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三体》
斯塔西
成名后,德国总理默克尔曾进过一段往事:大学毕业后,她曾应聘一所大学的助教职位,面试时,她没开口,面试官就知道她喜欢穿哪一款资产阶级牛仔裤,爱听谁的小资音乐,以及看过哪一本西德禁书。她吓得花容失色,一脸黑人问号。面试结束,刚回到就读的莱比锡大学,她又被两名陌生男子拦在半道,要求她做“斯塔西”(Stasi)的线人。当然,她以“守不住秘密”为由回绝了。

默克尔讲的这段往事,没有人证物证,因此很多人不信。“斯塔西”,即前东德秘密警察机构。这个机构给每一个可疑的人都制作了一份“作战性个人管制档案”,记录可疑之人的生活细节,这些细节由他身边的同学、家人和同事秘密提供。“斯塔西”正式雇员高达97000人,秘密线人超过173000人,遥控人数高达600万。按当时东德1700万人口算,每3人就有1人为它服务。如此规模,不仅超越苏联“克格勃”,连纳粹“盖世太保”也自叹不如。
比较有意思的是,作为“克格勃”前成员的普京,上世纪80年代,也曾为兄弟单位“斯塔西”服务,2018年底,德媒找到了他的工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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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德垮台后,绝大部分“斯塔西”建立的档案都留了下来,并允许民众自由调阅。超过100万人提出调阅申请,其中50万人看到了自己的档案。他们就像生活在“楚门的世界”,同事、同学、邻居、父母、爱人、孩子,都可能参与监视。秘密档案公开后,大量道貌岸然的学者、科学家和艺术家等等,暴露出“真面目”,他们被质疑、攻击、丢工作、被迫移民、离婚、断绝父子关系……

有人因此反思公开档案的意义,因为在东德,每一个人都可能是间谍,只要被“斯塔西”盯上,出于恐惧和自保,几乎没有不为它工作的。人们甚至因没能为它工作而焦虑,反正不监视别人就是被人监视。在监控犹如空气一样自然的社会,出卖和告密是一种美德,可超越父子、情人和朋友等人间一切世俗情感,也不会有负疚感。
默克尔自述的故事,被人怀疑真实性,原因就在这里。2006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窃听风暴》,描述了那段阴森灰暗的历史,特工魏斯曼本着人性之善,突破制度藩篱,将枪口抬高了一寸。

但这真实吗?为拍摄这部电影,导演找了许多前东德人员帮忙。前东德博物馆馆长说:这个剧本不符合史实,整个东德历史,像魏斯曼这样“良心发现”的秘密警察一个没有,对不起,是一个都没有。这位馆长是唯一拒绝帮助拍摄这部电影的人。默克尔成长于东德,后来顺利进入东德科学院物理所工作,大部分时间在学术象牙塔中度过,默默无闻12年。1986年,她顺利考取博士学位,毕业纪念照中,她笑得灿如暖阳,左右两边是她最亲密的男人,左边为科学院同事幸德赫尔姆,右边为第二任丈夫阿希姆·绍尔博士。

“柏林墙”倒塌后,幸德赫尔姆放弃学术工作,在柏林经营着三家大剧院。2011年,他对外承认,曾帮助“斯塔西”监视默克尔,但保证没有报告朋友任何“劣迹”。幸德赫尔姆留下的档案证明,他没有撒谎。其实他也不用撒谎,因为默克尔是东德制度下的乖孩子,本就没有任何“劣迹”。
去东德
1954年,默克尔父亲霍斯特·卡斯纳,决定带着全家,从联邦德国汉堡,移居到民主德国勃兰登堡。周围人,都说他疯了。二战结束后,为了惩罚德国,美英法苏把德国分成了四块。随着“冷战”升温,德国再被割裂成两个主权国家:苏联管制的东德(民主德国),以美法英三国为一方的西德(联邦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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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纳是一名牧师,以传教为业,可他偏偏要搬去视宗教为“精神鸦片”的东德。何况,受制于苏联模式,加上资本主义国家的封锁,东德经济一塌糊涂,最夸张的时期,连买个面包都要排长队,给子女买衣服需要父母亲自带着孩子,以确定子女确实存在。
和卡斯纳选择相反,大批东德公民都选择往西逃离。在1961年之前,1700万人口的东德,总计350万人逃离。这些逃离的人口中,50%属知识阶层,是优质的劳动力。
公民外逃,优质劳动力人口流失,老年化加剧,反过来恶化物资短缺,再次刺激外逃,恶性循环。为阻止这一“用脚投票”的陷阱,东德政府逐步升级隔离措施,最终在1961年,建成一条长达167.8公里,以铁丝网和砖石为材料建成的边防城墙,也叫“反法西斯防卫墙”,俗称“柏林墙”。

山洪水泄般的人口外流,在铜墙铁壁前戛然而止,此后28年,仅有5043人成功翻墙,3221人被逮捕,239人死亡,260人受伤。但东德人民的想象力被这堵墙激发出来,创造了各种花样穿越“柏林墙”的方法,开坦克、架飞机、挖地道、乘坐大型热气球、自制潜水艇、利用下水道……充分证明“逃亡为发明之母”的真言。
大量逃亡,还催生出许多像边防士兵康拉德·舒曼“纵身一跃”那样的经典故事(进入西德后,他过得并不开心,只是一名普通的流水线工人,终生被忏悔折磨,1998年由于抑郁症自杀),以及“枪口抬高一厘米”这样的传说。
东西差距明显,卡斯纳逆潮流而动,另类而难以理解。1954年7月17日,默克尔(原名安格拉·卡斯纳)出生于联邦德国汉堡,几个星期后,被父母放在大提筐,带到了东德勃兰登堡州一个叫凯威查的小村庄。

在凯威查,一家人的生活非常苦。这儿人口稀少,生活穷困。默克尔的父亲,需要自己挤羊奶,母亲也要向附近的老人学做菜。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辆破旧怪异的简装摩托,外加一辆自行车。

直到三年后,一家人搬到瓦尔德夫,生活才慢慢好转。原因是,卡斯纳牧师完全接受了东德的领导,甚至愿意与“斯塔西”秘密合作。他跟民主德国的良好合作,使他获得丰厚回报,社会地位节节升高,优渥的生活也随之而来,家里再不用骑破烂摩托车,拥有了两辆汽车,一辆公车,一辆私家车,一家人还获得出国特权。

既来之则安之,卡斯纳的务实态度,对默克尔的人生影响至深,不仅保障了她获得良好教育,也塑造她日后为人处事的哲学。
乖乖女
默克尔的性格,跟她“归顺”后的父亲极其相似,务实、理性、入世。

青少年时期,默克尔主动加入了共青团,几乎没有任何叛逆行为。唯一一次勉强算叛逆的经历,发生在1973年。当时越战正酣,东德执政党要求各个学校出文艺节目,支持正在奋力抵抗美帝的越共。默克尔所在班级,有几个学生带节奏,决定公开朗诵一首“反诗”,其中有言:“人啊,好好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哈巴狗一样,和墙头草没区别,谈何尊严。”节目公演后,当地主管部门大发雷霆,默克尔差点失去上大学资格。后来他们的班主任被辞退,默克尔和同学侥幸躲过一劫,改成收警告信。其实默克尔并非组织者,更不是领头羊,只是随大流假装叛逆一把。
默克尔最喜欢英语和俄语,但受父亲牧师身份影响,被禁止从事教师职业。出于就业考虑,她选择了物理学专业。但即使一个不喜欢的专业,默克尔也学得有滋有味,后来进入柏林科学院物理所工作,还念了个物理学博士。

1977年,毕业前一年,默克尔突然给每个同学发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我和乌尔里希·默克尔要结婚了,在1977年9月3日那一天,只想通知一下最亲爱的你们。”

为什么这么早结婚呢?原来当时东德执政党规定,如果两人毕业前结婚,就可以分一块工作,还能分一间房屋。默克尔夫妇,最终被分到柏林市中心玛丽恩大街的一间小屋。

这段为了分房过早结婚的爱情,没能持续太久。后来两个人和平分手,默克尔拿走家里唯一的洗衣机,作为回报,她让前夫的姓氏举世闻名,即使再嫁也没有更改。

科学院也并非桃花源,随着冷战日益紧张,政治压力越来越大,许多同事受不了,都逃去了国外,但默克尔却从没想过逃。直到1989年,东德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最后一任统一社会党领导人克伦茨上台,决定满足东德人民渴望自由旅行的需求,颁布改革建议:只要东德人办理一个护照,就可以省去繁琐的出入境检查,自由通行。

这个决议本预备在1989年11月10日发布,没想到克伦茨忘记了叮嘱新闻发言人沙博夫斯基,要在10日凌晨之前保密。结果,在9日晚上19点7分,沙就向媒体公布了这一消息。因为匆忙宣布消息,他没来得及细看文件,错误地领会了克伦茨的意思,原本规定需要办理护照,到他嘴里,成了不需要任何手续。记者问他何时执行,他翻了翻手里的文件说,“应该就从今晚开始吧”。

当晚,整个东德瞬间沸腾了,人们拿起手边的锤子和榔头,愤怒地砸向柏林墙。15厘米厚的柏林墙被砸开一个大口子,西柏林大街通明透亮的灯光,流泻而入黑漆漆的东柏林。

尽管干的都是些琐事,1990年2月,默克尔还是辞去了科学院工作,专职于党务。由此可见,当时的科学院基本已经歇菜,整个东德,除去搞政治,没有更好的出路。

自此,东德历史像踩下了一脚油门,八头牛都拉不住了。当晚,默克尔正与一女性朋友一起蒸桑拿,后加入到街上沸腾的人群,小喝了点啤酒,不过很早就回家睡觉了。第二天一早,她早起梳洗,准点上班,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一入政坛深似海

“柏林墙”倒塌后,默克尔一副波澜不惊、与自己无关的样子。可当她的同事再也无心科研,热衷到大街上狂欢后,她清醒地意识到:东西两德统一势不可挡,大锅饭不能再吃了。其实“柏林墙”倒塌前几个月,整个东德就已经山河变色、风雨欲来。2月5日,东德边防士兵,枪杀了一名叫古夫诺伊年仅20岁的翻墙者,引发了强烈的抗议声浪,在位时间长达18年之久的统一社会党领导人昂纳克,被迫在4月宣布禁止边防士兵开枪。

5月,社会主义匈牙利,取消了和资本主义奥地利的边境隔离措施。8月,两国边境举办了名为“泛欧野餐会”和平示威,匈奥边境从当天下午3点—6点开放,超过600名东德人,借此漏洞涌入奥地利。此后数月,匈牙利成了逃亡天堂,成千上万的东德人经此前往资本主义世界。另外,苏联此时也在谋动思变,戈尔巴乔夫频繁造访西德、英国和法国,一边达成裁军协议,一边谈经济合作,公开要求昂纳克实行改革,又说只要条件允许,柏林墙就可以消失。

10月,东德执政党迫于压力,解除了昂纳克的职务,致力于改革的克伦茨上台。但群情激愤下,人们根本不愿意给他时间,新一届政治局仅存在了26天。

柏林墙开放的第二天,曾经的铜墙铁壁被凿得千疮百孔。此后几天,西柏林人在过境通道口铺上红地毯,开着大轿车,免费迎送东柏林同胞。11月12日,仅一天时间,前往西柏林的东德公民多达50万。东德执政党内部的矛盾凸显出来。昂纳克被开除出了党籍。克伦茨在12月6日辞去了所有职务,到了1990年1月21日,也被开除了党籍。主张更深层次改革的汉斯·莫德罗走上前台,举行特别代表大会,忙得不亦乐乎。可这些猛如虎的操作,东德人根本不买账,人们并非反感改革,而是厌倦了这个党,抗议游行不断,整个国家乱成一锅粥。

于是,一个由不同党派构成的“圆桌会议”诞生了。他们与东德政府约定,于1990年3月18日举行人民议院大选,最终完成统一大业。一向沉稳的默克尔,终于坐不住了。她所在的科学院,年轻人基本逃光了,再混下去前途难料。她和科学院领导克劳斯·乌尔布利希,决定一起出去找个政党组织加入。乌尔布利希相中了社民党,默克尔看中了一个自西德渗透进来的政党,叫民主觉醒党。

这个民主觉醒党,名不见经传,纲领模糊。但默克尔看中它吸纳了大批热血知识分子和见多识广之人,稀里糊涂也就入党了。入党的仪式简单到离谱,只要大喊一句“我决定加入民主觉醒党”,就算完事。她在党内的第一份工作,是打开并包装了一些西德产的计算机。接着,她打印了几份宣传单,上街口散发。

东德风雨飘摇,赫尔穆特·科尔领导的西德联邦政府,则像守着一只病羊的狮子,正拿着刀叉等待下嘴时机。两德统一已经定局,但以什么样的方式统一,却相当复杂。最简单粗暴,也是西德政府最喜欢的方式:东德由姓社改姓资,以新州的身份加入西德。不过,苏联未必同意。当时的苏联也就一只瘦死的骆驼,但处理不当,这只骆驼光倒下来也足以压死人。3月18日,东德人民议院选举开始,一共400个议席,由24个政党和组织争抢。其中实力最强的,当属原执政党统一社会党(参选时更名为民主社会主义党),其次还有社会民主党、东德基督教民主联盟,以及社会联盟等。其中,东德基督教民主联盟,属于西德执政党基督教民主联盟的分支,与社会联盟和默克尔所在的民主觉醒党,观点类似,都赞成那种简单粗暴的统一方式。因此,三个党派组成了选举联盟,共同参选。根据选举前的民调,选举联盟并不占优势,社会民主党最受欢迎、最有可能获胜。

但是,时任西德总理的科尔,不是一般人,为了西德的利益,他决定给选举联盟拉票。他拉票的方式乏味枯燥,就是发钱,公开向选民许诺:如果选举联盟获胜,东德公民私人存款可以1:1兑换成西德马克。这等于将东德人手里不值钱的货币升值,给每一个人发红包。结果,原本处于劣势的选举联盟,支持率扶摇直上,最终赢得了大选,获得48.15%的选票,400议席中占192席。此时,默克尔的个人运气,也突然爆棚了。

民主觉醒党主席叫施奴尔,此人属一棒槌,好大喜功,不愿躬身细务,工作缺乏规划。某日,民主觉醒党背后财团康拉德·阿登纳基金会来访,施奴尔竟忙得没时间接待,随手指派身旁的默克尔接待。默克尔怯懦地说:“我?我的身份不合适吧?”没想到施奴尔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以后就是民主觉醒党的发言人,这下身份合适了”。

对于打杂的默克尔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不过更大的馅饼还在后头。稀里糊涂当上发言人后,默克尔一开始磕磕巴巴,但次数多了,也就慢慢适应这份工作。就在此时,一条爆炸性新闻迎面砸了过来。《图片报》记者彼得·布林克曼,花了10万马克,从一个前“斯塔西”工作人员手里买来一条证据确凿的消息:民主觉醒党主席施奴尔,曾经是秘密警察的线人。消息甫一公布,施奴尔人设崩塌,立马退出了政坛,不知所踪。

媒体找不到当事人,聚光灯只能聚焦在发言人默克尔身上。如此一来,名不见经传的默克尔,反倒因祸得福,一炮而红。沉稳的应对,为她赢得了赞誉和关注。
选举结果出来后,获胜的东德基督教民主联盟,着手组建新内阁。该党主席为洛塔尔·德梅齐埃,这人通晓音律、擅长拉小提琴,性格偏艺术家,并非成熟政客。

洛塔尔·德梅齐

他在组建政府内阁时,有点像摊大饼,许多重要的职位,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便随意分了出去。像竞争对手社会民主党,也分到了外交部长、财政部长等极其重要的职位。后来社会民主党闹脾气,退出内阁,弄得他不得不自己兼任外交部长。不成熟的德梅齐埃,对执政党并非福气,但对默克尔这种政治小白,却是一件好事。
果不其然,她由于女性身份,加上在民主觉醒党担任新闻发言人的短暂经历,竟然被任命为新政府的新闻副发言人。