一边讲着故事,一边看着小面灯,她的皱纹里,装满过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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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我与奶奶同时发现,那只代表我的老鼠小面灯,火焰变小了。奶奶忙用缝衣针轻挑火捻,可火焰还是没有重新旺起来。奶奶看了我一眼,说,去给我倒碗水。又跟我哥说,你去把门关紧,有风。

我下地倒水,我哥去关好了门,回来时我发现两只老鼠小面灯已被奶奶偷换了位置。她指指本属于她的那只小面灯,对我说,就是火捻的事,用针一挑,火苗就大了。

我没有揭穿她。那时我就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游戏,根本代表不了什么;而我,也真的想要一只燃烧很旺的小面灯。后来,另一只老鼠小面灯终于颤颤巍巍地燃烧完——它的火焰一直非常微弱,我都怕张嘴说一句话,就会将它惊灭。

那年秋天,我的奶奶去世了。她去世的那天,我突然想起正月十五的小面灯。虽然只是个风俗,并没有人真的相信小面灯可以代表运势,但我还是忍不住常常会想,假如奶奶没把她的小面灯偷换给我,会不会一直活到现在?

原标 题:《小面灯》

作者:周海亮

责编:张子晴 / 校对:郭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