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主任
口述/张金梅
姥姥去世,全家十多号人整整忙活了七八天。
舅舅舅妈,我妈我爸已经把姥姥的老屋子拾掇好了,准备锁上门。
姥姥走了以后,我家人八成回来的次数就很少了。
会把钥匙放在邻居家,让邻居帮着看着点,虽然姥姥家几乎没啥了,但毕竟是个家。
舅舅和舅妈一行十多人要锁上门。
这时候,院子进来一个中年大叔,个子不高,瘦瘦的,方脸,蓬头垢面的:我婶子没了!俺婶子没了!过年我来,还好好的呢!
我舅舅看来人不熟悉,然后点点他。
我婶子走了?大叔不知所措,张大嘴……
舅舅赶紧给对方让进来,然后舅舅准备开锁头,让他进屋歇歇脚。
大叔说,不用了,我就是来瞅瞅,待一会就走了。
你是……

你们这是准备搬走了?
舅舅说是,舅舅给对方点上一根烟。大叔叼着烟,两只手颤颤巍巍:走了,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奥,不回来了!俺……俺家养牛,俺来晚了,俺……俺给俺婶子干点活吧。
大叔显得慌慌张张,六神无主。因为姥姥的院子已经被我们打扫的干干净净。
大叔看院子实在没啥活了,看院子里的水缸没水了。
俺去给俺婶子挑担子水,你们一等!然后,大叔一边飘着眼泪,一边拎着两只水筲就去了。
二十分钟功夫,大叔回来了,给姥姥的水缸灌满水:俺婶子活着的时候,就是爱浇园子。
然后大叔迸溅着眼泪:俺家里还有活,俺先回了。
然后,大叔噼里啪啦的,带着眼泪就走了。

十多年后,我老姨去世。
我和老姨夫给老姨清理遗物。
老姨在去世前,主动和我老姨夫提出了离婚,老姨希望老姨夫下半生能有个好的归宿。
老姨和老姨夫结婚十多年,没吵过一句嘴,他们的婚礼办的极其简单。
老姨是一名学校的老师,老姨夫是学校的后勤,负责给学校修理板凳,水电啥的。

这一对茶碗,是老姨赶集给老姨夫买的。
老姨夫是个老实人,一辈子舍不得花钱。
老姨夫说,我也没文化,我也不喝茶,买这个干啥。
老姨说,我看学校很多老师都买,你也要学学人家文化人。

这是老姨夫在学校干活攒的营生。
老姨夫是个很正的人,不拿公家一针一线。这些都是别人不要的。

这台电视机是姥姥家的。
老姨结婚的时候,老姨夫提出的,把姥姥的电视拿过来。
老姨说,是不是太寒酸了,老姨夫说挺好的。
你们可能已经猜到了,我老姨夫就是十年前,那个给我姥姥挑水的大叔。
老姨夫说,这台电视他已经看习惯了,那时候,他来姥姥家给姥姥劈柴火,累了他就坐那看电视……
老姨夫姓张,叫张大庆。
当年他从山东逃荒到东北,到东北人生地不熟。
一个冬天,路过姥姥的村子,他饿晕在村口,老姨夫说,那天雪下的很大,把他都埋上了,是姥姥给他救活了。
然后姥姥家也没啥吃的,姥姥给他烧了两碗米粥,热了两个大馒头,炒了一个鸡蛋,他才活下来。
之后,姥姥送给他两个馒头,给他打发走了。
之后,老姨夫落脚在一个村子,离我姥姥家有一百里地。
老姨夫每年都要来姥姥家一两次,时间不固定。
给姥姥挑挑水,陪姥姥坐一会,然后给姥姥家后院子除除草,给姥姥劈柴火。
干完活之后就走了。
因为姥姥是一个人住,姥姥也从来没有和我们提起这件事。
因此,我们全家人都不认识他,更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
唯一知道的就是我老姨,因为那时候老姨在镇子里念书,偶尔放假回姥姥家,碰到过几次。
而姥姥去世那阵子,老姨正在考试,没有赶回来……
老姨当了老师之后,有时候回村子祭拜姥姥,就能碰到老姨夫给姥姥上坟。
老姨夫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在东北举目无亲。
老姨夫和我说,其实在他眼里,早就把姥姥当做了自己的老母亲,可是他谁也没说。
老姨夫说,这个饼干盒子就是姥姥过生日(我们晚辈都不知道姥姥的生日),他偷偷给姥姥买的。
买来之后,姥姥还给他好一顿骂,说,本来你就活不起,花这个钱干啥。

姥姥岁数大了,这是老姨夫给姥姥做的拉灯的绳子。
老姨夫说,姥姥半夜起夜,经常把绳子拉断,他多备几个,结果现在用不到了。

还记得,老姨刚结婚的时候,我问老姨,你怎么就相中了老姨夫。
老姨说,我听你妈妈说,那天,有个人去你姥姥家挑水,我就知道是他。
你老姨夫这辈子没啥能耐,一辈子就一膀子力气。
你姥姥去世前几个月和我说,这孩子怪可怜人的,要是,哪天他要饭要到咱家门口,给他一口吃的就行了,他能吃,一顿至少三个馒头。
老姨说完扑在炕上嚎啕大哭。

老姨夫和姥姥的感情如同母子,或者说是那种最细腻的情感。
而这些,在老姨结婚之前,我们全家人都不知道。
老姨夫说,要不是你姥姥,我就冻死在大街上了。
还记得,老姨夫一喝酒喝多了就捶胸顿足: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给你姥姥发丧。我丧尽天良……
其实,老姨父早就和姥姥嘱咐好了,要是万一哪天……让姥姥提前打发告诉他。
可是姥姥没有……

老姨和老姨夫结婚后,姥姥的老房子一直是他俩照看。
老姨教书没时间,都是老姨夫拾掇院子,给菜园子浇水。

老姨葬礼这边拾掇完之后,老姨夫让我陪他去一趟姥姥家,拿了这顶帽子。

老姨夫说,这个帽子是姥姥给他买的。
那时候,他在院子里劈柴火,姥姥看他冻耳朵,托人在集市上买的。
有一次劈柴火,他落在姥姥家,忘拿了。
他准备带回山东。
还记得那时候老姨还没结婚呢,老姨有洁癖,和姥姥发飙:这是谁的破帽子!赶紧扔了!
姥姥一杵子给老姨怼够呛:你敢,这是俺干儿子的。
一年清明节,老姨夫在山东给我打电话,委托我给我姥姥烧点纸钱。
老姨夫问我,回老房子了吗,问姥姥家的那口大水缸还在吗。
我告诉他,姥姥的老房子已经拆了。
老姨夫半天没说话,然后就挂了。

凭借老姨夫的性格,我已经猜到了,电话那边的他已经瑟瑟发抖了。
哭的像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